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語:
沒有一個朝代比宋人更懂得美,正如沒有一個人比宋人更懂得生活。
我常常疑心,宋是歷史上一個積貧積弱的朝代,且在各朝中疆域最小,更在北宋後偏安一隅。而她的美學,為何卻可以超越世界一千年?
宋史專家鄧小南在三聯中讀的《宋朝美學十講》講到,宋代是一個“生於憂患,長與憂患”的國家。那時的人們,對於自己國家的薄弱,使自己本能地有一種憂患意識。
那麼既然如此,何以為樂,何以為美,何以為生活呢?正是薄弱,讓宋人有一種謙卑。如《溪山行旅圖》中,山很巨大,人卻小如一葉。
宋人,還有一種謙和。做事一絲不苟,把汝窯的顏色調到最素最單純,把茶湯點打到最平最淡,不顯山不露水。宋人似乎是看到了一個廣闊的世界,因而謙遜又誠懇。
每次看到宋瓷宋畫宋茶宋食......宋人的美學,彷彿是一個人躬下身來,看見世界、看見食物、看是美食,看見它們本來的最初的面貌。
宋朝之美難以逾越的,是宋人的謙卑與誠懇。
蔣勳說:“宋瓷,是一千年了不起的大名牌。”
臺北故宮藏有一個宋朝的汝窯天青無紋水仙盆。天青是宋徽宗喜歡的顏色。他做了一個夢,雨後雲朵肆散之際,被涼風拉成一條薄薄的飄帶,而玄光未現,顯得天青。故對燒瓷工匠下旨:“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天青是宋朝汝窯最美的顏色,即使在科技時代,汝窯仍是無可複製或重現。究其原因,或如蔣勳所言:“水仙花盆,做得那麼素,亮都不亮,卻很美,沒有一點花邊、沒一點火氣。”
這種完全不表現的美是很難的。像他畫畫,是希望別人看到後,讚歎技巧很好,畫法很棒,可是就是做不到“不表現”。
宋瓷之美,很單純。它默默地,不是要去奪人眼色,而是靜靜地做自己。
不喧不譁不表現,是宋人的靜氣。
圖片| 北宋 汝窯天青釉凸弦紋三足樽(區域性) ( 動脈影 攝 )
這幅宋人吳炳的《出水芙蓉圖》,看到它的時候不能說像,而是如真。緋紅一朵,如剛出浴的美人,那細細的紅絲,一道一道彷彿被水洗練過的乾淨。
再看它的花蕊,它的圓葉,它中通外直的蓮梗上的綠刺,都與池塘的那朵蓮花似無二致。
在現代的畫法來看是寫實,但是宋人沒有寫實這種說法,只是在宋人看來,微不足道的花鳥草蟲,也有舉手投足的生命。他們把這視為“格物”,視為寫生,生是生命與生生不息。
所以他們畫孔雀,知道孔雀登高,是“必先舉左腿”。知道花朵如何綻開,知道鳥兒如何振翅,細微至極,因為花鳥不是一件靜物,是一個個的生命。
古人說:“致廣大而盡精微。”大的事情誰都容易觀察到,恰如人生的大事件往往也容易記住,可是每個人的一生,多得是平凡的小事,多得是普通的瞬息。
唯有在小處留心,我們才能看到細微的生活,真實的自己。
談到宋代書法,宋徽宗的瘦金體必然是要說一說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猶如寒夜裡的枝枝瘦梅,在清冷的月夜裡,迎風挺立,清雅秀麗。
尤其是筆畫之間的留白,被他寫成了三角形,宛如鑽石的切割面,彷彿折射出萬丈光芒,絢爛、璀璨。
蔡邕在《九勢》裡說書法要“藏頭護尾,力在字中。”意思是說為人寫字要處處中正,筆筆藏鋒,因為鋒芒畢露容易折斷。
瘦金體卻不要藏,如芒一般狠狠地刺出去,大有一種誓不罷休的美。宛如宋徽宗自己,一個對美偏執的人。
不止一次疑慮,美是鋒芒嗎?美要必露嗎?也許不是要露,而是不想讓美被掩蓋。
宋詞中,晏殊的這首頗有意思: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人會走,花會謝,物是人非註定是無法挽回的事情,可是詩人執著,他看到了一隻熟悉的燕子飛回,彷彿同樣美好的事情,同樣會令人愉悅的瞬間,再次發生與存在。
於是無需太過憂傷,因為總有似曾相識的美好。
每讀宋詞總有此感,讀蘇軾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明白遺憾雖是一種缺陷,卻是一種真實;讀歐陽修的“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理解到生活是平凡最多,面對它,有一個從容心,就有了細水流長的美好。
宋詞之美,帶有詩人的體溫與希冀。
點茶這門技藝,從唐代便有,但那時人們依然還是更喜歡加入鹽、蔥、姜、橘皮、薄荷的調料和茶葉攪拌熬煮。
到了宋,彷彿一雙大手扭轉了局勢,點茶更流行了。宋人僅取一撮指甲蓋那麼多的茶葉末,足夠多的水,分幾次注入,並且攪拌充分。
但宋人並不滿足於此。他們再用茶筅擊打茶湯,直至泛起奶白的泡沫,因為所用茶器,叫建盞,其中兔毫盞為上,一道道如野兔毛細紋,與那滿碗雪花,猶如疏星淡月。
更為雅緻的人,還將在茶湯上,描畫,一枝翠竹,或點點桃花。宋人茶,茶中有畫。
這樣的茶,品飲起來,會是怎麼樣的味道?現代不少人也曾嘗試點茶,那茶味淡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清清淨淨只得一味。
淡這種美學,在點茶中,宋人彷彿追求到了極致。思量許久,宋人愛淡的理由究竟是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有,但只有內心真正強大與自信,才會以簡約平淡示人。
宋人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講到,尋常小販,也會關注自己的飲食攤子,是否乾淨、衛生,有一種“不敢草略”的珍視,更何況是美食。
宋人之於食事,有一種珍重。或是秋風起,宋人會在煮鱸魚的時候,放入蓴菜,綠白相會,宛如在春湖泛舟。一道菜,不僅僅是味覺的甜美,也是視色之美。
或是煮著一碗玉糝羹,聽起來好像是什麼珍饈美食,其實只是一碗清淡的山芋粥,可是在品味的人看來,這碗粥有魚鮮,肉香。
在宋朝,普通人的生活並非都是閒雅,生活的雞零狗碎,柴米油鹽他們也要苦惱,甚至白天開店的人,要努力到入夜星起才開始收市休息。
只是食,才是最真切的生活。好好吃飯中,學到認真生活的能力。
有人說,我們再也畫不出宋人的畫,造不出宋人的瓷,卻一直都在仿汝窯,仿宋體。
有人說,我們距離宋人審美,越來越遠。
這些是讚歎,同時也是遺憾,因為無法超越。但真正無法超越的只是技法麼?
當剝開宋畫、宋瓷、宋茶......宋代美學,我們發現,宋人只是比當代更加懂得什麼是美,比我們更加懂得什麼是生活。
他們對美謙卑與誠懇,正是對於生活的認真與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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