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向長安城外看,遍山遍野帝王陵。
中國的王陵,多在北地,位於江南的,則屈指可數,其中最為彰著宏大者,當數南京明孝陵,這裡長眠著被清康熙帝譽為“治隆唐宋”的朱元璋。孝陵我去過數次,漫步神道中,佇立寶城前,總能想到另外兩個我所去過的孤墳——朱元璋的鐵血對手陳友諒和張士誠的墓。只是,樂遊原上望昭陵,臥龍躍馬終黃土。更有甚者,欲問天下興亡事,翁仲無言對斜陽。
陳友諒墓
陳友諒墓位於武漢市武昌區首義公園路61號,距離武漢長江大橋以及黃鶴樓不太遠,但位置較為偏僻,不太好找。不知現在情形是否有所改變,前些年我去時,周邊環境凌亂,要穿行一個破舊的社群,以及一個黑乎乎的市民公園,而且那裡地勢低窪,似乎在一個土坎下。當時就心生感慨:一代梟雄,竟葬身於這麼一個“幽居地僻經過少”的所在。
在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中,陳友諒給人的印象不太好,屬於陰險毒辣、富有計謀的反面人物。在歷史上,作為朱元璋的主要對手,陳友諒也是個狠角色。不過,就謀略來說,恐怕就不像小說中那麼心思縝密了。比如,他先是中了離間計,殺了得力干將趙普勝,後來又兩次上了對方詐降的當,第一次是栽在康茂才手裡,有了龍灣之敗;第二次則是上了朱文正的當,以數十倍於敵的兵力,也沒能拿下南昌,最後折了銳氣,身死鄱陽湖。
一個屢屢中計的人,一個在同樣的坑裡摔倒兩次的人,若非時運不濟,那他一定是志大才疏、驕橫自滿,剛愎自用,一意孤行。
陳友諒敗亡後,手下大將張定邊將其屍首運回武昌下葬。據說,朱元璋佔領武昌後,還曾前來憑弔,並留下蓋棺定論的四個字:人修天定。
陳友諒修的是什麼呢?他弒殺徐壽輝,弄得手下離心離德;他極度自負、不可一世,聽不進旁人的意見,所以朱元璋說他是“志驕”。
陳友諒本來和朱元璋勢均力敵或略勝一籌,但二人有個顯著的區別:朱元璋身邊謀士眾多,如李善長、宋濂、劉基、朱升等人;而陳友諒則沒有什麼謀士,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名不見經傳的解觀,即後來朱元璋所喜愛的文士解縉的祖父。
謀士多,說明能聽進去別人的意見,能夠集思廣益;無謀士,則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就像當初項羽容不下范增,如此逐鹿中原,其結局當然早已“天定”了。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不聽呢?那就不知道要在黑暗中摸索多長時間了。
這個時間的長短,取決於他的對手——朱元璋。遺憾的是,行事果斷的朱元璋並沒給他多長時間,而是置後方於不顧,視張士誠如無物,毅然決然地與陳友諒在鄱陽湖展開了戰略決戰。此役,陳友諒中流矢而亡。
同樣是失敗者,項羽烏江自刎前,可以怨天,後世的詩人也對此充滿同情,李清照說他“死亦為鬼雄”,杜牧要他“捲土重來未可知”;諸葛亮鞠躬盡瘁後,可以怪時運,杜甫說他“志決身殲軍務勞”。陳友諒以六十萬之眾,先攻南昌不克,再戰鄱陽,竟被朱元璋二十萬人打敗。不知他死前有沒有機會抱怨,就算有,他也只能怪自己,這口鍋只能由他自己扛著,縱是力能拔山,他也甩不出去。
王夫之在《讀通鑑論》裡談及陳友諒時說,孤軍深入攻人圍城之下,是兵之大忌,陳友諒本不應該圍攻南昌。說來也是巧合,南昌不僅葬送了陳友諒,還使明代造反的寧王朱宸濠也在此折戟沉沙。寧王與陳友諒一樣,都沉迷於一城一地的得失,而不知自己要爭的是天下。也許他們本該放過南昌,直接順流而東,陳兵石頭城下,就像另一位造反的藩王朱棣放棄攻打濟南直接奔襲南京那樣。
清代詩人嚴遂成有兩句詩寫陳友諒:“虎鬥龍爭幾朝暮,若翁業漁尚如故”——你曾叱吒風雲,你的老爹最終還是在江邊打魚。不僅如此,這個漁民的兒子,一番轟轟烈烈的征伐後,最後也永遠地回到了水邊。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斜陽荒冢,江流拍岸,不知是述說著他的不幸,還是數落著他的不是。
張士誠墓
蘇州有個斜塘鎮,斜塘鎮有個盛墩村,盛(勝)墩,埋了一位失敗者——張士誠。
現在,這裡成了一處街頭公園,邊上有條士誠路,裡面有個大土堆,石碑上刻著:張吳王墓。
張吳王,這個絕無僅有、略顯怪異的稱呼,傳達出一種複雜的感情,既有後人的感恩戴德,又有一絲悲涼的落寞。
現在的蘇州,還有在農曆七月三十燒“狗屎香”的習俗。傳說這是為了紀念兵敗被擒的張士誠,因張士誠原先的名字叫“九四”,與“狗屎”音近。由這個傳說,可以看出蘇州民間對張士誠的念念不忘。
失敗者總是得到同情,哪怕強悍如項羽。尤其是勝利者朱元璋對蘇州採取了一些刻薄的措施,更使得人們格外懷念那個和蘇州相安無事的張吳王。
在吳王前面加上姓氏,有些無可奈何。因為和張士誠同時,還有另一位吳王——雄才大略、鷹顧狼視的朱吳王。
一山容不得二虎。
一江之南又豈能容下兩個吳王?一場吳王間的火併勢在必行。
悲催的是,一個吳王小富即安,壓根看不出現實的殘酷和即將到來的風雨。而另一個吳王則既不把對手當回事,還從心裡瞧不起他。
張士誠遇到朱元璋,就像是一隻無辜的小白兔,在既有狼的兇殘、又如狐狸般狡猾的猛獸邊埋首吃草。
吳宮花草埋幽徑。同樣是吳王,蘇州的張士誠,其“吳宮”現在叫做“皇廢基(王廢基)”。南京的朱元璋,他的吳宮後來升級為皇宮,和鳳陽的中都皇城一樣,成為北京紫禁城的藍本。
由王到皇,說起來簡單,就像後來姚廣孝對燕王朱棣所說的那樣,“送大王一頂白帽子戴”,但操作起來,白,毫無例外都要染紅,白帽子不是那麼好戴的,需要趟過血水浸泡的路。
但是,張士誠看不清,也似乎不想走這條路,在那個腥風血雨、你死我活的亂世,他開始享受偏安一隅的安寧。對此,朱元璋的嘴角流露出鄙夷的笑容。在選擇決戰的對手時,他拋開了遠交近攻的古訓,毅然去鄱陽湖找陳友諒決戰,而絲毫不擔心蘇州的張士誠在身後捅刀。因為他早已把張士誠的格局拿捏得死死的:“器小”。
不幸的張九四,除了被朱元璋鑑定為“器小”,還終其一生,脫離不了另一個“小”字。那就是他的看起來頗為優雅的名字——《孟子》中有句話:士,誠小人也。
有人說,張士誠是被讀書人給坑了,故意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寓意不好的名字。可是,一個深受蘇州市民愛戴的人,怎麼讀書人偏偏要捉弄他呢?這至少也說明,這個靠十八條扁擔起事的私鹽販子,身邊缺少真正的文士,即使有,也都是像施耐庵、羅貫中那樣混跡於社會底層的失意文人,他們沒有能力幫張士誠規劃蘇州城外的事。
好人也罷,小人也罷,事實上,張士誠是手下無人。
當時的人,一位元末的詩人,早就看清了張士誠氣量狹小,不能以國士待人的結局:“將軍只合田橫死,國士嗟無豫讓聞”。你不應該被朱元璋擒住,而是要想田橫那樣悲壯地死去,只是你死後,也沒有豫讓那樣的忠誠死命之士來為你復仇。
朱元璋大軍兵臨城下之際,張士誠將城防重任交給自己的女婿,這位乘龍快婿回到家裡,對自己的七位姬妾慷慨陳詞,說自己決心與蘇州城共存亡,為國捐軀。於是,七位柔弱女子感其大義,紛紛自殺殉節。七人死後,她們的男人便開啟城門,投降了朱元璋。
現在,蘇州一條市井小巷的邊上,還有塊彈丸之地——七姬園,據說就是那七位女子香消玉殞的地方。我去時,那裡已凌亂不堪,快成垃圾場了。
明孝陵
孝陵是朱元璋和馬皇后的合葬陵寢,位於南京紫金山獨龍阜下。因為馬皇后先下葬,故以她的諡號命名為孝陵,後朱元璋沿用此名未加改變。
去過幾次孝陵,我都沒有看見類似“大漢陳友諒墓”或“張吳王墓”的墓碑,只是在寶城的牆上看見一行字:此山明太祖之墓。
這行氣勢無比的字,昭示了一位成功者的尊崇:他不需要墓碑,更不需要在墓碑上冠以姓氏、名號、官職、封贈等彰顯地位的字眼。這巍峨的山巒,方圓數十里的禁區,以及禁區內富麗堂皇的建築,就是他生前死後的形象。因為他在那個群雄逐鹿、成王敗寇的年代,憑一己之力走向九五至尊,成了這片河山的主人。
做皇帝還有另外一個好處,他可以在生前甚至是一登基就開始從容地營建自己的陵寢。打造自己百年後的安身之處,朱元璋比誰都要上心。就像他改變了二千年的丞相制度一樣,他也改變了二千年來的帝王陵寢形制,改以前的類似金字塔那樣的覆鬥形墓冢為圓頂,此形制為後來的明清二代帝王繼承下來。
朱元璋對修墳並不陌生,相反,而是有著刻骨銘心的痛楚。幼年時,他的父母相繼去世,因家中一貧如洗,就去求田主劉德施捨一處墳地,沒想到“德不我顧”(御製皇陵碑文中語),反而對他呵斥痛罵,朱元璋只好用草蓆裹著父母的屍體在一個小山下嚎啕大哭,此時突然天降大雨,小山前移數步,將其父母掩埋,這就是民間傳說的“天葬”,後來,圍繞著這個小山,朱元璋修建了規模宏大的皇陵。在撰寫皇陵碑文時,朱元璋擔心文臣過於粉飾,自己親自動筆,寫就了讀來令人感傷泣下的洪武御製皇陵碑文,並由明初著名書法家危素勒碑上石。
像陳友諒墓、張士誠墓的墓碑,都是後人重立。若朱元璋的也是這樣,估計會寫“明太祖朱元璋之墓”,因為“朱元璋”是見諸史籍且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名字。其實,這並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叫朱重八。像張九四後來改名張士誠一樣,朱重八開始混社會時,也請人給自己改了個“鬱郁乎文哉”的名字:元璋,字國瑞。
這就明白了:朱重八,是搬小板凳坐在下面看熱鬧時的草莽身份;朱元璋,是走上舞臺參與表演並渾水摸魚時的冠冕堂皇。
重八,是什麼意思?是像重五端午節為五月初五那樣,指八月初八嗎?顯然不是。從他的哥哥叫重五、重六看,重,是輩分。
清代大儒俞樾在《春在堂筆記》中說:“元制庶人無職者,不許取名,止以行第及父母年齒合計為名。”這就是說,無官無職的家庭,孩子取名,應遵循兩個原則:其一,“行第”;其二,“父母年齡合計”。像張九四,那就是他出生時,其父母年齡相加正好九十四歲。這樣看,重八的“八”,應當就是“行第”,即家族內叔伯兄弟間的大排行。暢銷書《明朝那些事》中把“行第”理解為“出生日期”,有誤。
至於朱元璋這個名字,《明朝那些事》中說是取諧音“誅滅元朝”的利器,這也是想當然的小說家言。
考察古人的名字,必須要和他的字聯絡起來。璋與瑞都是美玉,璋,還是朝見天子的禮器,能夠執璋的人,自然都是大臣、精英、幹才。元,則有“第一,首要,大”的意思,元璋與國瑞,都是指國家的股肱之臣,寄予了一種美好的人生願望。比如,北洋軍閥中馮國璋、段祺瑞的名字,就來源於此,此外還有語言學家許國璋,也是如此。
所以,朱元璋這個名字,是希望他日後能夠出人頭地,成為朝廷的有用之才。至於這個朝廷,究竟是當朝的大元,還是亂世中自立的小明王韓林兒的所謂“大宋”,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後來朱元璋覺得大元也好,大宋也好,都是淺水池塘,容不下自己,於是就另挖了一個大坑——“大明”來供自己折騰。
在鳳陽城北的鳳凰山下,有座朱元璋敕建的皇家寺院——龍興寺。後來,晚清狀元、壽縣人孫家鼐為其撰寫了一副楹聯,堪稱是對朱元璋一生最好的寫照:
繫於沛學於泗長於濠鳳郡昔鍾天子氣
始為僧繼為王終為帝龍興今仰聖人家
我覺得,把這幅對聯移到明孝陵,也極為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