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很多讀者一樣,我多年前讀過魯迅《秋夜》,現在忘了全篇寫什麼,只記得開篇:“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有意重複,也是一種修辭。這樣寫不簡潔,但是有趣。我看過很多人分析這兩株棗樹,也很有趣。人們曾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在這裡,一千個評論者就有兩千株棗樹。
有人分析說,如果慢慢體會,你會感覺到一種孤寂。院子外邊其實什麼也沒有,除了棗樹,還是棗樹,這就有一種孤寂的感覺在裡面。這給了讀者先入為主的感受,引導了全文孤寂悲涼的氛圍。
有人說,這是一種心理描寫。彷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心中很無奈,這時他的目光,就是先看看一棵樹,再轉臉看看另一棵樹。
有人說,這是一種陌生化的手段。陌生化的文學功能,是把人們已經習慣化、自動化了的感知力恢復到新奇狀態,比如把平常看到的事物加以陌生描述,延長感知的時間,增加美的感覺。
他們沒分析到的,我給補充一種:在魯迅寫《秋夜》的1924年,電影時代已經開始了,對作家寫作有了影響。作家的眼睛從照相機的定格鏡頭,變成攝像機的移動畫面:鏡頭水平移動時,先看見一株棗樹,再看見另一株棗樹。愛看電影的魯迅這樣寫了,筆下景物就動了起來。
不管怎樣分析,這個開篇很棒,因為這個句子充滿了文學趣味。
在散文小說詩歌寫作裡,有文學趣味的句子,大約是最小的組成部分了。字詞當然比句子小,但它要與前後的字詞組合,才有文學色彩,所以字典和成語詞典都不是文學作品。這樣說來,作家選擇的字詞,賈島寫“僧推月下門”,還是“僧敲月下門”,王安石寫“春風又到江南岸”,還是“春風又綠江南岸”,也都是放在句子中才能完成的。
如果想當一個散文家,你的文字工夫要好,你的句子要去掉文學以外的雜質,每個句子都要接受耐讀。
記得第78屆奧斯卡獎頒獎,我看電視直播,有位獲獎者說了一句話:我們的電影藝術,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把錘子;不是去反映這個世界,而是去塑造這個世界。
你手中的錘子,能錘鍊句子?怎麼錘鍊句子?
在我小時候,鄉下還有鐵匠鋪。打鐵的人光著膀子,身邊有牛皮呼噠作響的風箱,有焦炭畢剝燃燒的火爐,有一尺多長的橘紅色火苗長時間歡騰飛舞,有一條條直線和曲線的火花像是流星。我迷戀他們打鐵的樣子。我成為作家以後,常像鐵匠那樣,把很大的語言世界截下一塊,在爐火裡燒紅了再放到砧鐵上去,揮動錘子一下一下敲著,直到敲得它沒有氣泡和氧化鐵皮,內部結構緊密又均勻,直到敲出我所需要的形狀。
並非所有作家都寫得這樣辛苦。可是,大部分作家還是寫得慢,會用很多時間處理句子。
現在,我們來看一段描述自然的文字。
“我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螢火蟲聚集一處,它們成群結隊地閃過樹林,飛越我們的上空,降落在毯子上,彷彿一顆顆綠色的琥珀。它們像一道道晶瑩的涓流,飄向海灣,群集在水面上。這時,銜接得恰恰好的海豚出場,魚貫遊入海灣,充滿韻律地在水裡搖擺,像是用磷火勾勒過的脊背起起伏伏,在海灣中央繞著圈圈,時而潛水,時而翻滾,偶爾躍入空中,再翻身跌入熊熊的火光之中。螢火蟲在上,發光的海豚在下,那景象極美。我們甚至可以看見海豚遊過水底沙床,留下火舌般的軌跡。當它們高高躍入空中,灑下萬千顆剔透如翡翠的水珠,你再也分不出哪一顆是磷火,哪一顆是螢火蟲。”
這段文字引自“希臘三部曲”中的《追逐陽光之島》。寫下這段文字的是博物學者、物種拯救家傑拉爾德·達雷爾。人們稱讚他為跨越生物世界與文學殿堂的奇才,還稱讚他描述少兒時代見聞的“希臘三部曲”,是散文的寫作範本。
這段文字讀起來渾然一體,只有在分析作者的寫作技巧時,才可以讀成一個個很有美感的句子。這一個個句子,值得我們一再細讀。——假若我們都見過這樣的景色,假若我們都面對李安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海上明月畫面震撼無語,也只有很少的人能加以口頭講述,很少的作家能用文字描述出來。
我們缺乏達雷爾那種描述方式,輕鬆和淺顯,單純而直接,具有渲染力。比如:
“野豌豆花、金盞菊、日光蘭和其他上百種花兒開遍田野和林地,就連被一千個春天壓彎腰桿、鑿空樹身的老橄欖樹,也在身上插滿一嘟嚕一嘟嚕奶白色的小花,莊重中不失花俏,正適合它的年紀。這可不是半吊子的春天。整個小島像被觸動一根響徹天宇的巨弦悸動著,每個人,每樣東西都聽見了,有了反應。”
年輕的寫作者,應該讀達雷爾的一封情書。那是他53歲時寫的,每個句子都很結實。
他寫道: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和群山都被籠罩在光芒之中,在大海上,為五彩的雲朵增添上一抹血橘色,在無垠的水面划進劃出。
我看過無數次月亮:滿月如金幣,寒月潔白似冰屑,新月宛如小天鵝的羽毛。
我看過大海平靜如止,顏色如緞,或藍如翠鳥,或如玻璃般透明,抑或如烏黑褶皺的泡沫,沉重而危險地翻動著。
我感受過來自南極的烈風,寒冷呼嘯著像一個走失的兒童;感受過如愛人呼吸般的柔風;摻雜著苦澀的鹹味和海草死亡氣息的海風;彌散著森林大地肥沃土壤氣息和千萬種花香的山風。
我瞭解寧靜:一口新井中寒冷又樸實的寧靜;一個深洞中無情冷酷的寧靜;炎熱迷離的午後萬物被炎炎烈日催眠的寧靜;一曲美妙音樂結束的寧靜。
我聽過夏日蟬鳴如芒在骨。
我聽過樹蛙在無數螢火蟲點亮的森林中,演奏著如巴赫管絃樂般美妙複雜的旋律。
我聽過啄羊鸚鵡飛躍冰川叫喊著,而冰川像老人呻吟著走向大海。
我聽過狼群在冬夜對月長嚎,紅吼候嘯震山林。
我聽過珊瑚群中異彩斑斕的魚群發出的吱吱、呱呱和呢喃。
我見過蜂鳥如同寶石一般圍繞著開紅花的樹閃爍,如陀螺一般哼鳴作響。
我見過飛魚如水銀一般穿越藍色海浪,用他們的尾翼在海面上劃下銀色痕跡。
我見過琵鷺像硃紅的旗幟從鳥巢飛往鳥群。
我見過陽光熨展蝴蝶的翅膀,它浮現,停頓,又扇動。
我見過鮮如火焰的老虎在長草之中親暱。
我曾躺在溫暖如牛奶、柔順如絲綢的水中,任一群海豚在我身邊嬉戲。
最後,達雷爾寫道:我曾遇到過無數生靈,曾看過無數美景,這一切卻未與你共度,都會是我的損失。
達雷爾寫於1978年的這封情書,在世界上流傳很廣。有人讚歎說,語言真的好神奇。
我的第一個建議是:作為一名寫作者,你要從技巧上分析達雷爾寫的每個句子。他怎樣描述色彩和聲音?他使用的比喻為什麼都很新鮮?他的長句子和短句子有怎樣不同的動感?他怎樣把他描述的幾十個生靈美景寫得那麼純淨和結實?
我的第二個建議是:你用足夠的時間,把上面的句子仿寫一遍。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