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繼天凝道誠明仁敬崇文肅武宏德聖孝純皇帝,即明朝第八位皇帝——明憲宗朱見深,年號成化,後世也稱為成化帝。憲宗生於正統十二年(1447年)十二月,父親是明英宗朱祁鎮,母親是孝肅皇后周氏(時為英宗貴妃),他也是英宗的長子。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英宗在權宦王振的攛掇下,倉促出兵征討入寇的瓦剌,臨出征前,英宗冊立只有兩歲的皇長子朱見深為皇太子,並命弟弟郕王朱祁鈺監國,以安定京師。
當年八月,英宗在於土木堡之役中戰敗被俘,五十萬大軍土崩瓦解,大明社稷危在旦夕。情勢萬分緊張之際,以兵部侍郎于謙為首的主戰群臣們奏請孫太后(英宗生母)同意,擁立郕王朱祁鈺繼皇位,即代宗景泰帝,尊英宗為太上皇。之後,景泰帝、于謙等人大舉入寇、包圍京師的瓦剌軍隊奮起反擊、贏得了京師保衛戰的勝利,大明因此渡過了建國以來最大的政治危機。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太上皇英宗被迎回京師,景泰帝將英宗安置於南宮,名為榮養、實際上是軟禁。而皇太子朱見深也在景泰三年(1452年)五月將大明皇儲之位“讓給”了景泰帝的親兒子朱見濟,改封為沂王。如果之後一切正常的話,廢太子朱見深將以藩王身份在封地小心翼翼、無聲無息地過完富貴而乏味、甚至惶恐不安的一生。
但景泰四年(1453年)十一月,新皇太子、景泰帝的獨子朱見濟患病去世,這讓一心想要由自己的親兒子繼承皇位的景泰帝如遭雷擊、失魂落魄,此後,景泰帝再也沒能生下其他皇子,大明國本久久不能確定。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景泰帝感染風寒、並導致病重,不能處理朝政,一些不甘於現狀、有政治野心的臣子們趁機策劃發動了“奪門之變”,將太上皇英宗從南宮中接出來,再強行進入皇宮,簇擁英宗登奉天殿,奪回了闊別七年之久的皇位。
英宗復辟成功後,下詔廢除了景泰帝皇帝的身份,改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將於謙等保衛京師的功臣們或殺害、或流放,以正“奪門”之名。一個月後,已經被廢的景泰帝在西苑中莫名其妙薨逝。
英宗重登皇位之後,前皇太子、現沂王朱見深被重新立為皇太子,但在頒佈冊立詔書的時候,英宗誤將朱見深的名字寫成“朱見濡”,以後,皇太子的正式名字,就改用朱見濡。
皇太子因為少年時候被動地捲入了皇儲之爭,又無故被廢,所以造成了他精神方面的壓力極大,性格膽怯敏感,久而久之落下了個口吃的毛病。
天順八年(1464年)正月,二次登基、在位七年的明英宗朱祁鎮去世,十八歲的皇太子朱見深(朱見濡)奉遺詔繼位,以明年為成化元年,即明憲宗成化帝。
憲宗在當初少年多舛之時,父母均不在身邊,祖母孫太后也無法時時刻刻陪伴其身邊、護佑安全,只有比他年長十七歲的貼身宮人萬氏(萬貞兒)不離不棄、照顧、陪伴在年幼的朱見深身邊,使得朱見深極依賴萬氏。
因此,日後英宗復位、重立朱見深(見濡)為皇太子時,苦盡甘來的皇太子對萬氏寵愛有加、信任非常,不顧兩人間巨大的年齡差距,將萬氏收為皇太子宮中女官。但因為英宗尚在,所以皇太子暫時不敢直接賜予萬氏正式的名份。
天順八年(1464年)正月,英宗駕崩,皇太子登基,即憲宗。憲宗甫一登基,即向錢太后(英宗皇后、憲宗嫡母)、周太后(英宗貴妃周氏、憲宗生母)奏請立萬氏為皇后、行冊立禮,但錢太后、周太后以萬氏年紀過大、有礙朝野觀瞻為由,堅決不同意(兩位太后:好傢伙,萬氏和我們的年紀都差不多大,讓她喊我母后,她敢喊,我還不敢答應呢!)並於天順八年七月給憲宗舉行大婚,立羽林前衛指揮使吳俊之女、十六歲的吳氏為皇后。
吳氏成為皇后之後,年輕氣盛、心直口快,對憲宗大婚之後,依舊和三十餘歲、沒有任何名份的宮女王氏日夜廝守在一起、承受恩澤比自己這個皇后還要多之事十分看不慣,於是尋機挑釁萬氏,並藉口萬氏頂撞自己,以皇后的身份下令對萬氏施以杖責。
讓吳皇后沒有想到的是,憲宗得知萬氏被打後,立即氣勢洶洶地趕到後宮,向皇后問罪,並杖責皇后給萬氏出氣。此後,一不做二不休的憲宗乾脆連下三道詔書,頒佈天下,廢黜吳氏皇后之位:“先帝為朕簡求賢淑,已定王氏,育於別宮待期;太監輒以選退吳氏,於太后前複選。冊立禮成之後,朕見其舉動輕佻,禮度率略,德不稱位,因察其實,始知非預立者。用是不得已,請命太后,廢吳氏於別宮。”
就這樣,剛當了一個月皇后的吳氏,因為和憲宗寵愛的萬氏產生了矛盾,直接被廢,從此在淒冷的西宮中度過了四十餘年。
原本憲宗在廢黜了吳氏之後,就想一鼓作氣冊立萬氏為皇后,但這個舉動被周太后、錢太后聯手反對(兩位太后都不想讓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給兒子當皇后,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無奈之下,憲宗只得立妃子王氏為繼皇后,即日後的孝貞皇后。但王皇后一生無寵,在憲宗眼中,就如同透明人一般。
雖然沒有如願以償、將萬氏立為皇后,但憲宗依舊不死心,還想著將來再作圖謀。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三十七歲的萬氏為憲宗誕育了皇長子,這讓憲宗大喜過望,立即遣使祭祀山川,並晉封萬氏為貴妃。因為萬氏為皇帝誕育長子,有大功於社稷,所以周太后、錢太后這一次無話可說,只得默許萬氏成為貴妃。
原本憲宗準備在皇長子再大一些的時候,就正式冊立他為皇太子,以固國本,並效法祖父宣宗皇帝當年冊立生了皇長子(即憲宗之父英宗)的貴妃孫氏(即孝恭皇后、憲宗親祖母)為皇后、而“勸退”前任皇后胡氏之舊事,等立了皇長子為皇太子後,再徐徐圖之,最終達到勸退王皇后、立萬貴妃為新後的目的。
但冥冥之中天註定,成化二年(1466年)十一月,不到一歲的皇長子夭折,連名字也沒來得及起,這讓一心要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並趁勢立萬氏為皇后的憲宗大受打擊,抑鬱了許久。而更讓憲宗傷心的是,萬氏因為生育皇長子時年紀太大、身體已經受損,而皇長子夭折之事對她所造成的衝擊更加加重了身體傷害,因此,萬氏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再也不能為憲宗誕育子嗣了(雖然憲宗和萬貴妃本人當時都不知道這種情形)。
皇長子夭折後,憲宗很長時間內都鬱鬱寡歡、不能振作,並希望萬貴妃能再次誕育皇子,以承統嗣,因此幾乎只和萬貴妃待在一起,不接觸其他嬪妃。後來,在周太后的再三要求下(錢太后於成化四年病逝),憲宗才稍稍接觸其他后妃,但王皇后沒有誕育子嗣,反倒是賢妃柏氏於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誕育了憲宗的次子,滿週歲後取名為朱祐極。
此時,憲宗和萬貴妃已經知道了貴妃不能再生育的實情,為了大明社稷傳承不絕,憲宗於是在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冊立兩歲的皇次子朱祐極為皇太子,以固國本。對於這個結果,已經四十二歲的萬貴妃雖然不甘心,也沒有辦法阻止。
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僅僅過了兩個月,成化八年(1472年)正月,皇太子朱祐極就夭折了,年僅三歲。憲宗對皇太子的夭折十分痛心,追諡兒子為“悼恭太子”。後世的民間野史、及清朝所編纂的《明史》,都將悼恭太子的夭折歸罪於貴妃萬氏的陰謀,不過,這件事情沒有實證。
其實,當時憲宗已經有了第三個兒子——之前的成化五年(1470年)九月,憲宗在一次偶然檢視自己的藏書閣(就是內帑小金庫)時,遇見了管理內庫的宮女紀氏(廣西土司之女,因父輩舉兵叛明,明軍平息廣西叛亂後,紀氏被俘入宮中);憲宗詢問她內庫的管理情況,紀氏平穩沉靜地一一作答,內帑明細解釋得清清楚楚。
憲宗得知私房錢越來越多,很是高興,同時對於這個管理賬目勤勤懇懇、同時又恬靜穩重的宮女愈發欣賞,興致盎然之下,憲宗就留宿於藏書閣、寵幸了紀氏,誰料紀氏居然因此有孕,成化六年(1470年)七月,紀氏誕育了憲宗的第三子。
根據《明實錄》的記載,憲宗應該是對皇三子的降生心知肚明,但他擔心萬皇貴妃得知此事後,會更加傷心、並因此誤以為皇帝失去對她的寵愛,所以選擇了不將此事公開,而是將紀氏母子安置於宮外的西內安樂堂中,妥善撫養。在此期間,被廢的吳氏因居所離安樂堂較近,也多方幫助紀氏,送衣物、食物,協助紀氏撫養嬰兒。
因為憲宗要照顧萬貴妃的情緒,不想讓萬貴妃傷心,所以刻意隱瞞了皇三子的訊息,五年的時間內,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皇帝還有一個兒子生活在宮中。直到成化十一年(1475年)四月,皇宮發生火災、乾清門受損,憲宗認為上天在警示他,於是才將皇三子早已出生之事生向朝野公開,併為皇三子起名為朱祐樘,並在十一月間立為皇太子。
朱祐樘被立為皇太子之前,其生母紀氏就病得很嚴重了,而朱祐樘在五月的時候正式從西內搬進宮後,根據《明實錄—憲宗實錄》記載,內閣輔臣商輅曾經就此事給憲宗上疏,說:“皇子聰明岐嶷,國本攸系。重以貴妃保護,恩逾己出。但外議謂皇子母因病別居,久不得見。宜移就近所,俾母子朝夕相接,而皇子仍藉撫育於貴妃,宗社幸甚。”
這說明了兩件事:其一,朱祐樘進宮後,起初是由萬貴妃所照看的(重以貴妃保護,恩逾己出),不說是否視同親生這麼過於“離譜”的情形,總之萬貴妃絕不可能去謀害年幼的朱祐樘(那樣的話,憲宗再寵愛她,也不會袒護);其二、紀氏在朱祐樘正式進宮前,就病得很重,以至於沒能一起進宮,而是暫時留居安樂堂養病,這才有商輅向皇帝請求讓皇三子生母進宮,以便母子“朝夕相見。但商輅指明瞭皇三子依舊還是由萬貴妃撫養,這樣大家都好(宜移就近所,俾母子朝夕相接,而皇子仍藉撫育於貴妃,宗社幸甚)。
對於商輅的這個奏疏,憲宗很是爽快地答應了,並安排紀氏入宮,居永壽宮養病,自己也多次前去看望。
不過紀氏的病情很重,經過多方醫治也難以痊癒,於成化十一年(1475年)六月二十八薨逝。憲宗追贈給皇室立下大功的紀氏為恭恪莊僖淑妃,安葬昌平皇陵區妃園寢內。
另外,為了安撫照顧萬貴妃的心情,憲宗在冊立皇三子為皇太子之後,於成化十二年(1476年)晉封萬貴妃為皇貴妃,明確其地位在後宮諸妃之上,僅次於王皇后(其實王皇后就是個牌位,並不敢和萬氏正面對抗,萬皇貴妃實際上是後宮中的第二人,僅次於同齡的周太后而已。)
但在民間筆記及清朝所修的《明史》中,這件事還有第二種說法,並極具戲劇性————
紀氏受孕後,就被萬貴妃派出女官逼迫墮胎。但女官憐憫紀氏,向萬貴妃謊報說紀氏是得了病症,不是受孕。萬貴妃將信將疑之下,把紀氏調離藏書閣,安置到犯過錯的宮女們居住的安樂堂內。成化六年(1470年)七月,紀氏在安樂堂誕育了憲宗的第三子。
得知紀氏產子後,萬貴妃暴跳如雷,派宮門監張敏前往安樂堂,要他將小嬰兒溺死。但張敏為人善良,不願為虎作倀、害死憲宗僅存的皇子(《明史——后妃列傳》:......久之,生孝宗,使門監張敏溺焉,敏驚曰:‘上未有子,奈何棄之。’稍哺粉餌飴蜜,藏之他室,貴妃日伺無所得),於是反過來協助紀氏,把嬰兒偷偷轉移到其他地方,並找來米糊、蜂蜜、雞蛋等食物,幫助紀氏餵養小嬰兒。之後,張敏向萬貴妃謊報嬰兒已死。
與此同時,廢后吳氏所居住的西宮離安樂堂很近,她知道這件事後,憐憫無辜的紀氏母子,並想要報復讓自己被廢的晚氏,於是也參與到保護嬰兒的行動中來,多次暗地裡送食物、衣物給紀氏。
就這樣,在若干好心人的關愛之下,這個命運多舛的小孩兒才得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存活。但為了防止萬貴妃的迫害,孩子的生母紀氏不敢讓他在皇宮裡公開露面,不準大聲說話,就連出生時的胎毛也不敢剪,生怕露出了破綻,從而被萬貴妃得知後加以傷害。而這一切的一切,孩子的父親憲宗皇帝都被矇在鼓裡,始終不知實情。
五年後,成化十一年(1475年)五月的某一天,憲宗讓張敏給自己梳頭;時年已經二十九歲的憲宗因為兩個兒子都已早夭,自己多少年都沒能誕育皇子、恐怕有絕嗣的危險,又看到梳頭時鏡子裡面的自己有了很多白頭髮,因此心情憂傷、長吁短嘆起來:“老以至矣,仍無子!”正在給皇帝梳頭的張敏見皇帝感懷惆悵,想到安樂堂的小孩子,心神激盪之下,毅然決定將保守了六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於是,張敏突然向憲宗跪下,流淚叩頭說:“陛下已有子!”猛然聽見這話後,憲宗錯愕不已,要張敏詳細奏明。張敏就把當年的舊事重提,從那個藏書閣中的宮女紀氏說起,將紀氏受孕、萬貴妃逼害、安樂堂偷偷生子、嬰兒被諸人所藏匿撫育等事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憲宗!
聽完張敏所說的“驚天喜訊”後,憲宗內心既震撼驚訝,又欣喜萬分,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兒子在世。於是,憲宗頭也不梳了,立即讓張敏帶路,前往西內的安樂堂中,要去見自己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子。
皇帝要來安樂堂的訊息,很快就傳到了紀氏的耳中,於是,紀氏給兒子穿好了衣服,笑中有淚地和他說:“等下會有很多人來,其中那個穿黃衣服大鬍子的男子,就是你的父親,你要跟著他走。”然後不捨地拉著還不怎麼懂事的兒子的小手,悽切地說:“兒子去吧、兒子去吧,我不能再活了。”
當憲宗急不可耐地來到安樂堂時,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外的紀氏,和他手中牽著的小孩兒。看著因不敢外出、曬不到多少太陽而致使面色蒼白,同時因為飲食起居艱苦而營養不良、身體羸弱的小人兒在母親的示意下,拖著長長的胎髮、穿著拼湊縫補而成的百家衣,向自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時,即使貴為大明天子、手握天下權柄的皇帝,憲宗也抑制不住內心激動、悲喜交加的心情,俯身抱起了小孩兒,放在膝蓋上仔細端詳,然後淚眼婆娑地大聲說:“像我,像我,就是我兒子!”見到這個場景的侍衛宮女內官等人也無不感得落淚。
之後,憲宗親自將誕生六年後才得以公開身份的皇三子接回了宮,並向內閣輔臣及朝廷大臣公佈了這個天大的好訊息,並給三子起名為朱祐樘。為皇室立下大功的紀氏則移居到永壽宮居住,此後憲宗又多次召見寵幸她。
而另一邊,得知自己被瞞了六年的萬貴妃在紀氏和皇三子入宮後氣急敗壞、怒火萬丈,和憲宗糾纏、哭鬧不休,還恨恨地說“是小人們欺瞞我!”憲宗雖然依舊極度寵愛萬貴妃,但畢竟有了兒子,大明後繼有人,這兩件事孰重孰輕還是分得清的,於是對萬貴妃的糾纏雖無可奈何、但並沒有如同廢黜吳皇后一樣遂萬貴妃的心願,只隨她去鬧,至多好言寬慰而已。
就在皇三子公開入宮後的當年六月,紀氏在永壽宮的去世,死因不明,傳言是萬貴妃下的毒手。而那個冒死向憲宗公開了皇子秘密的門監張敏,在得知紀氏去世之後,唯恐萬貴妃會挾私報復,於是主動吞金自盡,以化解宮中的恩怨,並保護年幼的皇三子不受牽連。
成化十一年(1475年)十一月,憲宗釋出諭旨、詔告天下,正式冊立皇三子朱佑樘為皇太子。
為什麼有關憲宗第三子出生的傳聞,會有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甚至到了現在,絕大部分民間紀傳、文人筆記、文學作品,乃至官修史書都以第二種情況、即“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皇三子隱瞞身份偷藏六年、門監冒死奏明憲宗實情、憲宗認子、紀氏被暗害、張敏吞金”這一系列過程為“正史”,而罔顧《明實錄》中那麼多的真實佐證、證明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呢?綜合起來,有這麼幾個原因————
首先,最早開始指責萬貴妃、不利於她名聲的,恰恰出自於明代自己所修的《明實錄》。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憲宗駕崩,皇太子登基,即明孝宗。
明代實錄,都是後朝修前朝,即嗣皇帝登基後,給駕崩的父皇修個人言行起居錄(即實錄);但孝宗出生後被憲宗刻意隱瞞,放在宮外撫養,六年的時間內都沒能公開身份,生母紀氏更加受到冷落、相當於被父親拋棄在外;所以孝宗內心對父親憲宗多少還是有些怨氣的。
等憲宗駕崩後,孝宗給父親修實錄,囿於儒家君臣父子禮法,不好直接數落父親的不是,只得藉著修憲宗實錄的機會,罵一罵被父親寵幸了一輩子的皇貴妃萬氏,一是給母親報不平,二是曲筆埋怨一下父親憲宗。
不過,即使《憲宗實錄》內首開對萬皇貴妃的指責、頗有微言,但不過都是諸如“專寵”、“窮極僭儗”、“父兄弟侄皆以蔭顧倖進”、“寵幸佞宦戕害良善”等罪名,雖然這些事萬氏應該都做過,也不算誣陷她,但歸根到底,都不是什麼原則性問題。明代的寵妃不少,像萬貴妃一樣性格霸道、恃寵而驕的大有人在,遠的不說,憲宗自己的生母周太后就是這樣的人。
另外,有關門監張敏協助紀氏藏匿嬰兒,並協助撫育之事,也是《明史》所載,但按照《明史、后妃傳》中的記載,成化六年(1470年)七月皇三子出生後,萬貴妃要張敏去安樂堂溺死嬰兒,張敏驚詫地說:“皇上還沒有兒子,怎麼能殺害皇子呢!”於是冒死將皇三子藏到隱蔽的地方,還送米粉、蜂蜜等物給紀氏,以餵養皇子。
這件感天動地的事情,也是後世編造的——真實歷史上,成化六年(1470年)朱祐樘出生的時候,憲宗的次子朱祐極還活得好好的,並且在這一年十一月被立為皇太子(即使他第二年正月就夭折了,但那也表明最少在成化六年,憲宗還是有兒子在世的);這麼明顯的事情,作為宮中宦官的張敏怎麼會不知道、還說出了“皇上沒有兒子”這樣的瞎話呢?可見,這都是後世編寫史書的人,按照自己的揣度,想當然地寫下來,並以此把“惡人”的名號安在萬貴妃的頭上而已(雖然萬貴妃也不是什麼賢惠之人。)
因此,萬皇貴妃雖然屬實有過,而且還確實憑藉憲宗的寵愛而驕橫跋扈,多有不合法度之事,但至少,在明代實錄中,她還沒有被定義為嫉妒專橫、謀害皇嗣的十惡不赦之人。
直到二百多年後,明朝已經滅亡,清朝入主中原。此後,清朝開始給明朝修史書,即《明史》(後來的朝代給前朝修史,是中華歷代王朝的傳統)。康熙十八年(1679年),博學鴻儒科進士、翰林院檢討、國史館纂修毛奇齡奉命參與修撰《明史》。
毛奇齡之前已經以私人筆記的方式寫了一本《勝朝彤史拾遺記》傳記野史,其中也有成化年間,萬皇貴妃專寵、幼年時的孝宗母子遭遇坎坷這一段記錄。但毛奇齡在著寫《遺記》時,給萬貴妃加上了“皇貴妃善妒,凡掖廷嬪妃都人御幸有身者,必迫其飲藥、致使傷墜無數”、“孝穆太后之崩,實皇貴妃陰為之”這兩條罪名,就連孝宗,也被安上了“生之數年、頂寸許無發,或曰皇貴妃趣孝穆太后藥所中也”的悲慘遭遇。
而在奉命修撰《明史》之時,在涉及到憲宗、孝宗、萬皇貴妃、孝穆紀太后等人的傳記時,毛奇齡便將自己的之前所著的《勝朝彤史拾遺記》中的內容,不管真假、全部抄錄了進去,以至於《明史》正式成書後(《明史》經過一百多年的編纂,最後在乾隆年間才全部完成,付諸刊印發表),有關這一段歷史,就成了上面我們所說的“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紀氏被暗害”的模樣。
萬皇貴妃被莫名其妙安上的這兩條罪名,以及孝宗幼年時“因藥致使頭頂無發”的情況,在之前的《明實錄》中,那是絲毫不見記載的。可見,這都是毛奇齡自己私自加進自己所寫的野史、並藉著編寫《明史》的機會堂而皇之地寫進正統史書中的,完全屬於“臆想、揣摩”。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是第一個對萬貴妃的名聲下手的人,在他之前,還有人這樣寫過。
萬曆(1573-1620年)中期的時候,曾任禮部尚書的于慎行一度致仕在家(山東東阿),因為他之前任翰林院庶吉士時參與編寫過《穆宗實錄》、之後又升任禮部尚書,得以查閱了大量的宮中史料、典章記錄,後來,于慎行致仕返鄉時,根據自己當年的史料查察和仕宦閱歷,經過旁搜博採、屬詞比事,最終寫出了大量的私人筆記,其中尤以《谷山筆麈》記載最為詳細,將萬曆朝之前的朝野典章、宮廷人物、財賦禮樂等事考溯得精確纖悉、鉅細皆備。
也就在《谷山筆麈》中,于慎行詳細描寫了憲宗在位時期,有關萬皇貴妃專寵、紀太后和孝宗母子命運多舛等事,並率先給萬皇貴妃安上了“善妒,迫宮人飲藥致傷墜”和“陰謀毒殺紀太后”這兩件事。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寫可能不地道,為了消除自己“汙衊誹謗”萬皇貴妃的負面影響,于慎行在寫完萬皇貴妃這一篇後,又在最後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此為萬曆十二年(1584年),一老中官(即太監)為餘道言如此”。就是說,這件事是萬曆十二年的時候,一個老太監在路邊上告訴我的,不是我亂寫的,不干我事啊。
對於于慎行這種敢寫不敢認的行為,當時就有人頗不以為然,即使于慎行後來被重新起用、返回京師擔任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入閣為輔臣後,還是有人對他以“道聽途說”為依據、私下瞎寫文章的不嚴謹行為持反對意見。比于慎行稍晚一些的萬曆晚期舉人、國子監監生沈德符在看了于慎行的《谷山筆麈》中有關萬皇貴妃、孝宗母子恩怨的記載後,覺得很是荒謬,再加上于慎行最後那一句畫蛇添足,更加讓人感到可笑。
於是,沈德符在自己的著作《萬曆野獲編》中,毫不客氣地對於慎行加以嘲諷挖苦:“於文定公(于慎行諡號文定)自謂成化舊事說,得於今上初年之一老中官;豈不知此等宦寺,慣於傳官訛舛,更甚於齊東焉!子每聞此輩談及朝家故事,既十無一實者,實是最可笑矣。”
沈德符對這件事的態度是:枉你於老頭兒還是內閣大學士、朝廷重臣,怎麼這麼嚴肅、隱秘的一件宮內舊事,居然是一個老太監在道路旁告訴你的,這不是胡扯搞笑麼!太監說的話我又不是沒聽過,十有八九都是假話、大話,這你也能信,真實太可笑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也是從你這兒學的吧)。
不過沈德符不信,不代表其他人不信,而且當時正逢神宗在位,朝廷上為了“國本之事”鬧得不可開交,皇帝和臣子們因為立太子之事幾乎天天在吵架。正好神宗想立的皇三子朱常洵之母鄭貴妃為人行事、脾氣風格又和她的前輩、萬皇貴妃有九成像,而於慎行又是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文臣中的頂級成員。因此,文臣們不管於閣老寫的到底是真是假,反正藉著罵萬皇貴妃的由頭,指桑罵槐、給神宗和鄭貴妃好好地上一上眼藥,這不是咱們做臣子的所喜聞樂見的嘛!
因此,《谷山筆麈》中所記載的萬皇貴妃當年的舊事,就這麼在文臣們心照不宣的預設下,逐漸從萬曆年間流傳開來,而原本只是有些恃寵、專橫、行事霸道的萬皇貴妃,在後世文人們的別有用心、推波助瀾之下,變成了“把持後宮、戕害皇嗣、意欲謀害太子”的禍害、十惡不赦的壞蛋了(其實這都是指桑罵槐,針對鄭貴妃來的,萬皇貴妃卻結結實實地躺槍了)。
而於慎行的“老太監偷偷告訴他”這樣無厘頭的理由,被大家選擇性無視,真的自然是真的,假的那也是真的。後來毛奇齡在撰寫《勝朝彤史拾遺記》時,又把這一段全部繼承,寫入了書中。
明朝滅亡後,毛奇齡以國史館纂修的身份參與編纂《明史》時,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私人野史寫入了國家正史中,這才有了現在我們所熟知的“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憲宗、孝宗父子六年始得相認”這麼極具戲劇性的“史料”。
對於以上這段廣為人知的歷史、以及它背後真實的史實,不得不說,如今世間,于慎行、毛奇齡如過江之鯽,而沈德符,則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