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中國工程院副院長、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院校長。作為呼吸病學與危重症醫學專家,王辰多次在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挺身而出。
2003年,王辰擔任北京防治“非典”專家組首席專家;
2009年,甲型H1N1流感流行,王辰是國家醫療專家組組長;
2020年,武漢新冠疫情暴發時,王辰提出建立“方艙醫院”的建議被採納得以實施,迅速扭轉抗疫戰局,被稱作“關鍵時刻的關鍵之舉”。
針對當下的疫情,以及中國醫學的更多話題,王辰接受了《面對面》欄目記者董倩的專訪。
現在很難有真正精確時間上的“預言家”
記者:中國內地已經出現了奧密克戎變異株輸入病例導致的本土病例,作為深度參與過病毒防控的醫生,當病毒發生一代一代變異,你們密切關注它的什麼?
王辰: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就是關注病毒的變異和變異產生之後的穩定性。這個病毒是一個很聰明的病毒,我們說它是“完美級病毒”,它很懂得如何去生存和適應自身,它的生存和適應方式必然是傳播性增強,致病率降低,在體記憶體活時間長一些,這就是它進化的方向。因為各方面變數太多,而且不可控,所以病毒發展的走向有無數可能性,很難預測,很難有真正精確時間上的“預言家”。
記者:我們已經與新冠病毒共存兩年了,我們對它的理解到一個什麼程度了?
王辰:還在進行中,因為一個新的病原出現,對它的認識往往需要比較長期的過程,尤其它處在變異中和進化中,對這個病毒的規律現在是不掌握的,現在還沒有形成相對穩定的狀態。
記者:兩年了還沒有穩定?
王辰:實際上兩年,對於一個新宿主適應不是一個太長的時間。去年4月在武漢就開始有人談後疫情時代了,我說不是後疫情時代,我們還處在疫情時代,我說別以為我們勝利了,我們只是對這個病毒還缺乏想象力。
不能把公共衛生“小眾化”
在武漢抗疫66天,王辰目睹了疫情暴發給醫療系統的衝擊,對我國公共衛生體系的短板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2020年7月16日,北京協和醫學院“群醫學及公共衛生學院”正式掛牌。王辰希望,這個在疫情中誕生的學院,能夠實現醫生從關注個體到關注群體的轉化、從關注當下到關注長遠乃至子孫後代的轉化,推動“以治病為中心”向“以人民健康為中心”的觀念轉變。
王辰:過去醫學重點是臨床醫學,就是在病人身上的,也就是對病人進行臨床照護,但是透過這次疫情,我們發現,醫學應該關注群體。醫生既要看到床上躺著的危重病人的健康利益,要幫助他,還要考慮到他的家庭,他所處的社會環境,他的國家民族,這就是醫生和醫學界應當考慮的問題。
王辰認為,在臨床醫學與預防醫學、公共衛生長期割裂發展的情況下,群醫學或能成為一種醫學發展的新正規化、新取向,讓人們不再把“防”“治”分而談之,而是自然而然地將對人群的責任歸為醫學的一部分、臨床醫生工作的一部分。
王辰:公共衛生在我們國家經常被片面地理解,好像這是疾控中心的事情,和其他人關係不大,絕對不是。公共衛生和醫學一樣,都是從對疾病的預防、診斷、控制、診療、康復,再加上健康促進這六個方面來增強和維護健康的。現在有些人特別是我們一些醫學界人士的觀念,還是把公共衛生小眾化、侷限化了。
王辰:希望改變,但是改變還仍然不夠。
記者:這個問題有多緊迫?
王辰:極為緊迫,這個觀念不改變,就很難真正地按照國家的要求建立起現代公共衛生體系。
記者:假如這套系統仍然是割裂的,我們再置身一場其他的疫情,我們的反應會是什麼樣?
王辰:不得不說,我們恐怕還要重複曾經有過的困難局面。但是如果打通,那就會全然不同。
完善公共衛生體系必須加強投入
在兩會上,王辰多次提交了建議設立國家醫學健康科學基金的提案,從而加大對醫學健康科技創新的支援力度。王辰認為,要完善公共衛生體系,國家必須加強投入。
王辰:2019年世界銀行公佈過各個國家衛生投入的情況,按照世界銀行的推算,我們國家投入是GDP的5.4%,其中政府投入也就是2.9%。而世界平均水平,衛生投入佔GDP的9.9%,其中政府投入是佔5.9%。所以9.9%對5.9%,5.4%對2.9%,你知道我們國家現在投入到底是足還是不足了吧?對衛生的投入不可以視為一種消耗,我們整個醫學衛生事業的發展方向一定是以提升醫療質量,維護好人民的預防、診斷、控制、治療、康復和健康促進為主線的,而不是隻是斤斤計較於一些所謂的控費的相關問題,尤其是對一個已經營養不良的人,你還以節食為處方,你認為他掉了幾個麵包渣是造成了區域性浪費,這會對我們未來發展造成障礙,會造成我們判斷的失誤、方向的錯誤,等你覺察到的時候我們已經又落後了。
創立4+4醫學教育模式
2018年1月,王辰開始擔任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院校長。半年之後,協和醫學院創立“4+4”醫學教育模式,與國際先進的醫學教育接軌,並提前開設了試點班。4+4中的第一個“4”,是在本科教育階段,學生們可以分佈在各學校學習各自專業,比如文學、生物、哲學、法律等,這些來自不同專業且在大學期間產生學醫願望的人,在本科教育階段完成一定的生物學、有機化學等醫學預科課程,並透過醫學院入學考試之後,再接受4年臨床醫學專業培養,畢業時可以獲得醫學博士學位。王辰希望,“4+4”制度能培養多學科融合的頂級醫生。
王辰:學醫的學生本身知識體系相對比較單純,醫學院教授以生物學為主,兼有其他的醫學知識和醫學體系。而我們這些學生每個人思維方法都有很大的不同,學生物的會很關注生命科學的機制是怎樣的;學法的在面對醫患關係,或者將來參與制定醫師法、衛生法工作的時候,會想怎麼更好地維護醫患雙方的利益。
記者:您是要培養一個出色的醫生,還是要培養一位出色的醫學方面的學者?
王辰:兼備,醫生本身就是學者。
醫生要祛除“私”和“虛”
2021年正值協和醫學院落成100週年,王辰在這屆學生的畢業典禮上再三叮囑,協和人一定要有“天下為公”和“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一定要祛除“私”和“虛”兩種品行。
王辰:我本來不想講,後來到最後的時候,我想著他們也算是所謂最後一課了,這個時候應當把一點心裡邊最關鍵的話,最需要像家長叮囑孩子一樣的話,應當說出來,就是這兩個字。我跟學生講,你們將來一定要避免做這樣的人。因為如果私字一表現出來,馬上思考問題就是功利性的,他想什麼事都是這個事對我有什麼好處,這事情我會不會得罪人,這事情我能得到什麼?我怎麼能夠“事半而功倍”,他盤算的就是這個。
記者:醫生也是人,為什麼不可以這樣想?
王辰:他的職責所繫,內心的私一動就變成功利性,醫療行為上變成功利性就很可怕,真正表現出來的時候,行為上就是一個虛字。虛字表現出來就是表演性做事情,不追求所成。醫生一定得實實在在的,用最實的行動寫處方、用藥、動手術、跟病人進行語言交談。
“庸醫之害,甚於無醫”
作為一名醫生和一名醫學教育工作者,王辰強調,醫學是“多學”,是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人文學科三者結合起來所構成的學術和技術體系。而對人的終極利益的追求是醫學的宗旨,因此,醫學還是“人學”。
王辰:協和的校訓是尊科學濟人道,而協和的校風我想應該是悲憫、專注、自省。
記者:您怎麼去理解這三個詞?
王辰:悲憫,就是仁愛之心,他見著弱者、見著需要扶助者的時候,醫生要用悲憫之心來照護好這個人;專注,醫生看診、照護容不得心有雜念,必須心無旁騖聚焦在病人身上,才能夠把他治好;自省,像張孝騫先生所講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年齡越大的大夫,越年資高的大夫就越懂得害怕,就越知道可能隨時會出錯。醫學是一個最不容錯的行當,醫學的不容錯是航空級的,甚至超越航空級的。庸醫之害,甚於無醫,所以要時刻保持自省的狀態,不要自以為是,不要膨脹,不要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