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月8日早晨,北平一位名叫張寶琛的老人拎著鳥遛彎時,在狐狸塔下發現了一具白人女屍。屍體遍體鱗傷,臉和腿曾被利刃劈砍切割。
張寶琛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曾目睹外國軍隊在鎮壓了義和團運動後,對這座城市的蹂躪洗劫,可這樣的屍體,尤其還是外國人的屍體,他是第一次見。
震驚之餘,他迅速報了警。
外國人在北平享有特權的年代,他們的意外死亡,常會被當成大事處置。為了儘快調查出真相,被譽為中國福爾摩斯的警探韓世清與總督察譚禮士將:聯手探尋真相。
韓世清勘測現場時發現:死者肢體殘損,衣衫也被撕裂,可她手上的昂貴手錶沒有被拿走,手錶上的時間停留在子夜時分。更為可怕的是:她的心臟被掏走了……
女屍的身份很快被證實,她叫帕梅拉,19歲,是北平有名的外國美人,她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英國外交官、漢學家倭訥。屍檢報告也出爐了:死者死前曾被性侵,屍體面部和腿部的割傷出血量小,為死後進行。
屍檢報告提供了兩個資訊:兇手為男性,且是帕梅拉的熟識。通常,若非熟識,兇手大可不必行兇後對女屍進行毀容,毀容的動作表明:兇手想掩蓋死者的身份。
有了這兩個重要資訊後,韓世清和譚禮士就將目光放在了帕梅拉的熟人身上。他們的第一個懷疑物件是帕梅拉的養父倭訥,他們認為他有重大作案嫌疑:倭訥與帕梅拉沒有血緣關係,且喪妻多年,性格極其孤僻。
調查了倭訥的相關資料後,他是兇手的可能性似乎更大:十多年前,他的妻子因服用藥物過量意外死亡,具體死因不明。
更加讓韓世清等震驚的是,這個男人還曾多次躲過屠殺、戰爭、起義、反英運動,遇到過土匪和強盜,他還曾獨自在叢林中病倒,並奇蹟生還。
然而,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卻排除了倭訥是兇手的可能性。
首先,倭訥已經70多歲了,他非常寵愛女兒;其次,案發當夜他的行動軌跡全部已被核實,他的傭人、看門人、好友古雷維奇一家、使館區巡捕房的接待警員等,都能證實:帕梅拉遇害時,他不在場。
韓世清開始沿著帕梅拉生前的行動軌跡,搜尋嫌疑人。
他們又將目光鎖定在帕梅拉就讀的天津文法學校的校長悉尼,他曾經對寄宿在學校的帕梅拉表達出過分的關心,並因此被倭訥指責過。
可很快,悉尼的嫌疑也被排除了,他也有不在場的證明。
一個星期過去了,報紙上關於她的種種報道層出不窮,所有人都要求血債血償,然而,案件毫無進展。
就在韓世清一籌莫展之際,一位警官打電話告訴他:
“我們抓到了一個衣服上都是血的人,他的住處的血更多,我們已經查封了房間。他現在在莫理大街,他拒不招供。”
韓世清奔赴嫌疑人房間後,起獲了房間的物品:一雙染著血跡的鞋、一把鞘上帶血的匕首和一條上面有更多血跡的、撕破的手帕。
這個嫌疑人不願意說話,只是不斷地抽菸,他甚至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願意透露。他看起來40歲上下,身材精瘦且健康狀況不佳。不論警方如何審訊,他都一言不發,也並不口出怨言。
韓世清確定此人有問題,可他不開口,他們沒有任何辦法。為了側面打探這名嫌疑人,他們前往他經常出入的“惡土”調查。
所謂的“惡土”,指的是緊鄰使館區的一片魚龍混雜之地,北起蘇州衚衕,南至韃靼城牆,西抵哈德門(即崇文門)。這裡聚集了無數被迫逃離故國異域謀生的人,他們在這裡從事皮肉生意。
惡土的調查結果依舊是一無所獲,他們只知道,這名嫌疑人被人喚作“平福爾德”。
痛失愛女的倭訥急切地要求警方歸還女兒的屍體,失去女兒僅僅一星期,他看起來卻像老了十歲。接到女兒的屍體後,他這個“白髮人”,開始為女兒籌備葬禮。
帕梅拉被安葬在了北平,她的墓穴位於她母親的墓穴旁邊。14年前埋葬妻子的那個人,又在這兒,目睹了女兒下葬。
葬禮儀式結束後,送葬者們陸續離開,只有倭訥遲遲不肯離去。
帕梅拉被下葬後,嫌疑人被釋放,因為,在他的身上,警方沒有找到任何有效的證據。在那個尚不能驗DNA的年代,沒人能證明他匕首上的血是否是帕梅拉的。
急於找到兇手的倭訥,也開始介入調查,他還發布了懸賞通告。他自費將懸賞金額提高到了5000美國金元,金元比美金值錢,也保值,這個錢數,已是他的畢生積蓄。北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至少需要辛苦三代,才能賺得如此鉅款。
在倭訥的刺激下,帕梅拉的新聞一直保持著超高的熱度。關於她的死因的各種傳說,在北平流傳開來。有人說,是某種宗教祭祀者殺害了她,還有傳言說,是狐狸精殺害了她。
倭訥對這些傳言嗤之以鼻,他堅持自己的判定:兇手就在北平的僑民中,而且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們知道他做了什麼,卻一直在包庇他。
搜尋兇手的同時,倭訥也沉浸在自責中,他固執地認為:定是因為從小缺母愛,加上他管教不好,女兒才會不懂自保,繼而遭遇不測。
沒有生育能力的倭訥一直將帕梅拉視若己出,他愛憐這個剛出生就被遺棄的孩子,他和妻子領養她時都覺得:她是上帝送給他們倆的禮物。
就在倭訥也忙著搜尋線索之際,負責案件的譚禮士接到了一個重要線索:離惡土邊界的使館大街31號公寓居住一名白人牙醫,他不僅認識被釋放的嫌疑人平福爾德,而且曾在一個月前給帕梅拉看過牙齒。
但頗為遺憾的是:提供線索的人並不能完全確定,那個看牙醫的金髮女人就是帕梅拉,畢竟,他對帕梅拉的長相不十分熟悉。
他們很快搜查了牙醫所住的公寓,他們發現:他的房間被重新油漆過,這個細節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所有人都知道,在冬天的北平刷油漆,是極其愚蠢的行為。
牙醫名叫普倫蒂斯,是一位成功人士,他穿著考究,看起來斯斯文文,鞋子擦得鋥光瓦亮,領帶系得堪稱完美。
調查結果顯示:普倫蒂斯已在北平生活20年,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已於1932年回美國,定居洛杉磯,他是當地最著名的外國牙醫。
警方向她詢問帕梅拉的相關訊息時,他坦誠地說:“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姑娘。”譚禮士逼問道:“你不是她的牙醫嗎?”他堅持說:“我不是,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姑娘。”
譚禮士找出了帕梅拉的屍檢報告,試圖從報告上找到一些有用的訊息。結果讓他失望了,北京協和醫院的醫生確認帕梅拉的臼齒於生前被拔除,但他無法確認拔除的時間。
線索再次斷了,但譚禮士不想放棄,他繼續盤問牙醫普倫蒂斯道:“你確定沒見過帕梅拉嗎?”普倫蒂斯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他道:“我不是她的牙醫,我沒見過這個姑娘,為什麼你們找我問她的事?”
譚禮士隨後問起了他和平福爾德的交往,這次,他承認說:“我偶爾和他一起打獵,還有其他一些美國人一起,這有什麼不妥嗎?”
這次盤問中,普倫蒂斯有意無意地告訴譚禮士,自己經常給一些非常有影響力的大人物看牙,且和他們關係很密切。
譚禮士並不買賬,他繼續就自己瞭解的情況盤問他道:“據我所知,你曾經舉辦裸體派對,那是怎麼回事?”普倫蒂斯堅持說:“那是天體營,很體面高尚,裸體主義運動在歐美由來已久。”
普倫蒂斯接受盤問的訊息很快被公開報道,處於日本人掌控下的《北平時事日報》發表長篇社評,主要內容是:警方應該在中國人中尋找兇手,卻把無辜的外國僑民拉下水。
譚禮士等人面臨著重大壓力,但他並不準備放棄,可讓他鬱悶的是:領事以證據不足為由,拒絕讓他進一步盤問普倫蒂斯。
案件止步不前,譚禮士和韓世清一籌莫展,接案後長期失眠的他們心力交瘁。就在此時,日軍入侵中國的步伐卻越來越逼近了,不得已之下,他們不得不暫時將案件擱置了。
自此,帕梅拉的案件成了懸案。
然而,此後的無數年裡,倭訥都未曾停止搜尋真兇的步伐,他不斷調查取證,並蒐集了大量證據寄給當局。他的調查結果是:女兒帕梅拉是被牙醫普倫蒂斯騙去並殺害後,再由平福爾德將屍體用黃包車運送到狐狸塔拋屍。
可因為當時的中國正處於戰亂中,加上此案涉及多個國家,他遞交的證據一直被擱置……
帕梅拉的案件不再具備影響力的另一個原因是:日本侵入北平、轟炸了珍珠港之後,國人和外僑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在美軍解放集中營前,無數國人和僑民慘死於此。
一條性命,和無數人的性命相比,一條性命自然顯得微乎其微了,哪怕:她是外交官的千金。
帕梅拉的案件,終被人遺忘了。倭訥直到死時,也依舊未等來公正。
無數年後,一位名叫保羅的英國記者,偶然在美國作家斯諾的《西行漫記》中,讀到了帕梅拉的案件的相關,巨大的好奇讓他開始著手調查。
保羅隨即前往北京、上海、香港、倫敦等多地的檔案館翻查當時的資料,他還無意間找到了倭訥私人調查的所有資料與實錄。
在那些早已被人遺忘的檔案中,倭訥詳細記錄了事件的前因後果、尋覓的蛛絲馬跡,以及他所認為的“真相”。
保羅依據此寫成了一部20多萬字的《民國奇案:1937年,午夜北平》,也是經由這本書,帕梅拉死亡的真相,才一點點被撥開迷霧。
美中不足的是:因為保羅並未真正參與調查研究,他在書中也不敢百分百確認:帕梅拉的死因真相究竟是什麼。也因此,帕梅拉慘死的真相雖看似已解開,卻並未有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