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客任務:復活》不怕被劇透,拉娜不害怕觀眾發現自己刻意告訴觀眾眼前的一切。
如片中機器安排尼歐成為《駭客任務》遊戲設計師安德森,畢竟,藏匿一片葉子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當一場抗爭被化成遊戲/電影中的故事,玩家/觀眾也接受了這件事,那麼玩家/觀眾也就永遠不會再去問這個最重要的問題:
「到底什麼是母體?」
這是個所有人都在提問的問題,而這絕對不只是麥高芬。我們要問,什麼是在本季裡困住尼歐的「母體」?
於是片中便出現了托馬斯的心理分析師一角。他肯認托馬斯的感覺,同時也限制了托馬斯對真實的想象,提供托馬斯藍藥丸的他所做的工作是安撫,並消滅托馬斯對一切異常而產生的懷疑,給予其安心的解釋。
「看看那隻鳥,有你看不到的程式在控制著鳥。」
尼歐被他控制著。
提供安心解釋本身的目的當然是確保托馬斯不會精神崩潰,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他的動能被徹底利用而不會失控導致被用來對付母體。
換言之,控制住他,如同羅蘭巴特神話學裡所提到的,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神話是如何控制人們的生活方式,限制人們對生活的想象與重構。
心理分析師這樣的人物設定,當然也是對華卓斯基姐妹影響很大的哲學家布希亞對於第一集評論「兩個世界分開太明確是對我思想的誤解」的再次響應,此前第二集在擴大世界之際,除了招喚來更大的為商業服務的動作場面和壯闊場景外,華卓斯基姐妹就在做這件事。也就有了搶人類身體的史密斯探員來到人類世界,又或者本來只出現在母體裡的湯匙,出現在身在錫安的尼歐的面前。
因此當我們在討論這次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會發現,這是一部駭客任務三部曲的續集,但同時也跟以往有所不同,似曾相識,卻也相差甚遠,不如說這是一部關於《駭客任務》的《駭客任務》續集。
這部續集面對的乃是一個《駭客任務》的神話,如同片中尼歐面臨的乃是一個救世主的神話,這則神話隨時間產生各種歧義的解釋,也產生其共同記憶,還有認同的大批群眾,故具有重量。這重量卻也使他喘不過氣來,他彷彿面對了某種中年危機,即將被自己締造的神話給壓垮。
「看起來你寶刀已老,老友。」
「那還用說。」
混亂、倉皇、困惑、無力等形容詞都可以用來形容現在的尼歐,第二次吞下紅藥丸後,尼歐的超能力似乎不如以往,過往他能夠飛天遁地,萬夫莫敵,且能夠停下子彈,甚至能逆轉生死,一切都施展的輕輕鬆鬆,甚至看來還有幾分臭屁的味道。
然而在本片裡的尼歐似乎不只是精神上自我壓抑,肉體也已經達到了某種耗損的極限。這樣的雙重疲勞讓他不想再戰,連想戰都無法恢復過往的風采。《駭客任務:最後戰役》的結局無疑打擊了他,傾全力的結果仍舊什麼都沒有改變,人類依舊被母體奴役在虛擬世界,而自己與崔妮蒂還有一眾夥伴都死去了。
- 既然不想再戰,那又何以抵抗?
- 因為他的愛仍未消滅,即便記憶被清空,愛仍在他潛意識裡起著作用。
- 而他愛的人是崔妮蒂,那個曾跟他一起死去的,他一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尼歐犧牲了太多,卻看不到改變,現在崔妮蒂回來了,兩人可以繼續在母體裡生活,既然如此何必冒風險,反正一切都不會改變不是嗎?
但事實上一切確實有所改變,這是拉娜在本季所做的「創新」。在尼歐最後之戰之後,因為尼歐與機器的連線,機器也被改變了,新一代母體變得更加人性化,匯入更多不確定性,而非如前幾代母體總是抹殺不確定性,將覺醒者殺掉或者趕出母體,趕到錫安,反倒讓整體發電效率提升,也更讓人深陷其中。
「我每年都在打破發電記錄!」
本季大反派開心地說,宛如打破票房記錄的電影導演或監製般興奮。
當然,部分機器也因為尼歐的影響而倒戈了,並與人類一起建造與營運了新的錫安「艾歐」,同時由程式進化而來的「感知人」與人類一起研究如何以虛轉實,將只被保留於母體的過去事物,在死去的事物重新「復活」。在本集裡,無論是反抗軍的艾歐這邊,或是對立的機器城市這邊,都在鑽研「復活」問題。為了解決資源匱乏不足的問題,不同勢力的人類與機器再度合作。
「錫安被困在過去裡,陷入與機器對抗的永恆,陷入自己的母體中,而艾歐則選擇合作,以創造新的事物。」
「不是所有的機器都渴望奴役,正如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渴望自由。」
二十年的現實時間,也就是駭客任務第一集至今的二十年,同時也是拉娜設定尼歐再度被困在母體的時間,因此這將我們所處的「現實」與尼歐所處的「虛擬現實」重疊的用意,已經如片中許多講出來的設定一樣幾乎是明喻了。
對拉娜而言,「深陷母體」不只是尼歐的遭遇,同樣也是當下觀眾的遭遇。過去尼歐是不知道母體存在而深陷母體,現在則是知道母體存在後仍深陷母體。如同觀眾一般,先不說別的社會層面的東西,我們沉迷《駭客任務》的一切。
又或者如片中被史密斯找來串場的,已經從優雅紳士變成糟老頭的法國人梅若,他沒有像前幾次在重啟中保住自己的身家,而是和手下一起退化成了某種住在下水道的流浪漢集團。
拉娜在內容創新時,也不忘懷舊因素。
我們正如尼歐或者片中的一些老角色一樣,不願意從這一切中脫身。或許她覺得本來這一切是某種用來推動人行動的隱喻,是藏匿在娛樂裡的資訊,然而被這系列給收服的我們卻沉迷其中無法自拔。當然其他「主題樂園」也沒好到哪裡去。
當然,複製過往作品,也是「用舊程式碼打造新程式碼」的馬丁史柯西斯遊樂園也沒好到哪裡去,或者說就是「一樣的好玩」。
但身為駭客任務系列粉絲,誰能不為這一集而瘋狂?畢竟只要是粉絲,誰能說自己對於在本片裡一開始失憶,成為托馬斯合夥人的機器神公司老闆,「前幹員」暨「現任病毒」史密斯再次「覺醒」後,與尼歐的真情告白無感?
「噢!托馬斯,你總是這麼好猜。」
「你從不重視我們之間的關係。」
他們沒找回雨果威明,沒找回勞倫斯·費許朋,但卻找回他們的角色,或者他們角色的某種延續與變體。時過境遷,莫斐斯消失了,出現的是莫斐斯的仿造品,新的莫斐斯,他是托馬斯潛意識打造的,與史密斯這個角色合而為一的導師加敵人的綜合角色,所以他當然不像莫斐斯一樣沉穩,甚至有時候給人過於輕浮的感覺。這是因為他跟史密斯一樣是那個發現世界如此虛無的人,他甚至知道自己被造出的目的,即便很諷刺的是托馬斯造出莫斐斯來尋找他,他卻不在莫斐斯所在的那個「母體」內。
一種推動但無法被實現的夢想,一個無法被達成的目的,一個難笑的玩笑……
於是出現在湯馬斯面前的莫斐斯聽到不承認自己是尼歐的托馬斯緊張地說:
「你不可能是真的,那只是測試,實驗……」
莫斐斯有點生氣,這是片中他少數生氣的時刻,這種生氣與人類得知自己的生活是機器的測試與實驗其實並無兩樣,即便在托馬斯看來對方是自己設計的仿母體「模態」的產物,但對莫斐斯而言這又有何差別?他同樣像昔日的尼歐一樣被造物主玩弄。
當機器不再是機器,當程式不再是程式,他們便也成了故事的主角之一。像人類一樣追尋著什麼,例如自己的使命,被創造的目的,甚至是超越這兩者的別的什麼,比如當初引起大危機的大反派史密斯,他跟尼歐一樣渴望自由,這一次他仍然與尼歐有精采的對手戲,無論是文戲或者是武戲。
本片中缺席的祭司,似乎不僅是在劇情上因肅清而失蹤,更暗示了尼歐不再需要被引導,或者說他自己不再渴望被引導,因為尼歐之所以會見到祭司,往往是他不知道自己選擇的原因的時候。
而在本季,當他理清自己何以繼續奮鬥的原因後,之後的未來卻是他不可預期的,因為那是在崔妮蒂的選擇上,尼歐得讓崔妮蒂自己選擇要待在這個世界,處於這個狀態,扮演蒂芬妮,又或者放下這一切,再次與他在一起,哪怕這會再度陷她於危險之中。
愛與真相一樣使人自由。
「尼歐人生最重要的選擇即將到來,然而這個選擇卻不是由他做出的。」
我們都知道駭客任務的角色形象向來在母體與「現實」間有著時髦與樸實的差異,一個人物在母體內可能是穿皮大衣抹髮膠戴墨鏡的酷哥酷姊,另一邊卻是穿著樸實手作服飾,連頭髮可能都沒幾根,而時常是剃平頭的男男女女。但在本集內,電影巧妙地帶入虛擬外殼的概念,除了觀眾還有尼歐與崔妮蒂以外,其他人看他們的數位外殼,都不是基努李維和凱莉–安‧摩絲這兩位年近六十,卻仍然散發明星氣質的形象,而是普通的大叔大嬸。
但這或許同樣又是一次本片反過來的暗示,鏡中倒影的普通人才是拉娜心中的真正主角。因為如果人人都得是「The One」才該選紅藥丸,那人類或許真的就永遠無法從母體中覺醒,獲得真正自由。對拉娜而言,這個看起來是假皮的「普通人」,或許才是她真正想讓我們這些不是明星的普通人觀眾代入的。
現實是一回事,但真實卻是另一回事,真實甚至能夠改變現實,因為現實並非已定的,而是會受到人心中的真實而生成的。現實的特質是無限的綿延與生成,但本片的反派心理分析師,或者「母體」要的卻是人將現實內化成真實,猶如看到荒地就斷定這裡沒有沃土的可能,孰不知無論是荒地還是沃土,都只是一種持續變化的狀態。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此前在系列都沒有像尼歐那樣展現超能力的崔妮蒂,本集在「再次」覺醒後,反而還成為尼歐的某種動力來源,給尼歐輸入內力,讓尼歐得以艱辛的擋下各種子彈與導彈,或許尼歐的大腦已經過載太久,但崔妮蒂的仍大有可為。
這也是為什麼電影到後面我們會發現,此次主角彷彿交棒給崔妮蒂般,即便尼歐與崔妮蒂兩人在本集結局兩人都一同飛行,當然不一樣的是拉娜似乎覺得有必要再次強調,人人都可以是「The One」的可能性。或許是因為她覺得重點根本不是尼歐當初是不是程式還是人類,換言之尼歐的起源並不能決定他的本質,而是本質如何受到生成而改變才是重點,並且持續接棒與傳承這件事也是。尼歐是一切改變的起源,這不代表一切都要尼歐來持續推動才行,傳承尼歐精神的人們才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