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死時哭聲“娘”
作者 | 李紅霞
稱自己的生身母親為“娘”,大抵始源於唐代,《大目乾連冥間救目變文》中寫道:“兒與娘娘今日別,不知相見在何年。”唐詩人杜甫《兵車行》中亦有“耶孃妻子走相送 ,塵埃不見咸陽橋”的詩句,這些文中都有把母親稱呼為娘。而在唐之前,娘多是對年青女子的稱呼,《辭源》也是把少女作為“娘”字的第一個義項來解釋。
少有人質疑喊母親為娘,似乎這事不用拿來桌面上擺扯,然,最近,隨著被拐兒童孫卓回家,孫卓的姐姐孫悅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叔、姨一事,也成了熱心的網友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其實,不僅僅是孫悅,因為種種思想,今天的農村乃至城市,仍有一部分子女,不能稱呼自己的父母為爺、娘。
我婆家就是這樣,打我第一天上門,聽到的就是丈夫兄妹四人喊公婆為叔、嬸子。
我雖然好奇,但初來乍到,我不能向任何一位家人打聽原因。
後來發現在農村,素有子女不能喊父母為爺、娘者,這其中的原因各家又有各家的不同。
有的是因為孩子出生時的生辰八字,一曰孩子出生時的時辰高,又逢桂花樹底下紮根,貴相,農村人家擔不起,便讓孩子稱呼自己的父母為叔、嬸,意即把孩子“送”給外人家;二曰孩子出生的時辰和父母一方出生的時辰相同,意即“犯衝”,對父母子女都不利,也不能把孩子“留”在身邊。
有的是因為孩子出生時長相俊美,算命的說男孩是某位仙家身邊的站班童子,女娃則是某位娘娘跟前的花姐,是與“仙界”有緣的,凡間人家擔不起,要“送”出去。
還有的是最初稱呼父母為爺孃,可是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家裡多有不順,或父母工作坎坷,或孩子常有身體不適。鄰村就有一戶人家,孩子五歲那年玩耍時,把腿摔折了,腿還沒好,又被開水燙傷了雙腳,父母聽了鄰人的勸解,也不再讓孩子喊自己爺、娘了。
“送”出去,成了誰家的孩子,誰也說不準,但只要孩子不喊自己為爺、娘,這孩子便是自己的了,可以留在身邊放鬆且毫無戒備地養著,只盼平安無事。
我曾弱弱地問過嬸子,為啥我家他們兄妹四人不叫爺、娘,當時婆婆正在逗我的孩子玩耍,一聽這話,立時沉下臉來:“是恁嫲嫲不讓恁大哥叫娘。”
我想知道嫲嫲為啥不讓大哥叫娘,可是似乎婆婆並不願提,我也不好再問。
但我看得出,自己的兒女不能稱呼自己一聲娘,婆婆從心裡是不情願的,可每次聽到哥姐喊她一聲“嬸子”,嘴上卻又總是“高興”地答應。
女人一旦做了母親,命運是會發生改變的,她深愛她的兒女,十月懷胎,孩子呱呱墜地,喊自己一聲娘,這想法有時很奢侈,待兒呀呀學語時,將孃的稱呼從孩子口中剝離,對母子都是一種遺憾,可不能喚又終歸有不能喚的說法,只要兒女平安幸福,娘認了。
這一喊便是四十多年,直到婆婆躺在床上,重病不起。
眼見的婆婆已經無力地無助了,兄妹四人哭成一團,一遍遍地喊:“嬸子,嬸子⋯⋯”。
“叫娘吧,別叫嬸子了。”鄰居大娘說:“讓你娘在走時聽你們四人叫她一聲娘吧。”
四十幾年沒喊出口的那聲娘,在這一刻迸發……
那時有多沒叫出口,現在叫得就有多痛。
老話說:親人在走時,子女扒著門框喊三聲,親人會在門口停一停。
“娘,回來,娘,回來⋯⋯。”哥和姐雙手扒了屋門框,看著床上要走的親孃,有力地大聲哭喊。
這是我進門十年,第一次聽到哥姐們喊嬸子為娘,卻是在娘去往黃泉的路上,讓我心痛。
我相信婆婆聽到了,珠淚斜落兩行,是她拼盡氣力最後的應答,只一瞬,床頭的燈滅了⋯⋯。嬸子走了,她知道,在兒女面前,她一直是娘,兒女願意喊她娘,她聽到了。
後來,是大姐告訴我嫲嫲不讓大哥喊孃的理由:大哥生肖屬兔,公公屬狗,嫲嫲說了,狗攆兔,木有數,爺倆都累,便不讓大哥喊爺孃了。嫲嫲對兩個姐姐和丈夫並沒有要求,可是,大哥年長,在哄弟妹的過程中,他一口一個嬸子喊的響亮、率真,姐弟們也跟了大哥呼爺、娘為叔、嬸子了。
現在每每提及去世的婆婆,我們仍以嬸子稱呼,四十多年的習慣畢竟不是送喪三天就能改變的。娘在活著的時候,還是從前的那個嬸子,待將衷心喚娘時,偏遇嬸子情意長。
嬸子在世時沒有聽到兒女喚孃的痕跡,但和兒女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嬸子都經歷過。
最樸實的稱呼往往蘊含最深刻的情感,稱呼在無關痛癢的說法中,為它所謂的祝福承受著隱藏的苦痛。在最親近的人的平安面前,誰都深信不疑,就像今天的我們相信科學是一樣的。
每一個時代的拐角處,往往在一些不起眼的細枝末節中凸顯著不被人注意的變化。
像,今天,孃的稱呼已開始漸行漸遠,媽、美女已悄悄代替了昨日的娘、姑娘,這,來自於,生活的積累和我們的選擇。
李紅霞,曾在冶源鎮徐王小學,臨朐一小幼兒園任教,業餘喜歡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