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晶晶 實習生/呂雅萱 張涵博
編輯/劉汨
在一座因為疫情封控的城市,進行一場10萬人參加的大型考試,保證考生順利進入考場,成了組織者面臨的最大挑戰。
數位剛剛在西安及周邊城市參加了今年研究生考試的考生,向北青深一度講述了過去幾天他們的經歷,波折和焦慮成為了考生們共同使用的高頻詞。
開考前不到20個小時,考點因為出現病例被取消,有人拖著行李箱繞過半個西安城趕往新的考點。
在一間大學宿舍裡,幾個女生都成了密接人員,她們最後被安置到了“一個人的考場”,面對著身穿防護服的監考老師完成了考試。
而在咸陽一家隔離酒店裡,一名從年初就開始緊張備考的女生,最終還是沒能等來自己的考卷。
被疫情打亂的衝刺計劃
這已經不是吳依第一次考研了。吳依是四川瀘州人,去年在陝西咸陽的西藏民族大學本科畢業,第一次考研失利後,她又在今年6月進入西安一家全封閉培訓機構,準備再次應考。
今年吳依同樣選擇了西藏民族大學作為考點。12月初她接到學校研招辦的通知:市外考生要提前14天抵達咸陽。於是,吳依在12月9日到了咸陽市渭城區,住在考點附近的小區裡。為了專心備考,同時避免受到疫情的影響,她一日三餐點外賣,儘量減少出門的次數。
12月19日,小區突然封了。吳依聽工作人員說,是自己住的那棟樓裡出現了病例。從那時開始,吳依沒了複習的心思,一直聯絡省考試院、學校研招辦,“話費都打了100多元,得到的回覆都是在協調。”
之後幾天,情況逐漸明朗,西藏民族大學告知吳依,已經在學校設立了隔離考點,可以來參加考試,並讓她做好核酸檢測,積極聯絡社群和疫情防控指揮部。陝西省考試院也連續多次釋出公告,表示要以新增考點、就地借考、送考上門等方式,努力實現“應考盡考”。
12月24日下午4點,吳依和同行的兩個考生被一輛120救護車送往隔離酒店,吳依給渭城區疫情防控指揮部打去電話,詢問第二天是會被送去學校的隔離考點,還是就在酒店考試。她說,自己收到的回應是“你不用管這個事情,明天有人會跟你聯絡的。
當晚7點,因為還是不知道第二天的考試流程,吳依又給指揮部打去電話,她說自己這次得到的回覆是,“那邊安排好了,說是會過來送考卷上門。”
得到在酒店考試的確認後,吳依興奮地發了一條朋友圈:人生首體驗,考研考試單人單間酒店考,一日三餐還管送飯,就當旅個遊吧。
整個宿舍都成了C類接觸者
即將赴考之際,田宇身邊也出現了確診病例。
田宇是長安大學的一名大四學生,今年報考了省外一所大學的會計專業研究生。12月14號,長安大學本部有了確診病例,田宇所在的分校區也緊急封閉,連夜組織全員核酸檢測。
備考和抗疫撞了個滿懷,趁著做核酸的間隙,學校組織考研生去圖書館取回了書本,田宇和大家一起,把最後衝刺需要的複習材料搬回了寢室。起初還可以去食堂吃飯,但疫情愈加嚴峻,志願者開始把飯送到宿舍樓下,大家每天下樓取餐。
田宇寢室的5個人都要考研,她形容當時隔離在寢室的氛圍“挺壓抑的”,外面時不時傳來確診資訊,要第一時間上報軌跡和填寫排查資訊,到了時間還要下樓測核酸。5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複習,大家彼此交流很少,田宇能看的出來,每個人都“憂心忡忡”。
12月23日,學校透過食堂刷卡軌跡,確認田宇的一位室友跟一位確診者有接觸渠道,室友被確定為B類接觸者並馬上被帶去隔離,田宇寢室的其他人也就成了C類接觸者。
田宇回想,“其實有點兒麻木了,因為那幾天西安B類、C類接觸者有很多。”在這之前,她自己已經是C類接觸者了,一位給她們班上課的老師被確定為B類,於是田宇全班同學都被定為C類。
也是在那一天,全校的密接學生穿上防護服,被拉去附近酒店隔離,每人分配一個單間,田宇抓緊最後兩天的時間專心複習。這期間,輔導員和招生辦打來很多電話,“確定我們的位置、考試科目,以及其它還有什麼需要。”
開考前20小時考點取消
西安的確診人數不斷上升,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給考試帶來變數。
顏菲報考了西安某高校的電子工程專業研究生,作為社會考生,顏菲要回到生源地老家貴陽參加考試,她買了12月23號回貴陽的火車票。當西安疫情逐漸嚴重時,一個朋友發來資訊:趕緊離開吧,再晚怕就走不了了。
顏菲心存僥倖:應該沒什麼事吧?但疫情的發展速度遠超她的預料,各地陸續出臺了滯留西安考生原地借考的通告。顏菲查了返回貴陽的政策,需要所在地開具證明,“但街道辦離中高風險地區很近,我過去可能綠碼就變黃碼了。”顏菲轉而想到在西安借考,但她的住所並不在中、高風險區,不符合當時的借考條件。她給省考試院打去電話,對方急促地說:“不要管什麼要在中、高風險地區了,你趕緊去申請本地借考!”
12月22日下午,西安市即將開始封閉式管理,市內和對外交通均受到限制。顏菲四處聯絡借考事宜,第二天她收到簡訊,被安排在西安市西京學院借考。
考前一天,顏菲帶著複習資料去西京學院旁邊訂好的賓館入住,在路上碰到兩個考生,“西京學院裡面剛查出來一例確診病例,這個考點已經作廢了。”
顏菲腦子嗡了一下,此時距離考試不到20小時,她立即跟省考試院電話諮詢,對方證實了這個訊息,並讓她趕緊去往第二個借考點——13公里外的西安文理學院。
顏菲又匆忙打車轉移去文理學院,在路上她才在學院官網看到了考點轉移的通知。顏菲驚出一身汗,“要不是碰到那兩名學生,我八成就住進賓館複習了,哪裡知道考點已經轉移了。”
在路上顏菲看到,寒風中大批考生揹著包或是拖著行李箱從西京學院集體轉往文理學院。尋找新的住處成了首要問題,考前標價80元一晚的賓館房間點進去立馬漲成300元,“這還需要手速快才能搶到”,顏菲付了兩晚600元的房費,旁邊一個男生只搶到了一家離學校很遠的賓館,另外一個女生點進去每家賓館都是“滿房”。
安頓好住處後,晚上9點多,顏菲接到西京學院老師打來的電話,她後來才聽說,老師在逐個通知考生考點已經轉移。
那是慌亂的考前12小時。有的學生晚上10點多接到電話才知道換了考點,微博上還有人發帖說仍然不知道明天該去哪兒考試。陝西省考試院在12月25號凌晨發出緊急公告:還沒有找到指定考點應考的學生,直接到距離最近的考點現場申請借考。
幾乎是繞著西安南城轉了一圈的慌亂經歷像在做夢。24日晚上顏菲睡得很不踏實。她回想著過去幾天的經歷,為了順利完成考試,光是同樣資訊的表格,就填了10份。到了這時,她還不知道第二天的考場是在哪個教室,老師在電話裡叮囑她,帶好文具,現場會有人指引,“太焦慮了,從小到大都沒經歷過這樣的考試。”
5000輛送考車
12月25日早晨,除去那些趕考和送考的人,封控後的西安街頭幾乎看不到行人。
西安組建了5000輛巡遊計程車和網約車構成的保障隊伍,網約車司機王軍在幾天前報名參加了志願送考服務隊,他所在的小隊有36名司機,他們領取了防護服、N95口罩、消毒液,還在車上準備了給考生的祝福卡片。但到了開考前一晚,他們分配到的考生卻只有十六七個人。資訊出現了明顯的不對稱,12月25號凌晨,有司機反饋,“大街上好多學生都打不到車。”
王軍立刻註冊了一個微博,在“西安考研超話”裡,釋出了義務送考的資訊,其中一條評論引起了他的注意,“您可能就是考研學子最後的那束光,雖然我棄考了,但還是很感動。”
王軍和留言者取得了聯絡,讓那名同學把幾位司機的聯絡方式發到所在的考研群裡,考生可以自行聯絡距離較近的送考司機。還有的司機想到了“掃街”的方式,尤其注意那些站在公交站像學生模樣的人,“這個點在路邊看到拿著書包的,基本上能斷定是考生。”
考試的兩天裡,王軍接送了差不多10名考生,路上車不多,平時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現在只用四五十分鐘。一個女生找到王軍時,她之前聯絡的送考車輛剛剛因故取消,女生的男友很感激,堅持要給王軍費用,王軍一再強調這是“義務”的,然後發去了自己的24小時核酸證明,和女孩約好了出發時間。
一個人的考場
考試當天,田宇6點多就起了床,酒店給考研生送餐也比平時要早。7點多,一位全身穿戴防護服的監考老師走進田宇的房間,除了手裡提著密封試卷、文具、答題卡,還帶來了三腳架、監控攝像機、一塊鐘錶,和一套備用考試桌椅。
老師給田宇一個人讀完考試須知後,第一科開考。一個人的考場很安靜,沒有了一片筆尖摩挲紙面的沙沙聲,也沒有了身邊人翻動試卷的嘩嘩聲,“跟平時自己一個人做模擬題的氛圍很像。”
監控攝像機架在田宇的斜後側,穿著防護鞋套的老師在後面輕輕踱步,田宇能感覺到,老師在努力放輕自己的腳步。
第一科考試結束後,田宇和監考老師簡單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們在前兩天進行了隔離考場的監考培訓,其中一個重點就是關注考生心態。“我心態倒還好”,田宇反而感覺老師有點緊張,在遞給她鐘錶時,老師的手在微微顫抖。
唯一的“插曲”是在下午開考前,老師發現少了一份試卷,緊急從別處調配了過來。田宇考的是管理類聯考,在12月25日下午5點,她順利完成了全部考試科目。
在咸陽的隔離酒店裡,吳依也早早起了床,12月25日既是開考的日子,也是她25歲的生日,雖然沒有蛋糕和蠟燭,她還是許了“考研順利”的願望。
過了8點,還是沒人來安排吳依考試。前一晚,她拿到過一個電話號碼,被告知這是負責運送她考卷的人,吳依撥了過去,“說是不知道,正在協調。”
吳依慌了神,趕緊問自己院校的考點負責老師,得到的回應是“沒有接到通知送考卷上門。”
據深一度記者瞭解,有兩名考生和吳依從同一小區被送去隔離酒店,其中一名屬於另一考點的考生在8點10分左右拿到了試卷,和吳依在同一考點的考生和吳依有著幾乎一樣的經歷,最後也沒能等到自己的考卷。
吳依和這名同學都表示,西藏民族大學雖然地處西安,但管轄權較為特殊,她們因此多次和疫情防控指揮部溝通,“直到24號晚上都還在打電話強調這件事”,得到的回應都是“協調好了”。
西藏民族大學研招辦的一位老師告訴深一度記者,此前他們和吳依有過多次溝通,在12月23日的時候,已經告知她在民大附中安排了隔離考點,吳依在次日表示, 社群有安排可以送考,“再後面就是25號已經快中午了,她給我們打電話說在酒店等考卷沒等到,當時就已經遲了。”這名老師同時表示,學校從未收到過任何通知,要去隔離酒店送考上門。
吳依說,在錯過第一門考試後,她接到了一個自稱是區政府工作人員的電話,她表達了想繼續參加後面兩科考試的想法,但對方勸她:“你現在去考意義也不大,你現在還是b類接觸患者,就別去了。”
沒有送達的考卷
吳依原本想報考陸軍軍醫大學的醫學碩士,她心裡一直揣著一個醫學深造的夢。今年三月得知考研失利後,第二天她就安排了全年的複習計劃。這一年她過得不容易,先是因為意外骨折,拖著石膏開始備考。6月她進入到封閉考研機構學習,每天都是自習室、寢室兩點一線的生活。她常常失眠、頭疼,要靠止痛藥才能入睡。
一年裡,她只在9月回過一次家,因為媽媽確診了乳腺癌。看著化療後掉光頭髮的媽媽,吳依更加確定自己要成為一名醫生。她的小姨夫在10月底因為急性心衰去世,她把心腦血管定為了今後的專業方向。
在沒拿到試卷後,吳依發過了一條求助微博,評論裡有人給她打氣幫轉,也有人指責她“自己不用心”。吳依很委屈,家裡因為給媽媽看病已經花了快10萬塊錢,過去一年她的生活費、輔導費也花了5萬塊錢,家裡的支出都靠爸爸一個人負擔。“我怎麼可能不上心、怎麼可能放棄!25歲的人了還靠家裡養著壓力真的很大,我不上考場都對不起我爸媽。”
吳依一直覺得,只要熬到考研這天,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但最後連和對手在同一個賽場起跑的資格都沒有”。考試結束的那天,她還在不自覺的設想,其他人雀躍著衝出考場的樣子。
吳依表示,目前當地政府工作人員還在和她協商解決此事,父母也勸她大不了再來一年,“但黃金時期的人生又有幾個一年,這一年太苦了,卻沒有在該結束的時候結束。”
12月26日西部網釋出訊息稱,2022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西安市內報名考生13.5萬人。因疫情影響,1.98萬考生在省內外地市借考,另有外省考生滯留西安借考834人,省內其他地市考生滯留西安借考2736人,203人在外省市借考。應在西安參加考試11.85萬人,實際參加10.68萬人,參考率90.1%,比去年全省平均值高出2.2個百分點。
一個人的考試結束後,雖然看不見監考老師在防護服下的面孔,田宇還是和她留下了一張合影,並互留了聯絡方式。
“當疫情越來越嚴重時,其實我們心裡都在擔心考研還能不能如期進行,看到這麼多人費心思安排我們如期考試,挺想感謝他們的,”田宇說,接下來她還要在酒店繼續度過7天的隔離生活。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考生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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