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山,是藏族人表達宗教虔誠的一種方式,是對神山的朝聖,也是一場修行。
據說,轉山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山十圈可在五百輪迴中免受地獄之苦;而轉山一百零八圈則可在今世修成正果。
西藏阿里的岡仁波齊、雲南迪慶的卡瓦格博、青海果洛的阿尼瑪卿和玉樹的尕朵覺悟,並稱為藏傳佛教四大神山。第一次聽說這個概念是去年年底,當時就萌生了轉山的念頭,說不出理由,這個想法一出現,其他行程就被拋諸腦後了。之於第一座為什麼選擇了阿尼瑪卿,我也不知道,正如文章裡所寫,大概是阿尼瑪卿選擇了我。
暴風雨、冰雹、渡河、藏獒、熊、狼、高反、脫水、中暑、曬傷......經歷了種種磨難甚至生命威脅後,我終於找到了黑暗中的那束光。
喇日寺的孤燈
“你一個人不害怕嗎,山上有狼的。”幾乎每個藏民聽說我要獨自轉山,都這麼說。
“當然怕囉,怕歸怕,山還是要轉的。”抱著樂觀心態的我如是回答。當時的我還沒料到,這次轉山會有如此多的艱難險阻,恰似取經路上的八十一難,險象環生。甚至還未開始,就差點夭折。
旅程開始前二十天,瑪沁和瑪多連環地震,震中就在阿尼瑪卿附近。幸好沒造成人員傷亡和重大影響,使得我能如期前往。
到達瑪沁後,打算第二天踏上轉山之路的我遭遇嚴重高反,本就不在狀態的身體更加虛弱不堪,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昏天黑地中,我還真以為這次旅程將會止步於此。
時至今日,我都無法解釋當時的我是如何振作起來,一步步完成朝聖之旅的。我是個無神論者,但這一次神奇的經歷讓我相信,我在冥冥中得到了指引和庇佑。
不是我選擇了阿尼瑪卿,是阿尼瑪卿選擇了我。
一切還是從飛機落地開始說起。
我揹著大包小包,手裡提著託運的登山杖和帳篷走上機場巴士,所有的乘客都對我投來好奇的目光,坐定後,隔壁的小夥忍不住問我:是來登山的嗎?
我喘著粗氣:轉山。
他的表情中透出一絲的讚許和欽羨,說:我也很想去轉,但一直沒時間。原來他是從事地質勘探工作的,經常來回於瑪多和瑪沁,中途會路過阿尼瑪卿。卻苦於工作太忙,每次都是擦身而過,這次又要匆匆趕往達日。“要是晚幾天,我可以讓我爸送你去,他在這裡有車。”小夥說。
不好意思讓他爸專程送我,我婉言謝絕了。
司機把我放在離賓館最近的十字路口,下車前小夥還囑咐我:“你一個人要小心,山裡有狼的。”
瑪沁縣城大武鎮海拔 3750 米,比拉薩還要高出 100 米。我坐在公交站的長凳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敢扛起所有行李走到賓館。
入住後,我去樓下吃了面片,順便去對面的蟲草市場逛了逛。今天天氣好,很多藏民都圍坐在太陽下,用手裡的毛刷清理蟲草上的泥土,再把刷乾淨的蟲草按照品種分類,攤在竹匾裡晾曬。市場門口的大喇叭一刻不停地用藏漢雙語提醒人們要在監控下進行交易,環顧四周卻鮮有光顧的買家。“近年來蟲草越來越難挖,蟲草季逐年縮短,市場也不景氣。”後來的才昂師傅這樣告訴我。
我在太陽下坐了會兒,一陣睏意襲來,就回房睡一會兒,盤算著養足精神好明天出發。沒想到這一躺可不得了,原本三小時的午睡硬是變成了三天的臥床不起。
傍晚時分,頭痛來襲,食慾也沒了,我意識到自己高反了。或許是因為清醒的時候能有意識主動控制呼吸,而睡著了身體按照既定的節奏無法獲得足夠的氧氣,反而導致了高反。晚上我用水壺煮了茶葉,喝了一杯就昏昏睡去,寄希望明早能夠好轉。夜裡出了很多汗,難受得翻來覆去睡不著。早上瞥見窗外漫天彩霞,意識卻細若遊絲,頭痛、反胃、無力、耳鳴,這些症狀清楚地提醒我,高反不但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覺好轉,反而加重了。中午我口渴難耐,掙扎著爬起來衝了一杯葡糖糖,喝下去沒多久就一陣翻江倒海,嘔吐不止,把昨晚喝下的茶葉和胃裡僅有的酸水都吐了出來。我跌跌撞撞地下樓續房,回房後覺得躺著難受,就坐在床角,試圖透過冥想和腹式呼吸減輕缺氧症狀。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城北的喇日寺,坐在床上就能看到寺廟的屋瓦和山坡上那一尊巨大的金佛。我閉眼數著念珠專注呼吸,頭腦一點點清醒過來,但要一直堅持卻很困難,不一會兒就累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聽見外面大雨滂沱,冰雹劈劈啪啪打在窗框上,身體像是化作一灘泥,被雨水捲進下水道,越陷越深,在黑暗中喊不出聲,透不過氣。
到了晚上,雨似乎停了,窗外回民聚居的棚屋揚起炊煙,空氣中瀰漫著牛肉湯的味道。三十小時沒有進食的腸胃依舊不適,但似乎可以接受點甜的東西,這是個好現象。我用僅剩的力氣支起身,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兩罐八寶粥和幾個果凍。回房吃了兩個果凍和半罐八寶粥,努力控制不吐出來。補充糖分後,我又吞下兩粒鹽丸,補充失去的無機鹽。躺下後我不敢喝水,用乾裂的嘴唇維持著呼吸。到了半夜,頭疼欲裂,用什麼姿勢躺著都十分難受,只好坐起來冥想,唯有專注呼吸才能緩解一點痛苦。正襟危坐間,我看見山坡上有一盞孤燈,不知道是誦經閣還是佛像的燈光。“明天大機率也無法成行吧,這次是註定不能前往玉樹了。” 我這麼想著。我原本的計劃是走完阿尼瑪卿西側後,放棄東側直接前往玉樹,接著轉另一座神山尕朵覺悟。不久前的地震震塌了野馬灘二號大橋,切斷了瑪多通往玉樹的高速公路。我尋思著還有國道可以走,而如今的高反讓前往玉樹的計劃徹底成了泡影。這一刻我突然領悟過來,這一切是否是阿尼瑪卿在試圖告訴我:每次只能轉一座神山,貪心不得。既然轉山,就要完整轉完一圈,不能半途而廢,另起他念。
悟到了這點後,我的心沉了下來。燈火不知何時熄滅,我也不知何時陷入昏睡。
第三天早上食慾似乎有所恢復,於是爬起來吃掉了剩下的八寶粥和果凍,吃完後頭痛的症狀也減輕了。窗外天氣極好,天光雲影在綿延起伏的山坡上靜靜流淌。我望著喇日寺那尊巨大的金佛,以及它下方那片獵獵飛舞的經幡,感覺熬過晨昏不辨的兩天後,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下午很想喝牛肉湯,找遍了附近的街道終於如願,還吃掉半個饢——時隔48小時終於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趁體力恢復之際去附近廣場走了走。果洛天氣多變,烈日當空突然下起冰雹,我只好躲在一面牆下,牆上畫正是阿尼瑪卿雪山。晚上去同一家飯店吃了番茄炒蛋蓋澆飯,再去對面饃饃店打包了四個饅頭。睡前終於有力氣收拾行李,因為照這勢頭,我明天就可以出發轉山了。
我高興太早了,第四天早上醒來後並沒有延續昨天的狀態,頭疼死灰復燃。兩側太陽穴彷彿有人在敲鑼打鼓,陣陣脹痛。食慾也隨著頭疼降至低谷。
我看著打包好的裝備,覺得近在咫尺的轉山之行再次變得遙遙無期。難道這次行程到此為止了?頭腦中想象了無數次轉山起點距此不過數十公里之遙,我真的無法再邁進一步了嗎?若是拖著這副身體勉強進山,我是否能活著回來?
這些問題和疼痛一起盤旋在腦袋裡,讓我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向前一步是否太冒險,全身而退又是那麼不甘心。就在我倒在床上踟躕之際,又望見喇日寺的金佛。此時的我迫切想要一個答案,於是坐起來面向她問:“佛啊,要是今日啟程,我是否能夠完成轉山?”,沒想到很快得到了回應:
如果你有足夠的信念,就能完成。
獒口脫險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覆後,我瞬間有了信心,驀地從床上站起來,背起行囊就下了樓。
攔了輛計程車到汽車站,司機指引我坐上一輛開往瑪多的十五座小巴車。車上坐著一些藏民,兩個小夥在低聲交談,身穿民族服飾的阿嬤兀自唸經,戴眼鏡的姑娘則望向窗外。我在後排落座後不久,班車離開城區,走上德馬高速向西北方向駛去。看著兩側的景色從樓房變成遍佈草甸的山丘和河谷,高反給我的退堂鼓已和城市的喧囂一起被拋在身後。我真的要去轉山了,並且無法回頭。此時的心情既興奮又擔憂,兩種矛盾的心理摻和在一起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大約一個小時後,班車駛出雪山二號隧道,司機靠邊停車。聽說我要一個人去轉山,前排的兩個小夥都露出不可以思議的表情,紛紛問我迷路怎麼辦,遇到狼又該怎麼辦。
穿過高速路,翻過護欄走下路基,鑽過一道鐵絲網後,我終於看見那兩座標誌著轉山起點的佛塔。察那卡多——這是這個三岔路口的名字,渺小到不會出現在任何地圖上,卻是藏民口中取得轉經鑰匙的重要地點。
兩座佛塔一座是白塔,一座被漆成璀璨的金色,十多米高,塔基堆放著真言石板,一前一後矗立在路旁。它們的邊上還有一座祭壇,據說藏民開始轉山前,都要在此舉行傳統的祈福儀式,以求阿尼瑪卿保佑轉經路上一切順利。我看到祭壇上沒有灰燼,地上也沒有龍達的痕跡,說明這兩天並沒有人前去轉山。
我分別繞著兩座塔轉了三圈,以求得轉經鑰匙。所謂的轉經鑰匙,並不是實實在在的鑰匙,而是象徵意義上准許人們踏上轉山之路的許可,更像是一種祝福。
得到神山的祝福後,我正式邁出了轉山的第一步。如今的阿尼瑪卿東側已建起了高速公路,西側則是可行車的砂石路。以往步行繞山一圈需要7-8天,現在開車一天之內就可完成。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用雙腳走完西側。
說來神奇的是,剛才在車上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一旦揹著大包走起來,高反症狀並沒有加重,反而消失了。我踏著腳下的碎石路,覺得行走之於我來說有一種魔力,它能構建我與這片土地的聯結,並帶給我力量。
道路沿著陽柯河谷曲折延伸,路邊的山坡上有犛牛在吃草,偶爾路過幾家牧民的房屋,卻並沒有遇到人。大概走了半小時後,我遠遠看到前方的路上有人和馬的蹤跡,就加快速度趕上去,以盼能遇到結伴轉山的藏民。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狗吠聲,是從河對岸一戶牧民房前傳出的,尋聲望去,一隻黑色的藏獒正朝我飛奔過來。它的叫聲還驚動了另外三條體型較小的狗,同樣是來者不善,隔著河對我狂吠。而這隻體型較大的藏獒卻徑直從橋上跨過河,衝到離我只有兩米的地方,露出尖銳的獠牙,口水橫流,滿臉兇相,在我腳後跟發出可怕的叫聲。
我被嚇得大氣不敢出,生怕它撲上來咬我。聽聞藏獒咬人不會鬆口,直到把肉撕下來,而且敢於與比自己大得多的動物搏鬥,不畏強敵。因此即便有兩支登山杖,我亦不敢與之正面交鋒,只得採取迴避的策略,假裝若無其事向前走,以求儘快撤出它的領地。
藏獒緊隨在我的後頭,齜牙咧嘴地狂叫,沒有放鬆的意思,而那三條狗也張牙舞爪,沿著河岸跟隨我移動,似乎在找下一座可以過來的橋。我眼睛一掃,前面二十米遠的地方還真有一座小橋,要是走到那裡,它們來個前後夾擊……此時的我倒抽一口涼氣,覺得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後退更無可能。
正當我猶豫的時候,前方的道路上突然竄出一條貌似維茲拉犬的土黃色獵狗,體型和藏獒差不多大,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衝我吠叫。我全身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心想這下完了,被三面夾擊,完全沒有脫險的可能。
我只好停下來,盤算著只能僵持到有路過的車輛解救我為止,甚至做好了搏鬥的準備。這就在時,我觀察到那條獵犬竟然朝著河對岸的那幾條狗吠叫,彷彿在吼:“叫什麼叫,你們這群傻瓜!”,我意識到方才它針對的也不是我,而是我身後那條藏獒。
它是來幫我的?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後,似乎在烏雲中看到了一絲希望。
我向前走去,獵犬果然沒有阻攔我的意思,自顧自和河對岸的狗群對吼。這時路的一側出現一個身穿藍色衣服的人,正是我剛才遠遠看到的人。他一出現,所有的狗立刻偃旗息鼓,自覺地從我周圍散去,而獵狗回到他的身邊坐下。原來他就是這個牧場的主人,剛才牽著馬去對面山坡上放牧,聽到狗叫就下來看看。主人不太會說漢語,看我一個人轉山,用磕磕絆絆的漢語問我難道不害怕嗎,山上有狼的。
關於轉山,即便當地人也提供不了準確的資訊。賓館老闆說:轉山的人很少;計程車司機:有很多人轉山呢;班車司機:轉山啊,現在沒人去的。這位牧民說:轉山的人不多,但還是有的。大家對於轉山的人數各執一詞,卻無一例外提到野生動物。
對於這一點,我早有耳聞,但認為野生動物怕人,遇到它們的機率極小,就沒準備相應對策。現在聽每個人都這麼說,不免擔憂起來。盤算著如果可以的話,就住在牧民的房子附近。
回民的警告
路上遇到幾輛迎面開來的汽車,看見我都會停下來打招呼問個究竟,他們一定好奇為什麼一個漢人會在這個時候獨自徒步進山。給我鼓勵的同時,他們也向我傳達資訊:前面的路上並沒有和我一樣的轉山者。
天氣陰沉了下來,在一段爬坡的中途,烏雲裹挾著驟雨襲來。四下無處遮蔽,我只好拿出一次性雨衣,試圖包住前後的揹包和腰上的相機。可山脊的風實在太大,還沒等我穿上就被風吹爛了。我只好放棄雨衣,卸下掛在揹包後面的防潮墊,以便給揹包套上防雨罩,穿上雨褲,把相機放進揹包裡。一手抱著防潮墊,一手拿著登山杖向前走。
背上的登山包裡裝著所有的衣物、露營裝備、電子裝置和水。身前的小包裡則是四天所需的食物。加上手裡的登山杖和防潮墊,一共差不多有38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要是把有些東西放家裡,一身輕鬆地上路就好了,何必帶這麼多東西呢?我心裡忍不住抱怨。這時有個聲音回答我:不可能的,生活也是這樣,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拋下,很多時候都是揹著東西負重前行。
沿河有很多木屋和帳篷,一些院子裡傳出狗叫,令我心驚。而一些屋子裡傳出誦經的聲音,讓我平靜。大約在十公里處的一個坡頂,阿尼瑪卿南端的雪山第一次出現在視野盡頭。
坡下的谷地開滿了橘黃色的野花,鮮明的色彩映襯著山谷那頭快速壓近的黑雲。接近傍晚,陽柯河的水量增大,如泥漿般的冰河水翻卷而下。出發前查資料時得知,十二公里處河水甚險,很多人因為到達太晚而過河失敗,不得不就地紮營。而此時,我看到河上架起了一座嶄新的水泥橋,意味著終於不用冒險涉水了。攻略上說,第一天至少需要過河五次,如今得益於道路橋樑的建設,我和河水直接打交道的次數是零。
小慶幸的同時,大雨傾盆而下,密集地打在衝鋒衣上。我迅速穿過水泥橋,看到橋頭有幾個長方形的帳篷,其中一個裡面有人,就扎進去避雨。
帳篷內,一個頭裹紫色格紋頭巾的婦人坐在火爐前的板凳上,一側的床上坐著一個頭戴瓜皮小帽,身披大襖的男人。婦人是藏民,男人是回民。他們熱情地邀請我放下東西,坐在火爐邊,端來熱茶和饃饃。
與他們嘮嗑的時候,男人告訴我,他們來自海南州,每年這個時候會來這裡挖蟲草,一般住 50 天,今年已經呆了一個月了。聽說我要一個人上山,他原本隨和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山上有很多狼,還有黑熊,要吃人的”,他向我比劃,“我們去挖蟲草的時候,經常在河邊看到斷掉的手,或是吃剩一截的腿。” 他煞有介事地握著自己的腿,“以前轉山的人多,挖蟲草的也多,現在進山的人少了,野獸就越來越多了。我有一次都差點被吃掉。” 他心有餘悸地說。聽他這麼講,我露出詫異的表情,實在沒想到野生動物的威脅會到如此兇險的地步。
這時進來一個略胖的回民,坐在另一張床上聽我們談話。婦人則時不時提著水壺為我添茶。男人接著說,“你知道嗎,昨天有四五個轉山的漢人上去,碰到那麼大一隻黑熊。” 他張開雙臂,瞪圓了眼睛向我比劃,“還好他們有車,才保住命,逃了回來。”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放棄紮營的計劃的時候。略胖的回民忍不住了,笑著對我說:“你別聽他瞎講。”,婦人也開口了:“他在嚇唬你呢。”男人見被戳穿,自己也笑了,擺擺手說:“要是真是那樣,我早就攔著不讓你上山了,還在這裡耍嘴皮子?” 他這回才正兒八經地告訴我,狼和熊是有的,只是沒他說的那麼多,白天不敢明目張膽襲擊人,晚上要是挨著牧民的帳篷紮營也不會有大礙。
雨停了,一個饃饃和幾杯茶下肚也有了力氣,要知道今天我可什麼都沒吃。我謝過他們,背起行囊走出帳篷,男人送我出來,指著前方的河谷說,今天走到埡虎(埡口,藏民的說法)是不可能的,可以繼續走 2-3 小時,快到埡虎的地方還有其他挖蟲草的藏民,儘量在他們的帳篷邊紮營,晚飯可以去他們帳篷裡吃。
與他握手告別後,我繼續沿著河谷向上走,只是從現在開始奔湧的陽柯河換到了左手邊。接下去的路並不好走,一個個彎道接著一個個爬坡。沿途碰到無論開車還是走路的藏民都給我鼓勁,並建議我在天黑前早點找到有人的帳篷邊住下。
蟲草大叔
有一個彎道讓我想起當年走 ACT,第二天從 Ngadi 走到 Tal 的途中,也有這麼一個彎道,體力耗盡的我坐在路邊挖掘機履帶上狂啃巧克力。爬坡的時候,腦海中冒出了今天第三個問題:我不遠萬里來到這裡,承受著高反的折磨,忍飢挨餓,風餐露宿,遭受這一切苦難,真的值得嗎?
一個聲音馬上回答我:你出發前就已經有了答案。
上坡的頂端有一座小小的白塔,如同路標一般指引著每一位來往的旅人。從這裡望去,河谷的對岸有好些融雪匯成的溪流,從山上淌下。這些溪流的水不像陽柯河那樣攜泥帶沙,是十分清澈乾淨的。每一條溪流兩側,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地勢平坦的草地,適合紮營。我看了看地圖,前面大約 1.5 公里處,有個叫做“枯毛”的地方,被好些徒步者標記為第一天的營地。再往前走,還有個名為“陽柯河村”的村子。我對這個地名錶示懷疑,因為看起來更深處不太可能有村子的跡象,攻略上也提到,在第 12 公里處過河後,基本就是無人區。
看天氣短時間內不會下大雨了,我把防潮墊掛回揹包上,好解放雙手使用登山杖。此時已經接近下午 6 點,我開始留意路邊的帳篷和營地,沿途有些簡陋的氈房,卻都在河對岸,過不去。靠我的一側有些傍水的草坡,但無人紮營。
在一個坡頂,我看到對岸有一條被水流切出的溪谷,三角洲靠山的一側有一塊較平整的草地,十分適合紮營,更巧的是,河上正好有一座水泥管搭成的小橋。
我正欲過去,待我走到坡底,看見剛才被山岩遮擋的前方竟出現兩頂長方形的帳篷,就在路邊。我大喜過望,當即決定前去拜訪,紮營於此。
等我興沖沖地走到帳篷前才發現,鐵門緊鎖,裡面沒人。況且此處並不是十分理想的營地,因為邊上的陽柯河水有如泥漿般渾濁,附近也沒有其他溪流可以取水。
我怏怏告別此地,決定再走一段路看看。走了大約半公里後,我發現路邊的山坡上有兩座鐵皮小屋。雖然也是鐵將軍把關,但二十步遠的地方就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上汩汩淌下。房前有一垛壘得半人高的牛糞牆,下方的石洞中住著一隻肥碩的土撥鼠。屋後則緊挨著一道不陡峭的懸崖,居高臨下俯瞰兩條河谷在此交匯。兩座小屋中間有一塊草地,我決定紮營於此。
正當我快搭完帳篷的時候,山坡上下來一個人,四五十歲,臉龐被太陽曬得黝黑,身穿一件軍綠色夾克,頭戴一頂黑色棒球帽,戴著棉線手套的手裡握著一把三角形的小鐵鍬。
我以為他是鐵皮屋的主人,一聊才知道,原來他住在剛才路過的帳篷裡,是一位挖蟲草的藏民。
我向他介紹了我的情況,他就坐在草地上和我攀談起來。他告訴我這些鐵皮屋是牧民的夏季牧屋,一般到七月才會有人住。而他們這些挖蟲草的藏民則早在四月下旬開始進山,六月上旬就陸續撤離了,兩者互不干擾。他對我的露營裝備非常感興趣,特別是睡袋,請我拿出來讓他仔細瞧瞧,對這麼小一個玩意兒竟然能迅速膨脹成這麼大,還能有如此好的保暖性表示非常吃驚,不禁伸手進去摸了摸。末了,他起身要走,邀請我去他的帳篷喝茶。
我背了相機跟他下山,走了幾步又回來拿上裝食物的小包,一是為了喝茶時能和他禮尚往來,不是一味蹭吃蹭喝;二是為了防止野生動物趁我不在去帳篷偷吃東西。
等我回到路邊的那兩頂大帳篷時,大叔——我們姑且叫他“蟲草大叔”吧——已經開了門,在屋裡迎接我了。
進門的地方是一個火爐,一根鐵製的煙囪通向房頂。右側是一排通鋪,用磚塊架起木板,上面鋪著碎花墊子,床頭整整齊齊疊著八床棉被。牆上掛著衣物和帽子。火爐對面的地上放著很多紙箱,裡面堆滿了食品和雜物。靠門的另一側則擺滿了各種工具。帳篷兩側各有兩扇窗戶用以採光,地面除了火爐和床下長著青草,其他地方都已被踩成了堅實的泥地。就在這樣簡陋的環境裡,八個人要共同生活近兩個月之久。大叔告訴我,他和妻子住在另一個帳篷裡,這個帳篷是給年輕人住的。目前他們都還在山上,要過一會才回來。
大叔用暖水壺給我倒了茶,從邊上拖出一紙箱的饃饃——在蟲草藏民的帳篷裡,茶水和饃饃是招待客人的標配。因為我自己也帶著饃饃,就沒好意思吃他的。
大叔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一把黑漆漆的東西,放在床上的小桌板上,咧嘴一笑,對我說:“蟲草,今天挖的”。
我湊上去端詳,一條條沾滿泥土的蟲草依稀能辨認出模樣,大約有十六七條。
大叔捏起一條大一點的說:“這個,能賣六七十塊,”,指著其他稍小的說,“這些只能賣二三十塊”。
我粗略算了下,大叔一天的勞動成果,大概能換 600-700 元。這在當地已是非常高的收入了,但這樣的高收入只能維持一個多月,剩下的時間,他們會去找別的活幹,月收入不過兩三千元。
我說蟲草到了長三角地區的市場,價格飆升至一兩百元一條,要是能繞開中間商,直接在網上售賣,那就能把收益最大化。大叔擺了擺手,指著自己的頭,憨憨地說:“腦子不行,腦子不行,搞不來的。”
和他的聊天中得知,他們每年都來這裡挖蟲草,以前收成最好的時候每人一天能挖上百條,如今蟲草越來越難找,每天都要走很遠的路去很偏僻的地方。“被挖光了。”用他自己的話說。
“你來得正好,因為再過兩三天,我們就走了。”大叔說著站起來,點燃爐子,燒上滿滿一鍋水。我問是燒柴還是燒炭,“牛糞。” 他說。我恍然,因為牧場附近到處是風乾的牛糞,燃燒效率高,又環保。
我疑惑屋後的河水那麼渾濁,大叔是在哪裡取的水。他告訴我到了早晨,河水就是清澈的。怪不得很多帳篷就直接紮在陽柯河邊上。
爐子很旺,一鍋水不一會兒就燒開了,他找出一副乾淨的碗筷,要給我沖泡面。我趕忙掏出自己的,他執意不肯,非要我吃他的,嘴裡唸叨著“我這兒多,你的留著路上吃。”
吃著大叔的泡麵,我倆從工作聊到收入,從婚嫁聊到買房,看得出來他對大城市的生活很好奇。當然,聊的最多的還是阿尼瑪卿。
他告訴我這個季節埡口的天氣比較穩定,四五月份下雪的天數較多,很難走。明天如果不下雨的話,早點出發,翻過埡口之後大約2-3個小時,就會有其他挖蟲草的藏民,晚上可以借宿。
關於野生動物,他勸誡我不要單獨紮營,儘量挨著藏民的帳篷。“狼怕人,看到人遠遠就跑掉了,” 他給我講起有幾次挖蟲草遇到狼時的情形,“但熊不怕人,晚上要特別小心。如果不行,就住到我這裡來。”
要走的時候,他給我的水壺灌滿熱水,我拿出火腿腸、滷蛋和蛋糕等零食作為感謝,他死活不要,統統塞回了我的揹包,最後只接受了我留在床上的一小條香蔥餅乾。我給他拍了一張照,對他說我要記住他的模樣,到了埡口的祭壇,我會為他祈福。
告別大叔後,我在回去的路上碰巧遇到住此帳篷的八位青年的其中三位,一男兩女,正握著小鐵鍬往回走。男青年穿著一件髒了的白色運動夾克,看到我後,熱情邀請我去他們帳篷坐坐。得知我剛從那邊出來,正要回自己的帳篷一個人住時,很擔心地說外面有狼的,一個人住不安全,他可以幫我把帳篷搬到他們邊上。我謝過他,說離的也不遠,況且邊上有兩座鐵皮屋,狼知道這裡住過人,也不敢輕易靠近。他眼裡滿是發自內心的關切,走了幾步還是放心不下,對我說要是半夜害怕的話,隨時都可以住到他們那裡去。我使勁點頭,心裡滿是感激。
沒想到第一晚就不用自己開火做飯,事實上也沒機會開火,因為剛回帳篷沒多久,就開始下雨了。密集的雨點像機槍一樣掃過帳篷,一輪比一輪猛烈。雨中夾雜著冰雹,與雷聲作伴,震得整個山谷隆隆作響。最可怕的還是風,四面八方都像是有一條猛虎,拽著帳篷一角拼命撕扯,彷彿在爭奪一頭獵物。即便拉上了所有風繩,外帳還是被颳得左搖右晃。我在裡頭睡得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整個外帳就沒了,要是如此,我想象著,我只能抱著睡袋去找蟲草大叔借宿了。
阿尼瑪卿山區有著十分極端的大陸性氣候,全年雨水不斷,罕有穩定天氣,一日之中風雪冰雹交替降臨是常有的事。一般傍晚時分暴雨傾盆而至,伴隨著冰雪、雷電和大風。因此一頂抗風防雨的三季帳是必需的,五月之前九月之後則最好攜帶四季帳。我有些後悔紮營的時候沒有紮在鐵皮小屋的背風面,而是選擇了暴露的山脊,讓帳篷直面從兩條河谷上游刮來的西北和東北風。此時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祈禱風雨能平息下來。
暴風雨一直持續到清晨,託它的服,我都沒心思擔心野生動物的事兒。
康巴漢子與喇嘛
昨晚睡得不好,每隔一小時就醒來一次,檢查帳篷情況,偶爾睡著了也極不安穩。事實證明,帳篷經受住了大雨大風的考驗,除了門簾拉鍊處有些滲水,其他部位都沒有漏水的跡象。
雨到八點多才完全停歇,周圍的泥土散發著山野的味道,幾隻小鳥在不遠的草地上蹦跳著。我去小溪邊看了看,因為下雨的緣故,溪水是渾濁的,更別說山腳的陽柯河了,沒帶濾水裝置的我不太可能在今早取到水。
我坐在帳篷外的石頭上,打算用昨天剩下的水做早餐。高反症狀並沒有完全消退,頭暈乎乎的,加之肚子也不舒服,整個人雖然精神亢奮,身體卻無精打采。
就在這時,我聽到汽車鳴笛聲,循聲望去,一輛白色SUV停在山腳的馬路上。一個頭戴棒球帽的男人下了車,向我招手,我一看正是蟲草大叔。
他簡短地說:“走,我帶你!”
“去哪裡,埡口嗎?”
“不,不去埡口。”他搖搖頭。
我們沒有過多的交流,不知道他是專程過來送我還是想到更高的地方挖蟲草,順便載我一程。雖然我更願意自己走路,但也不想辜負這位善良之人的好意。打心底來說,我十分信任他,就沒多問。大叔過來幫我收拾行李,把揹包扛上車。
一路我們沒怎麼說話。大叔熟練地換擋,在我的七歪八拐中繞過橫亙在路上的落石或水坑,轉眼開出七八里路。河谷中仍然可見大量冰雪,就像一床床潔白的棉被,蓋住底下汩汩的流水。汽車開始爬坡,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迂迴盤旋,山坡的另一側是一片開闊的藍天,冷不丁雪山的一角展露在了眼前——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達木喬埡口了。
嘴上說著不到埡口,結果還是把我一口氣送到埡口的祭壇下。大叔定是希望我少走山路,今晚能早點到達有牧民的地方。
我心裡十分感激他,卻同時也有點遺憾。遺憾的是,翻越埡口看到阿尼瑪卿本是此行的高光時刻,如今那種精疲力盡站在制高點的成就感我是體驗不到了。
就在我還沉浸在這種複雜情緒的時候,大叔已經下車,走到祭壇邊,和幾個人交談了幾句。回來告訴我,他們也是轉山的,今天會到下大武鄉,然後回瑪沁,我可以坐他們的車下去。
要不是遇到他們,大叔會一直把我送下山吧。見我有了同伴,大叔才放心地走了。
這是一座很大的祭壇,佇立在埡口的迎風處,正對著阿尼瑪卿雪山南壁。祭壇的後面是一座高聳的經幡柱,牽起一堵巨大的經幡牆向西北方延伸數十米。經幡柱的後面是一座瑪尼堆,堆放著刻著經文的石板、佛像、轉經輪,以及十幾個畫著奇異圖案的牛頭骨。一座白塔立於瑪尼堆的前方,守望著皚皚冰雪。
祭壇邊站著三個人,兩個頭裹棗紅色頭巾的男人之一在大聲念著禱文,另一個則將手裡的龍達奮力揚向高處。一位年輕的僧人站在另一側,手裡握著一簇柏樹枝,一邊揮舞一邊念著經文。他們中間的祭壇上,一堆灰燼正冒著青煙,時而模糊他們的臉,時而隨風扶搖直上,與龍達共舞。
祭祀儀式持續了很久,走下祭壇後,圍頭巾的男子還繞著經幡柱走了幾圈,手裡拿著酒瓶,邊念禱邊灑酒。僧人走來和我交談,他告訴我他叫班金,來自四川阿壩,出來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拜訪各處寺廟、聖蹟、活佛等,講經說法,作為修行。
“你可以坐我們的車,” 班金師父指著不遠處停著的一輛皮卡,車斗加裝了護欄,並用兩根粗壯的梁木加固,“ 車斗可以坐人的,沒事的。”
想到跟著他們今天就能完成轉山,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於是婉言謝絕了他們。見我執意要徒步轉山,班金也沒有多言,遂祝我一切順利,並互相留了微訊號。
正在告別之時,他們的車陷泥裡了,車上的人都下來推車,我也上去幫了一把,又是墊石板,又是用木棍撬,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脫險。
我獨自在祭壇待了一會兒,聖潔的阿尼瑪卿此時就在我的眼前,十三座山峰一字排開,冰川融水在我腳下匯成溪流。只是天氣不太好,雲量大,雪山的上半部分隱藏在厚厚的雲層裡。
在藏族古老傳說中,阿尼瑪卿是世界九大創世神之一,主宰著山河大地。在安多地區的藏語中,“阿尼”是祖先的意思,也含有幸福博大之意;“瑪卿”是指黃河源頭最大的山,也有雄偉壯觀之意。連在一起就是“黃河地區偉大的山神先祖”。在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中,阿尼瑪卿被描繪成手持銀槍,腳蹬白馬的“戰神之王”,他武藝超群,降魔濟貧,擁有無窮的智慧,和主人公格薩爾有著密切的聯絡。
阿尼瑪卿既是山脈的名稱,也是每座山峰的名字。主峰瑪卿崗日,海拔 6282 米,是黃河流域最高的山峰。遺憾的是今天我無法看見它終年積雪的山頂。
我站在白塔邊,向阿尼瑪卿祈了願,為家人,為朋友,為陌生人,為這個世界。期間有一對來掛經幡的藏族兄弟,然後是幾個來自江蘇的開車轉山者,他們僱傭的當地人正在祭壇上搭設柴堆,準備進行煨桑儀式。由於早上沒取水,我不得不向他們要了一升水,他們還送了我兩罐紅牛。
過不去的河
海拔 4680 米的達木喬埡口是轉山途中的最高點,此後的道路平緩下降,穿越高山沼澤和荒漠,在阿尼瑪卿的注視下向西北方向延伸。
走出半公里我突然想起忘了給蟲草大叔祈福了,昨天我答應過他的。於是特地為他祈了福,希望他們的生活越過越好,同時祈求這個世界能包容這些淳樸的、善良的、乾淨的靈魂,不要讓它們被功利社會的汙流同化,變成越活越冷漠,越活越狹窄的人。
途中碰到開車轉山的藏民都會停車打招呼,其中一位不由分說塞給我一瓶美年達。
在一座瑪尼堆附近,一輛吉普車駛過我身邊停下來,司機搖下車窗說,他們還有四個人在前面,晚上會在路邊搭一個很大的金字塔帳篷,邀請我一起紮營。說完就向前開走了。我估摸著他們是戶外愛好者,或許就是昨天橋頭帳篷裡回民口中“遇熊”的那撥人,尋思這樣晚上和明天就有伴兒了。
雲層沒有散去的跡象,瑪卿崗日始終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偶爾露出一段凌厲的山脊線,立刻又被快速流動的雲霧掩蓋。
遠遠看到前方停著一輛麵包車,一個男人站在路邊,另外三人則在很遠的河灘上舉行煨桑儀式,其中有一位僧人坐在地上打坐。路邊的男人告訴我,前方大概半小時的腳程有一段路被沖垮了,一輛車陷在水裡堵住了路,其他車都過不去,只能掉頭返回。我忙問他,人過得去嗎。他說人可以從上游走過去。聽他這麼說我就放心往前走了,打算在漲水之前越過這條河,之後就在有人紮營的地方過夜。
但變化總比計劃快,走了一個小時也沒見那條陷車的河,卻見到之前那輛吉普車往回開。此時的車上坐著三個人,都是來自四川的驢友。他們告訴我前面過不去,兩個隊友堅持過河,最後是被藏民背過去的,另外兩個攜帶裝備坐車撤回。我向他們詢問營地的情況,開車的哥們告訴我這一片全是無人區,陷車的地方水流如泥漿般渾濁,不好取水,天氣也開始變糟,建議我就近紮營。要走的時候,我問了一句你們還有水嗎。哥們跳下車開啟後備箱,遞給我小半瓶 1.5 升的礦泉水、一瓶可樂和一罐健力寶,還塞給我兩張大餅。這些寶貴的飲用水,將成為我明天重要的補給。
他說的沒錯,西北邊那些岩石山脈的背後,大片灰藍色的層積雲正在快速逼近,我能明顯感受到風速和氣壓的變化。不到五點,半邊天都暗了下來—-這是暴風雨臨近的徵兆。
我當即決定放棄原先的計劃,開始尋找合適的紮營地。
絕境求生
路過一片密密麻麻的瑪尼石陣後,我在離馬路不遠的河灘邊發現一處理想的草地。旁邊圍著四五塊半人高的大石頭,石頭上面又堆滿了小石頭,地上還有一支牛角,就像某種原始神秘的祭祀場地。我迅速搭好了帳篷,把地釘扎到最深,拉緊風繩。為了避免昨晚的情況,我特地將帳篷的破風面朝向西北的河谷。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用 1.5 升的塑膠瓶去邊上的小溪取了水,放了藥片淨化。回到帳篷不到五分鐘,大雨傾盆而至。我慶幸又逃過一劫,要是再晚五分鐘,很難想象在大雨中紮營是什麼感受。
我很快就發現,慶幸得太早了,狂風如期而至,風向卻和我的判斷相左,竟是從西南方刮來,直撲帳篷最薄弱的側面。門廳的簾幕就像一張鼓滿了勁兒的帆,幾乎貼在我臉上,整個帳篷都在如此強勁的風壓下向一邊傾斜。
情急之中,我急忙用登山杖支起一個三角,作為加強龍骨搭在側面,雙手緊緊握住,用身體的力量頂住大風,同時奮力將門簾推平,以減小迎風面帆布的張力。要是帳篷被吹垮,方圓十幾公里都是平坦的開闊地帶,無處躲避暴風雨,一旦身體被淋溼,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
謝天謝地,半小時後風向改變了,我得以騰出手來吃些東西。又是將近一整天沒吃東西,也沒機會開火做飯,只能啃些乾糧。
吃了一些火腿腸和餅乾後,開始打雷了。閃電撕破黑暗,頻頻照亮帳篷內壁,雷聲則如巨石滾落,炸裂於地。一想到周圍是一馬平川的開闊地帶,除了幾公里遠的山體外沒有其他突出物,而邊上的瑪尼石應該也不比帳篷高多少。關鍵是帳篷的龍骨還是鋁製的,一旦遭到雷擊……我不敢想象,戰戰兢兢躲在睡袋裡直到雷電逐漸平息。
暴風雨減弱後,我開始擔心野生動物的問題。連藏民都不敢在此地紮營,可見這片荒野是多麼危險了。我還聽傳聞說,幾年前在祭壇附近還住著幾戶牧民,後來因為屢遭狼群和棕熊的襲擊被迫陸續搬走,直到成為無人區。這次冒著很大風險的是,我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帳篷裡。幾年前在北美徒步的經歷告訴我,在熊出沒的區域,食物是不能隨人進帳篷的,因為作為世界上嗅覺最靈敏的動物(狗的 7 倍,人的 2000 倍),一頭飢餓的熊能在 30 公里外聞到食物的味道。而為了食物,它很有可能襲擊帳篷。正確的做法有兩種:一是用繩子掛在樹上;二是使用熊罐。所謂熊罐,是一種特製的容器,外壁堅固,食物存放在裡頭後遠離帳篷,讓熊發現它卻打不開,既儲存了食物又保護了露營者的安全。而我這次在這方面什麼也沒準備。
你這是在賭命。我對自己說。
想到這裡,我從腳後的包裡取出兩個饃饃,用力朝下風向扔出去,接著將兩張大餅也扔了出去。以求真有熊循味而來,它能在撿到後適可而止。
半夜我總是把雨水打在帳尾的聲音當成有什麼動物在靠近,猛地坐起用頭燈照一照。說實話我心裡非常忐忑,不論是熊還是狼,一旦出現我根本無力抵抗。一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食物鏈的一部分,以最原始的方式迴歸到自然中去,就不寒而慄。
我記得馬可·奧勒留說過,人的死亡不過是原子的瓦解,元素的散逸,從一種物質變成另一種物質,都是自然之道,沒什麼值得恐懼和悲慟的。
塵世間生長的還於塵世,泥土歸為泥土。
我還想起星野道夫,這位一生熱愛野生動物,特別是棕熊的攝影師,卻最終死在棕熊的爪下。他在遺作《在漫長的旅途中》寫道,世上所有的生物總有一天要回歸塵土,再開始新的旅程。有機物與無機物、生與死,是否真有分界?
但當我真真實實面對這一切時,終究無法像他們這麼坦然。
又是無法安睡的一晚。
後半夜雨停了,我一看時間:3:32。我拉開門簾走出帳篷,烏雲散去,露出大片乾淨的夜空,星星點點的鑽石鋪灑其上,一座銀河拱橋橫跨於頭頂。大熊星座的大勺子沉在地平線附近,清楚地指向北方。
雨後的小溪漲了水,淙淙的泉聲聽起來就像有人在唸經,很是神奇。另一側,是阿尼瑪卿山腳巨大的黑色巖體,潔白的冰雪露出一角,在星空下熠熠生輝。
沒有多少人見過這樣的阿尼瑪卿吧。經受住了整晚的考驗,我得到的不僅是這一片星空,還有這片廣袤荒原上完完全全屬於我一個人的自由。
一顆流星墜落於西北,那是我明天要去的地方。
我的身體不覺疲乏,不辨飢渴,也無所畏懼,在一種強大能量的支援下保持著清醒和亢奮,在帳篷外呆到天亮。
那一面風馬旗
早晨的溪水經歷了昨晚的暴雨後變得渾濁,昨晚取的那瓶水也沒有我想象的乾淨,裡面甚至還有活體孑孓,我只好取了表層部分煮了泡麵,剩下的煮沸了裝在保溫杯裡。加上昨天路上接濟的飲料,就是我今天全部的飲用水。
今天天氣很好,阿尼瑪卿的雪頂幾乎完全露了出來,只是角度已經太偏北,看不清全貌。太陽從雪山背後升起,照亮整片昨晚還危機四伏的荒野。我拍了很多照片和影片,直到九點才拔營啟程。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還沒有看到昨天他們所說的陷車的地方,不禁懷疑那位藏民所說的“半小時腳程”其實是“半小時車程”。我想到了班金他們,還有來自江蘇的驢友,不知道他們昨天有沒有順利透過那裡。
正在這時,背後來了兩輛車,頭車的天窗上插著一面風馬旗。開車的是一位身穿黃色衝鋒衣的藏族小夥,留著一頭帥氣的長髮,停下來和我打招呼,得知我獨自走路轉山,給我豎起大拇指。後排坐著幾位面目慈祥的老者,手裡握著轉經筒,笑盈盈地望著我。後車坐著幾個青年,還有帶孩子的女人。語言不通的我們只能互送祝福,揮手告別。兩輛車緊緊跟隨,向前方開去。看樣子是一大家子的人開車來轉山,我不禁感慨時代在發展,藏民轉山的方式也在與時俱進。
接下去的路是一個個起伏的彎道,下坡再上坡,往往最低的過彎處是一座小橋,冰川融水就從這些橋洞下注入曲什溫河。
走到下午一點,翻過一片煤渣般深灰色的碎石坡後,我看到一條黑如墨汁的渾濁水流奔騰而下。而在過彎處,道路被衝出一個缺口,一輛汽車停在水裡。我意識到終於走到傳說中的陷車點了。
等我走近一看,車上插著風馬旗,正是剛才開過去的那輛。車子的前輪已經過了河,後輪陷在水裡,車門下方踩腳的金屬板折斷,插入土中,後輪被架空,進退不得。那位長髮的藏族小夥捲了褲腿站在水裡,正在想辦法修車。粗略估計,他們應該被困在了這裡至少一個半小時之久。
在我走近的時候,後面又來了兩輛車,有人拿來了鐵鎬等工具扔過去,其他人都下車站在岸邊獻計獻策。
車輛堵住了道路過不去,但不影響走路的人。我觀察了下這個決口,水面大概只有七八米寬,但流速很快,由於渾濁,也不知深淺,我只能去探探路。邊上的人建議我卸下揹包交給他們,等我過去後再扔給我。我把大包小包都交給了他們,身上只背了不耐摔的相機和水壺。
我首先把目光投在上游,那裡的水面最窄。於是沿著河岸走到彎道的上方,用登山杖探了探才發現此處水流雖然窄,卻很深,流速也最快,過不去。無功而返後,人們建議我從下游的幾塊岩石上跳過去,但問題在於,石頭之間的水流非常大,要是一不小心失足,將會被衝下十幾米高的懸崖。而且我對這幾塊石頭的穩定性也十分存疑。正在我踟躕之時,一個膽大的青年上前試探了一腳,岩石就翻倒在了水裡,嚇得他趕緊爬回來。
此時的水流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隨著氣溫升高冰雪融化加速,越接近傍晚就越達峰值。“漲水了,再不走就過不去了。”邊上有人說。我不能冒險讓鞋進水,因為接下去還要徒步,而且沒有備用的鞋襪。此時若有一雙網面鞋或涼鞋,則可以脫了襪子嘗試涉水渡河。
我把目光投向中段,雖然距離最寬,但也許是最淺的,因為我看到幾處碎石冒出了水面。我用登山杖做支撐,順著那幾處碎石跳到了河中間,但是沒有路了。眼看水流越來越大,就要淹沒我腳下的時候。那位修車的青年走到了我面前,背朝著我,半蹲,“上來,我揹你。” 我抱住他那身黃色衝鋒衣,把登山杖交到他手上,這時我才看到他的手指被劃破了,滿是鮮血。而他的車還沒修好,在自己都沒有脫險的情況下,還想著幫助我,讓我感動到哽咽。他費力地把我背到岸邊,我站到地上,如兄弟般抱著他不停說謝謝。
“不用的,不用的。”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還折返到對岸把我的行李也拿了過來。
我幫不上什麼忙,而且還有路要趕,只能在心裡默默希望他的車能早點修好。
我打算今晚走到下大武鄉,此時已是下午一點半,還有大約 30 公里的路在等著我。我在手機地圖上看到前方最近的定居點叫“給日格”,離這裡還有 10-15 公里,於是打算花兩個小時一口氣走到那裡,遂加快了腳步。
接下來都是些緩下坡,比較好走,只是偏硬的碎石路走久了腳底比較痛,而且我發覺剛才鞋子有些進水,腳掌前端磨出了水泡,只好挑路邊的草地走,才沒那麼難受。
我一直惦記著揹我過河的藏族青年,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走了大概一小時後,有兩輛汽車陸續超越了我,但不是他們的車。至少說明路通了,他們脫險了。又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鳴笛,回頭看到那面熟悉的風馬旗,我使勁向他們揮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最後的埡口
隨著持續向西北方向的山谷切入,海拔在逐步降低,雪山也在不知不知覺中移到了身後。
大約一小時二十分鐘後,我到達一個叫“扎青唐尕兒”的狹窄山隘,這裡有一座經幡和一堵磚瓦堆砌的瑪尼牆,黃色的牆上擺滿了佛陀的浮雕像,似乎是一個紀念地。
穿過山隘後,可以看到舊的道路已被曲什溫河沖毀,新的公路從山坡上改道。翻過小山坡後,就遠遠望見橋頭的村落——“給日格”——達木喬埡口以北最近的定居點。
前一刻還風和日麗,過橋時開始下雨,等我走到村口那座金塔的時候,已是風馳雨驟。我比較幸運,正好遇上了村莊。我這麼想著,不覺加快了腳步,左腳的水泡就在這時破了,踩在地上一陣劇痛,我只好跛著腳走進了村子。
說是村子,不過是三四家牧民組成的小聚落。我盼望著能到屋裡避雨,順便補充飲用水,再把腳底的水泡處理下。但是,我挨家挨戶喊了半天“扎西德勒”也沒人回應,回應我的只有一隻小藏獒,從院子裡衝出來汪汪叫著。眼看希望落空,我只好躲到路邊一個小茅廁避雨。小藏獒蹲在院門外,不屈不撓地與我隔雨對峙。我想起還帶著火腿腸,就蹲下去取,這一蹲我右腳的水泡也破了。我扔給它一根火腿腸,它嗅了嗅,沒吃。
既然有獒子,門口還停著摩托車,說明有人生活,或許碰巧現在不在家。我這麼猜想,覺得一直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趁雨小了些,啃掉最後兩根能量膠,就繼續趕路了。
離開村子後是一條約一公里長的筆直大道,路邊豎著電線杆,說明這裡已通電。沒走幾步突然雲消雨散,赤日炎炎。兩腳的水泡都破了,踩在碎石上鑽心地疼,一瘸一拐根本走不快。太陽曬得我渾身冒汗,口渴難耐,可除了保溫杯裡僅剩的熱水,已無水可喝。此時的我頭腦暈暈乎乎,似乎有中暑的跡象,看到路邊的卵石灘裡滲出一汪清水,就用可樂瓶盛了一點喝下去,竟是十分清冽甘爽。於是用瓶子裝了一瓶,補充了水源。
走到山腳後有三條岔路:左邊的小路通向山谷深處的一個牧場;右邊的小道繞過名為“給同知尕拉”的山體,沿著阿尼瑪卿山脈的北緣切到東側的知亥代埡口;而中間的主路蜿蜒上山,翻過一個不高的小埡口,之後就一直通向下大武鄉。
沒想到走在這裡還要翻越一個埡口,這對一宿沒睡、8 小時沒吃東西、幾近脫水,揹著38斤負重走了25公里並且腳上頂著水泡的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兩側都是綠草茵茵的牧場,很多犛牛在路邊悠閒地吃草,遠離道路的右側山坡上散落著不少牧民的房屋。當我悶頭爬坡的時候,聽到了熟悉的狗叫聲,循聲望去,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三四條藏獒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從牧民家向我直奔而來。對上次被藏獒圍攻的經歷還心有餘悸,此時也別無他法,只能故作鎮定地繼續走我的路。好在這幾條獒子在路邊的鐵絲網前停了下來,用吼聲一路送我離開。
幾乎每經過一個牧場都會引起藏獒的注意,但都沒有構成實質性威脅。
就在這樣的緊張氛圍中,我一步步挪到了埡口的經幡下。回望一眼,遠方的阿尼瑪卿雪山在烏雲下發出鑽石般的光芒,曲折的道路從山谷的盡頭隨著河流一直延伸到腳下,近處的牧場一派田園牧歌的悠然景象。真不敢相信,半天時間我竟然走了這麼遠的路。
下坡後就完全在蒼翠的山谷間行走了,犛牛,牧民的房屋,寬闊的河灘,一切就像把第一天的場景反轉過來一樣。大約一小時後,天又開始下雨,我只好套上衝鋒衣的帽子,冒雨趕路。
夜宿鐵皮屋
在路上再次遇到一群趕牛的藏獒,有六七隻之多,不跑不叫,只是紅著眼警惕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憷。好在牧民就在邊上,頭戴牛仔帽,騎著高頭大馬。我向她比劃“阿尼瑪卿”、“轉山”,她似乎聽懂了,對我點點頭。我又指了指藏獒,說“狗”、“我怕”,她就把它們趕到邊上去了。
走了十幾分鍾後,我看到一輛小車從背後緩緩駛來。這是自告別揹我過河的藏族青年後,第一次看到這個方向的來車。擔心再度和藏獒狹路相逢,我當即做了個決定:搭車去下大武。
開車的是個反戴棒球帽的小哥,副駕坐著一位留著八字鬍的大叔。他們要連夜前往西寧,可以把我捎到高速路口。開了一會兒大叔回頭問我要不直接把我送回西寧,大概凌晨1點就能到。可我還有東面的雪山沒有轉完,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大叔對我的登山杖很感興趣,端在手裡看了又看,連說好東西,好東西。
當我看到高速公路以及遠處山坳裡金光閃閃的格日寺的時候,已是日影西斜。這最後的十公里開車用了二十分鐘,要是走出來,至少還要兩小時吧。
在離下大武鄉最近的高速路上,他們停車,大叔下車幫我拿行李,我連聲道謝,說願阿尼瑪卿能保佑你們,他連忙雙手合十對我回禮,表示舉手之勞,應該做的。
翻過護欄下了路基後,發現進鄉的方向被鐵絲網攔著,文明世界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無奈,只好和第一天進山時一樣,把揹包一拋,找個洞鑽了過去。
踏上水泥路,心想今晚終於能洗個熱水澡吃頓飽飯了躺床上了,就特別期待。同時又數落自己真是個矛盾的人,平時如此嚮往荒野,進山了卻懷念起城市生活。
路過一排鐵皮房子的時候,看到一位藏族老人正在給一頭奶牛擠奶,互相問候一句“扎西德勒”——這幾天已經十分適應主動向陌生的藏民打招呼了,他們也會熱情回應——這種感覺真好呀,就像回到了尼泊爾,互相微笑,問候一句“Namaste”。
正好路過派出所,就走進去詢問鄉里哪兒有賓館。值班的女警給我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鄉里沒有賓館。
“以前有一家,後來被取締了。”著實沒料到轉上路上最重要的補給點,也是最大的人類居住區竟然沒有賓館酒店,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尋思著難道要在路邊搭帳篷不成。看我無處歸宿,她又補充了一句,“你可以走到那邊的小弄裡問問,那裡有一家還在接待客人。” 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走去,一無所獲,卻在拐角看見一家回民開的餐廳,就問了老闆。老闆幫我打了個電話,但沒人接,他把我帶到馬路上,指著我進城的方向說:”就在那輛紅色的卡車邊上,鐵皮房裡。“
我走到卡車邊,發現兜了半天,又走回剛才打招呼的那位奶奶家了。正如我只會說一句藏語”扎西德勒“一樣,奶奶只會說一句漢語:聽不懂。
我只好坐在她家,等她請來了一位鄰居姑娘當翻譯。我才住進了她家邊上的鐵皮房裡,床鋪間,40 塊錢一晚。姑娘告訴我,等她孫女放學了,就可以和她們交流了。
鐵皮房裡放著四張簡陋的單人床和一隻桌子,床上鋪著繡花毯子,看得出來多年未洗,散發著濃重的味道。坐上去一摸,還是溼的。透過地上的水跡我判斷屋頂漏雨。奶奶捧來兩床被子和一個枕頭後就走了。被子雖然比毯子乾淨些,但我還是受不了上面的味道,拿了一床墊背,把自己的睡袋鋪在上面。
至少要比睡帳篷舒服些,我這麼安慰自己。
我坐在床上,又渴又餓,小腿肌肉異常痠痛,腳底的水泡和襪子黏在一起,趾甲充血,加上這些天積累的疲憊讓我很難有勇氣下地行走。直到天黑都沒有人來搭理我。
實在口渴難耐,時間已近九點,心想學校早該放學了吧,就穿上溼鞋瘸著腿去隔壁討水喝,門沒關,可裡面沒人。當我第二次過去時,兩個身穿校服的小朋友手裡拿著碗筷,掀開簾子好奇地望著我。我向他們說明來意後,女孩立刻放下碗筷給我盛飯,還給我剝了個雞蛋,又是倒水又是拿糌粑。看我不怎麼吃,女孩還寬慰我說:“多吃點,不要錢的”,令我忍俊不禁。其實這幾天體能過耗讓我失去了胃口,此刻我只想喝水,身體就像一團枯萎的駱駝刺,永遠喝不飽。小朋友們瞪著大眼睛盯著我的水杯,一看沒水了就爭著拿去給我倒水。他們一定好奇這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不吃飯只喝水。和他們簡短的聊天得知,兩個孩子女孩上五年級,男孩上二年級,每天早上五點就要去上學,晚上八點半才放學,一天要學習十五小時!怪不得回來這麼晚。我看到小男孩在吃一粒一粒的東西,問他是什麼,他捏起一顆給我看,原來是是葡萄乾,姐姐以為我要吃,就把家裡僅有的一點都拿了過來放在我面前。
過了會兒奶奶回來了,小女孩當起了翻譯,告訴我這是奶奶家,他們和奶奶住,爸爸媽媽住在馬路對面的房子裡。隔壁的房子是給來鄉里幹活的工人以及挖蟲草的藏民借宿的,今晚只有我一個人。房子裡有電但沒有自來水,上廁所要去街上的公共廁所。奶奶給我燒了一鍋水,灌在暖水壺裡。小女孩刷乾淨兩個臉盆,供我洗臉洗腳。
我坐在火爐前繼續喝了幾杯水,期間小女孩在教奶奶使用微信收付款。在一個自來水都沒通的家庭,卻已在使用智慧手機和移動支付,不得不感慨網際網路對現代社會無孔不入的滲透。
晚上和往常一樣下起了雷雨,鐵皮屋頂叮叮哐哐地響,雨水順著屋簷流進牆外一個大水桶中。屋內漏水不是很嚴重,至少沒有淋溼我的睡袋。我聽著水滴聲想起轉山路上發生的一切,輾轉反側。明天按計劃我會坐車轉完東面,但剛才瞭解到鄉里並沒有發往瑪沁的班車,甚至連個汽車站都沒有,所以計劃怎麼實施還未可知。我突然想到班金他們,或許他們還在下大武,因為邊上有座有名的格日寺值得拜訪,隨即加了他的微信。
第二天一早班金回覆我說,那天他們在道路被沖斷的地方拋錨了,後來只能原路返回。現在他們已近離開瑪沁縣了。他說他會為我誦經,祝福我順利完成轉山。
格日寺的掃地人
出去尋覓早餐的時候,我看見路邊有一家豫菜館,走進去點了一碗餛飩。老闆是河南人,我請他幫忙聯絡了一位包車司機,電話剛打完不久,人就到了。師傅名叫才昂,身材略微發福,紅光滿面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戴著一副酷酷的墨鏡,一看就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
在老闆的翻譯下把計劃講給他聽:先去格日寺參觀,上高速,在哈龍冰川停留一小時,然後直接去瑪沁縣城。
問他價格,他思索了幾秒,說:三百五。
原以為報價會比這個高得多,盤算還要砍一番價,結果上來就是個心理價位,直接成交。記得蟲草大叔跟我說過,藏民包車轉山,一圈價格大約 700-800,所以 350 半圈加上送去瑪沁,是個沒什麼水分的價位,由此可見才昂師傅是一個樸實的人。
我回去收拾行李,把多餘的食物留給了奶奶,還把轉山路上撿到的一隻豹子玩具送給了小朋友們。
從下大武鄉看阿尼瑪卿
買了幾瓶水後,我們沿著一條鄉間小道前往鎮子東南的格日寺。這座寺廟建於半山腰的山坳裡,與阿尼瑪卿遙遙相望。“格日”是當地藏族部落的名字,是“下大武部”下屬最大的一支。上世紀初,四川德格佐欽寺的喇嘛拉龍華多來雪山鄉講經,建立此寺。格日寺從一開始的帳篷擴建成土房、磚房、寺院,但在 1958 年被拆毀,1981 年重新選址建於此地,是阿尼瑪卿轉山途中最大的寺廟。
我們過去的時候,寺院裡一個人也沒有,祭壇上冒著縷縷青煙,說明剛還有人煨過桑。才昂師傅說格日寺沒什麼好看的,很破舊,也沒什麼人,山下的阿尼瑪卿文化中心才好看。但我卻對這座靜謐古樸的寺廟十分感興趣,塗著粗糙紅泥的佛塔,開裂的煨桑臺,褪色的雕花門楣…一切都是原始自然的模樣。流連許久,下山的時候還遇到一位年長的喇嘛,聽說我轉山至此,握著我的雙手賜予我祝福。
山腳的高速邊坐落著阿尼瑪卿文化中心,富麗堂皇的建築與格日寺形成鮮明對比。門口高高聳立著一尊《格薩爾王傳》所描述的阿尼瑪卿騎著駿馬的雕像,氣宇軒昂,充滿了現代感。
說是文化中心,其實是一座很大的寺廟,建築都是傳統樣式,院子外還有一排白塔。我穿過廣場走進大殿,門廳正面的牆上繪有四大金剛像,左邊的牆上畫著六道輪迴,右側則是千種姿態的阿尼瑪卿。“在東邊他的模樣是這樣的,在西邊又是這樣的,一面一面都是不一樣的”,一位在門前掃地的師傅上來對我解釋道,“你看中間的,旁邊這些,他們都是阿尼瑪卿。”
瞭解到我是來轉山的,他問我怎麼沒住到這裡來,他們這裡有客房專門接待轉經者,還有熱水可以洗澡。他指著門廳正對的那座山說,這是阿尼瑪卿的宰相,一般走路轉山的人會從它右面的山溝出來,晚上住到這裡。我說但是我一路都沒有看到徒步轉山者啊,開車的也不多,作為神山,為什麼如此冷清呢。他告訴我,要是等到馬年——神山的本命年,路上將會擠滿各種各樣的人,開車的,走路的,磕長頭的…到處都是人。因為藏族人相信,平時轉山一圈相當於念 8 億遍六字真言,而馬年轉一圈的功德,相當於念 13 億遍六字真言。“你馬年再來一趟,到時住在我們寺裡。”他握著苕帚,滿懷期待地說。正準備告別,他叫住我問:“你想到裡面看看嗎,我叫人給你開門。”,我連忙點頭,不一會兒一位年長的喇嘛帶著鑰匙過來了,與掃地師傅交談了幾句,開啟內門陪我進去參觀。
阿尼瑪卿的宰相
內殿裡頭非常大,雕樑畫棟,紅毯黃綢,三面牆上繪滿了巨幅壁畫,描繪的是藏族歷史上各位英雄人物,其中有松贊干布和赤松德贊。正面是一尊巨大的觀音立像,兩側的壁龕裡分別是阿尼瑪卿和格薩爾王的騎馬像。我在佛前感謝神山保佑我過去幾天能排除萬難,平安走到這裡,並做了適當捐贈。
後來發現,陪我參觀的這位僧人曾出鏡Discovery2014年紀錄片 Extreme Treks-The Sacred Mountains Of China:The Journey To Amne Machin
青年松贊干布
青年赤松德贊
騎駿馬的阿尼瑪卿
觀世音立像
消失的冰川
離開文化中心後,才昂師傅忍不住問我:“你一句藏語都不會說,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我不禁汗顏,當即向他學會了“謝謝”和“再見”。
上了高速後不久就進入雪山一號隧道,坐車可能感覺不到,這裡其實是轉山途中海拔僅次於達木喬埡口(4680m)的另一個埡口—-知亥代埡口(4590m)。
隧道出口有一個觀景臺,我們停車走下路基。護欄外不遠處的土坡上立著幾個瑪尼堆,從山谷上游吹來的風捲起地上五彩的龍達。站在這裡,阿尼瑪卿一眾雪山的東坡一覽無餘。一條體量巨大的冰川從主峰北側的山坳裡奔洩而下,氣勢萬鈞。這是黃河流域最大的冰川——哈龍冰川,總長 7.7 公里,垂直高差 1800 米,覆蓋面積達到 24 平方公里。
可是,冰川比我從照片上看到的要遠好多。我忍著腳痛走了半天也沒能到達冰川腳下開鑿在石塊裡的那個藏經洞,更別說觸控冰川了。才昂師傅指著雪山底部裸露的褐色山岩說:“在我小的時候,這些地方全部都是冰,全部都是白的,一點其他顏色都沒有。” 現在的冰雪一年比一年少了,雪線也越來越高。他還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講了一個故事:他年輕的時候接待過一隊陝西來的遊客,其中有一位信佛的爸爸帶著 11 歲的孩子,在冰川腳下的大石頭上刻下一段經文。很多年後,當他孩子 40 歲的時候再來這裡,卻怎麼都找不到當年父親刻下的經文了。於是他在周圍找啊找啊,終於在冰川下游一公里遠的地方發現了它。
二十九年時間,冰川退縮了一公里,以平均每年三十五米的速度消失。我們總以為,這些萬年冰川是能戰勝時間的,而現在,它們似乎比記憶消失得更快。
臨走的時候,一群玉樹來的藏民前去冰川腳下掛經幡,個個洋溢著喜悅的表情,不住和我揮手打招呼。上車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有一天阿尼瑪卿不再有冰雪,那是怎樣一番光景,他們還會來此祭拜嗎?我把這個問題拋給才昂師傅,他也陷入了沉默。
汽車離開雪山向東南駛去,偶爾能看見一條碎石路出現在河谷的另一側,那是傳統的轉山路線。以前沒有公路,不論徒步者還是車輛都只能走這條土路,冬天冰雪覆蓋,夏天塌方不斷。但隨著 2017 年德馬高速花石峽至久治段通車,此路就少有人問津了。如今即便是轉山者,絕大多數也會選擇坐車完成東段。
才昂師傅告訴我,上一個馬年,也就是 2014 年,他曾經磕了一個月的長頭完成轉山。當時他選擇了最冷的二月,因為夏天河流水量大,過河難,道路又容易塌方。而在冬天,河流都結成冰,反而能無視地形,保證每一步都能磕過去。我問他是和家人一起嗎,他說不,他花了 3000 塊錢請了一個馬伕,負責輜重和食宿,每天趕著犛牛提前到達營地搭帳篷做飯。
轉一次阿尼瑪卿,是每一位生活在瑪沁的藏人一生必做的事情,甚至有人每年都來轉。轉山,對於他們來說,和煨桑、掛經幡、撒龍達一樣,說不出來有什麼功利性的目的,只是繼承了祖祖輩輩堅持的信仰,和血液融在一起,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路過雪山鄉的時候,道路左側的山坡上出現幾隻岩羊。才昂師傅連忙指給我看,可惜沒等我舉起相機它們就警覺地跑出了我們的視線。
“羊,鹿,還有那個產麝香的獐,我們這裡都有。” 才昂師傅說道,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頭問我,“對了,你在山裡那幾天,晚上沒有碰到狼?也沒有碰到熊?”
我搖搖頭:“要是碰到了,我就不會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了。”
“你可真是幸運,” 他驚歎道,“一般的人在上面,百分之百會碰到它們。你一定受到了阿尼瑪卿的保佑!”
這句話他一連重複了好幾遍,嘴裡喃喃著,在他看來,這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告訴我,別說在山裡,就連下大武的村子都縷遭熊的襲擊,它們殺死牲口,闖進屋子裡,把傢俱電器都破壞得一團糟。為了佐證這些,他還找出不久前村民拍到的影片。
我看著黑夜中那雙在手電筒下發著寒光的眼睛,讓我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慶幸這沒有發生在那兩個獨自宿營的夜晚。我覺得冥冥中,阿尼瑪卿真的保佑了我。
大約半小時後,雪山二號隧道出現在眼前,右側就是轉山起點察那卡多,意味著我已經完整環繞了阿尼瑪卿一週,順利了卻轉山的心願。
路過東傾溝鄉的時候,我們下了高速,看到一輛皮卡後鬥堆了一車家當,上面還坐著人,他們是結束挖蟲草的藏民。這讓我想起蟲草大叔,他們應該也是這兩天拔營回家,告別與神山相伴的日子。
此時,瑪沁縣城密集的樓房已然出現在了煙雨飄渺的前方。
大雨滂沱中,我告別了才昂師傅,回到了一切的原點。但還差一件事沒有完成。
輪迴
第二天中午,我沿著環城西路走到城北山坡下的喇日寺。說是寺廟,其實沒有圍牆。講經堂、曬佛臺、僧舍、佛塔、雕刻石板的小屋和其他城市建築混在一起,分佈在山腳的各個方位。讓我驚喜的是偌大的寺廟不是一個圈地收門票的“景點”,而是完完全全供當地人與信仰對話的場所。男女信徒和僧侶們緩步在廟宇間,虔誠地數著念珠推著轉經筒,一切都是如此真實而平靜。不論是古樸破舊有年代感的建築,還是新刷漆的貼金鑲銀的佛堂,都是那麼好看。一排頗具唐代建築遺風的轉經閣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腰,每一間裡面都有一座三四人高的轉經筒,一個人要費很大的力才能勉強拉動它,轉起來有清脆的銅鈴聲。
地震留下的痕跡還清晰可見
我沿著山路向上走,抬頭可見山頂的金佛——今天,我是來向她還願的。即便腳上的傷口還沒癒合,身體也未完全恢復,我還是決定要徒步上山。天上的雲量開始增多,新一輪壞天氣正在醞釀,我加快腳步向上走去。山腰上有一堵壯觀的經幡牆,由密密麻麻的經幡積累交織而成,迎風作響。藏民通常把經幡掛在風最大的地方,他們相信每一次風的吹動,就相當於自己唸了一遍經文。而且吹過經幡的風所觸及的人和動物,也同樣會受到祝福。經幡下的石頭上,一位大氅蓋住頭臉的年長僧人自顧自大聲唸誦經文。而前方的草地上,一位年輕女性正面朝東方三步一拜地磕長頭。
我繼續向上走,水泥路變成了碎石路,兩個折彎後,我終於走到大佛的腳下。這是一尊巨大的觀音坐像,頭飾華冠,面目慈悲,雙手合十,另兩隻手上分別拿著蓮花和寶珠。正是她在我猶疑不前的時候給了我啟程轉山的信念,並且保佑我平安歸來,我今天特地過來還願。
這次轉經路上給予我的東西遠遠超過我想要的。經歷了身體和心理的磨練,甚至死亡的威脅,我最終找到了那束黑暗中的光,此時已無求無惑,只謝指引和庇佑。
我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拜了三拜。下山的路上,烏雲已蓋住半邊天,冷風獵獵,暴風雨即將來臨。我知道,一個新的輪迴又將開始。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