雨起初還疏朗,從倒垂的柳絲上滑落,濺出小小的水泡,水泡漸漸密起來、大起來,擴成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波紋,波紋又連展、融合開來,成為起伏盪漾的漣漪,雨慢慢大了。
就在我們在大起來的雨中有點狼狽,欲打道回府時,那隻鴛鴦媽媽出現了。鴛鴦媽媽像是突然從水裡鑽出來似的,先是在水面上慢悠悠地遊動,時而抖抖翅膀,時而四處張望。突然,它跳過橫在水裡的一根竹竿,向另一簇更大的柳蔭快速游去。詫異於鴛鴦媽媽的舉動,我們急急跟著移動。“看!看!小鴛鴦。”那簇更大的柳蔭下,一隻粉嘟嘟、毛茸茸、拳頭大小的小鴛鴦正在稠密的雨絲中嬉戲、覓食。小鴛鴦全不在乎媽媽的到來,依然一會兒氽水、一會兒轉圈,雨點打在身上,就笨拙地晃晃腦袋,像一個做秀的萌童。鴛鴦媽媽亦無奈,叫了幾聲後,一直在雨中耐心地守著。
此時整個華家池已泛起一層朦朧的雨霧,回望同樣籠罩在雨霧裡的初夏的華家池校區,一片綠樹紅瓦色彩迷離,幾畦桑肥蒿長氣息氤氳,一陣清朗的書聲從教學樓傳來,溼漉漉的,讓人很直接就能想到讀書者的年輕……一霎間,我有點時光倒錯的恍惚,那個夢,那個藏掖了四十年的夢,原來依然如此清晰。
如果沒有記錯,當初的華家池裡應該沒有鴛鴦。四十年前的那個高考季,將參加高考的我們被一部叫《華家池畔》的小說迷住。小說作者為後來曾任嘉興市副市長的女作家巴陵,發在當年剛創刊的《江南》雜誌上,一時間洛陽紙貴。依我現在的閱讀經驗,最初作為手抄本流傳的《華家池畔》,也是迄今為止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學生活最好的小說之一。也因為《華家池畔》,當年能考入華家池畔的浙江農業大學是我們不少同學心心念唸的目標。而於我,綠樹紅瓦、湖光晚霞,書聲燈火、田園阡陌的華家池畔,更是我未知又充滿憧憬的大學夢的現實寫真與願景拓印。《華家池畔》的許多故事、人物和情節已經模糊了,但我敢肯定,巴陵寫得細緻、傳神也十分動情的華家池,當年沒有鴛鴦。
鴛鴦作為一種遷徙的候鳥,這幾年似乎特別眷戀杭州這個城市。每年的四五月間,西湖邊出生的十幾窩鴛鴦,成為全體杭州市民心中的寶,鴛鴦家族們的出生、成長、遭遇和萌態亦是自帶流量的網紅。但我從未聽說過華家池裡也有鴛鴦。我不知道,四十年後當我終於第一次走進現已改為浙江大學華家池校區的華家池畔,以一星期浙大培訓生的身份,與華家池裡的鴛鴦不期而遇,是冥冥中的昭示,還是因果裡的偈語。但我知道,四十年來那個那麼渴望、那麼期待著走進華家池畔的夢,一直像那隻粉嘟嘟、毛茸茸的小鴛鴦一樣,始終未曾老去。
四十年前的那個高考季,正複習迎考的我,突然得到一個訊息,像我這種當初掛在民辦高中班讀高中的考生,若不參加高考還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即高中畢業就可參加工作。訊息起初如一粒暗紅的炭火,灼了一下目光之後並沒讓我太在意。慢慢地,炭火著了風、添了柴,越燃越旺起來,以至於烤得我心神不寧、焦灼煩躁、寢食難安了。不用猜,這風和柴就是父母的意見、勸導,親朋的分析、鼓說……一邊是當時只有百分之十以下的考中率,能否考上大學的未知數;一邊是一向經濟拮据的家境下,篤定有保障的一份工作。那段時間我猶如裹在繭裡的蛹,幾乎每刻都在糾結和掙扎。誰都明白,相比一些農村的同學或當初沒掛在民辦高中班的同學,這樣的政策和機遇恰似天上掉餡餅。“大學畢業不也就是一份工作嘛!”當我終於以這樣的理由在高考的半月前,懷揣著高中畢業證書,到杭州灣畔的一個鄉村供銷站報到時,我知道,那隻鴛鴦,那隻粉嘟嘟、毛茸茸的鴛鴦,從此再也飛不出我的生命和心頭。
近十幾年來,趁出差和旅遊,我常喜歡到一些著名的大學去走走、看看。在北大的未名湖畔撿拾湖光塔影,在武大的珞珈山下沐浴落英繽紛;清華園裡領略“水木清華”的風骨;浙大紫金港中感悟“求是精神”的機鋒。我也曾在澳洲的悉尼大學觀覽異國的建築,在瑞士的蘇黎世校園探訪負笈的同學……
我知道,這樣的走走、看看,說不上是圓夢,但對夢的成長和絢麗,對夢的豐滿和活力,分明也是一種養料和拉風。
往後的歲月裡,我想我依然會喜歡到大學裡去走走、看看。雖然那隻藏掖了四十年的鴛鴦,那隻粉嘟嘟、毛茸茸的鴛鴦,永遠不可能成為白天鵝了,但有夢總是好的,因為夢既是理想的電和光,也是現實的詩和遠方。(陳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