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離開京都前往大坂之前,我和C去了趟奈良,一個屬於鹿的城市。
根據史書上記載,奈良也和中國有所淵源。西晉太康十年,當時漢獻帝的玄孫劉阿知為避禍而帶著家人奴僕約兩千餘人來到大和國檜前村,即現在奈良縣檜前村,成為如今原田氏之祖。
只不過兜兜轉轉千餘年過去,這段歷史早已不受注意,奈良至今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它的鹿群,以及東大寺。
仙貝與鹿
去奈良的其中一個目的似乎便是為了看鹿,還沒見過以前你總期待它的面目,想像傳說中鹿四處在街上漫步的模樣是怎樣?想像鹿的觸感摸起來是怎樣?
當然,大家總會說,記得買鹿仙貝。
鹿仙貝和一般的仙貝長得似乎沒差很多,在奈良,鹿看到仙貝便陷入一種瘋狂的境界,它們追著人跑、追著人跳、追著人撞,甚至追著人咬,這現象成了這裡一道風景,人們指指點點笑不攏嘴,而被追的人一身狼狽,卻也樂此不疲。
偶有幾個遊客會嘗試著一點一點扳下仙貝,姿態嚴謹,神情刻意地溫柔,試圖跟鹿講道理,拜託吃慢點啊,他們哄道,慢慢來,每隻都會有的。
不過顯而易見,到後來,一定是那個人在鹿群急不可耐地推擠中放棄,雙手一揚,去吧去吧,仙貝轉瞬間消失在鹿陣裡頭。
你買仙貝嗎?前方剛一個人逃出戰場,我轉頭問C。
異於我的新奇,C懶懶地倚在一旁,她上次早已來過,此趟再度來訪,相機的記憶體都留給了秋季絢麗的楓景。
聽見我問她,C搖搖頭一副提不起勁的模樣。
被她的神情感染,我望望不遠處又一位被鹿群圍剿的人,再看看旁邊擺著鹿仙貝的小攤位,突然也沒那麼想買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最先接觸到的鹿活在文學中,它們溫和中帶點退讓,成群閒步在印象中那片水草,那麼,就不要讓急躁的鹿壞了一開始的印象罷。
我這麼想著,試著彎腰伸出手,幾頭鹿緩慢地向我步來,在距離很近的地方低頭嗅了嗅我的掌心,我對上它們的眼睛,它們的眼神很平靜,姿態則寧定卻帶著一些些機警。
嗨,我說,你想要仙貝嗎?
鹿若有所思地回望著我,然後垂下眼睫。
它們慢慢走開了,奈良的秋天很美麗,楓葉染得鹿身上的毛色也帶了那麼點紅。
鹿在其中站著、臥著、有些扒扒落葉堆積的地方,唇吻輕輕嚼動。
我站直身子,轉頭準備招呼C,卻看見她正專注地在她的旅遊冊子上塗塗抹抹,而兩頭鹿就在那裡,幾乎靠在她的腳邊,互相嗅聞著彼此的脖頸,帶點遊戲的親近,如此安詳自在。
我後來發現,並不是所有的鹿都會追著仙貝跑,年幼的鹿面對那種紊亂的景況,總有些畏縮不敢前進,而年老的鹿則是帶著一種漠然的神情獨自待在僻遠的地方,它們見的太多或太少,望了望遠方的紛紛擾擾之後,還是決定收回視線,自個兒再扒扒地、再動動唇吻,這樣就好。
我想過為什麼奈良的鹿會這麼喜歡仙貝。可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鹿。
或許這是奈良鹿群自己的“群體文化”,而我們到那裡陪牠們與仙貝玩一場追逐戰,也是一種入境隨俗。
二月堂
從春日大社走到東大寺,中間有著長長的一段路途,途中有名的景點,二月堂便是其中之一。
我和C經過手向山八幡宮、法華堂……一路來到了二月堂。
二月堂門前幾棵奇樹,以一種歪扭縱斜的方式向天空展去,妙的是相隔不遠,卻又各自偏向不同的方向,彷彿披在它們身上的從來不是同一抹陽光或者同一陣風,而入口處和旁邊的屋宇形成了直角,交點處那棵楓,整樹掌狀的小葉暗紅暗紅。
二月堂附近除了這棵以外,便少有其他楓樹了,它的顏色那麼深晦,如蓄意抹開的一股血,凝在深秋的天空中,但天很藍,襯得這樹也明亮了起來,少了滯澀感,反倒替四周的景色添上幾分莊重的意味。
沿著樓梯爬到頂端,兩盞石燈籠的柱子上頭刻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的兩句經文,慧日破諸闇,普明照世間。雖說早已知道日本當初受唐文化洗禮的歷史,但那流暢的行書,還是予了很深的親切感,又或者也有自身信仰佛教的緣故,相同的宗教在不同地方,依舊譜有一樣的語言,總感覺得到那份熨貼,是這般直擊心靈。 離開二月堂,下坡處是一段院牆的石板路。
夾道的牆是黃土色的,右邊有小溝渠,水不多,卻活潑潑地、清清澈徹地在渠道里追逐著,每走幾步路便可見院牆上冒出一片青黑色的屋宇,兩端上翹,猙獰的鬼頭赫然懸著,有怒目也有看似輕蔑的哂笑,時空悠悠,無數個鬼頭瓦就以這樣的姿態在年歲裡頭一如既往地看過道上每一個來來往往的行人。陪伴它們走過季節遞嬗的或許只有一旁的樹枝,春來發芽秋來墜葉,年生年落,年復一年。
而我們所帶走的,也只有那一瞬間的一個印象而已。
C的腳步放慢了,我們前方,一對日本老夫妻互相攙扶著,緩緩、緩緩地步在石板路上,這段路除了他們與我們之外沒有其他的人經過,老人家頭髮斑白,背影樸簡而挺直,襯著兩旁同樣簡單的房屋矮牆,逐漸消失在我們的目光盡處。
C說,他們和這裡真是搭配啊,我點頭附和,是啊,好像沒有比他們更適合的風景了。
有次偶然翻到舒國治的《門外漢的京都》,裡頭有段話寫道,奈良二月堂走下來,往大湯屋方向,下坡處的幾面院牆,那股泥黃,那份曲折角度,那種永遠不見閒人之寧靜,而我何其幸運竟然在此經過。
我沒見到大湯屋,所以不太確定那段路是否和舒國治寫的是同一條,但奈良那麼多段院牆,好幾段下坡,我總一廂情願地認為那就是我和C走過的這段路途。
東大寺
遠遠望見那對金燦燦的小角,就知道東大寺到了。 東大寺屋頂上的小金角,常會使人聯想到日本武士的頭盔,上面往往也有一對金角。然而兩者實有差異,東大寺屋頂正脊兩側的,其實是一種脊獸,中國稱作大吻,傳至日本,則叫鴟尾。
一路上所經過的屋宇上頭,除了鬼頭瓦,看到最多的便是光。
鯱是鴟尾的變形體,唐代的建築學外傳,鴟尾因此傳入百濟,而奈良時代從百濟傳到日本的鴟尾,慢慢有了獸首魚身,大嘴怒張,身形強壯有力,稱為鯱。
不過東大寺上頭的只是鴟尾,樣式簡單,狀如高翹的鳥尾,上頭一根根的羽毛歷歷可見,它的前端與正脊齊平,彷彿張嘴將其吞進一般,除了美觀與祈福,其實另有密合以及加固防水的功能。那兩角燦金咬住鬱黑的屋脊,對比之強烈,使人印象深刻。
而東大寺的外圍也有許多鹿,牠們總待在草地上或者臥在屋簷下方,不會走進寺院一步,彷彿知道那裡有一條冥冥的界線,再往裡頭就是隻屬於信徒和觀光客的地域。
C說她不進去了,我便自個兒買票穿過寬廣的草坪,在雄偉的正殿前仰頭佇立,烏墨色的大木建築就這樣植進了眼中,啊!東大寺!它是如此宏大!
眾多遊人在它面前只不過如滄海一粟,恍然之間,佛陀曾對須菩提所提問之言如在耳邊響起,須菩提!如恆河中所有沙數,如是沙等恆河,於意云何?是諸恆河沙,寧為多不? 須菩提言,甚多,世尊。
我也悄悄在心裡回答,是的,甚多,世尊。浮沉在這世界的眾生太多,有情與無情處處皆是,東大寺前的巨大香爐中,清煙嫋嫋而上,就中不知揉雜著多少祈願與祝禱,一聲佛號一念心,無論在故鄉或是異地,追隨而去的都是同一個方向。
正殿裡供奉的本尊為毗盧遮那佛,因高達15米,故許多人便直接大佛大佛的稱呼,反倒卸下一點威儀,而平添了幾分親切。
位於臺灣南投的中臺禪寺亦有供奉毗盧遮那佛,佛像身作瑩白,清淨端嚴,和奈良的大佛有些差異,可雖然如此,兩者甚至是世界各處的寺院,初初建造的那般心願,皆是巨大而慈悲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奈良另有一種特產點心,就取名作大佛布丁,捧在掌中的玻璃罐精緻可人,口感也十分滑順,C與我忍不住在路上便各自解決了一瓶。
惹人喜愛的還有瓶蓋上頭那尊充滿童趣的大佛圖樣,異於東大寺殿內垂目莊嚴之像,蓋上的大佛兩眼眯眯,唇角上揚,肩頭攀著兩位小童,使見者不禁露出笑容。 回來後那罐已空的玻璃瓶正正地被我擺在了書架上,每一次拿起它時,奈良的大佛都對我端然微笑。
奈良町
奈良的旅舍不多,當天,我們便得離開這兒,落腳於大坂的夜色中。
我和C走在奈良的民居與小巷,這兒遠離了主要景點,路上的人更加寥落了,但是卻沒有冷清的感覺,不到四點半,夕陽已經落下,深藍的夜氣逐漸籠住四周的景物,民居廊下的燈亮了,一團一團黃澄澄的,空氣中開始聞到一些淡淡的食物香味,該是誰家正煮著晚餐吧!我告訴C,下次再來,我想在奈良住一晚。
這裡的氣氛太寧靜,有種人一生所夢寐以求的生根感,彷佛在這裡多走一刻,都可以多融進這裡一些,每個轉角每個巷口,都好像在悠遠的時間之前,就存在於我們的記憶裡,如此熟悉。
路旁許多房宅低矮的屋角常常垂掛著一串飾品,由小至大,像一個又一個的紅衣小孩緊緊攀住繩子,C說那其實不是孩子,而是猴子,叫身代わり猿,是祈福之用。
暮色下小猴圓胖的身軀染上了秋天的寒氣,冰冰冷冷的,卻仍舊透著直率的可愛,我戳戳它們,看著它們一齊在傍晚的奈良夜風中輕輕擺盪,一下一下的,直到又慢慢靜止在半空中。
這裡是純粹的奈良人的生活,從鹿群與宗教當中離開之後,日子還是要這樣地過,木造的屋子內,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幾個人踏在返家的路途上,幾句低低的應答,幾個小童騎單車追逐而去。
我憶起很久以前在車站月臺看到的一則旅遊廣告,它說,當地人一天的日常,是旅人一生的嚮往。
我突然不想走了,但C說我們還得趕著去大坂呢。我抬頭望去,天已完全暗下來,而路燈旁的一塊木牌,上面只寫著奈良町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