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孫子兵法·軍形篇》
挖溝,是人類歷史上最為悠久、簡便的防禦工事之一,頻繁出現在古往今來的大小戰爭當中,既能充當步兵們的保護傘,又能在一定條件下變成騎兵和坦克的噩夢。
一輛躺在戰壕裡休息的坦克
防禦者聯盟
早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便會用簡單的壕溝來保護自己,這些幾米深的長土坑足以讓狼、野豬等中型動物困入其中;亦能遲滯熊、虎等大型猛獸的行動,為人類的反應爭取時間。
壕溝的防禦作用顯著,人類間的戰爭自然更要廣泛使用。在冷兵器主導的古典戰場上,常用於城防體系之中的壕溝能夠製造高低差,讓貿然踏入的步兵遭到守軍居高臨下的打擊,陷入相當不利的局面。
日本戰國時期的長篠之戰,陷入壕溝之中的武田軍
在此基礎上,如果將溝底佈滿尖刺,表面再覆上雜草,壕溝便成為了更能針對騎兵的“陷馬坑”。這種“以步制騎”的防禦利器往往會讓進攻方的步騎兵先鋒部隊蒙受巨大損失,即便後續部隊能夠發現,這種血肉模糊的殘忍陷阱也會對他們產生一定的震懾作用。
唐代李靖所著的《李衛公兵法·攻守戰具》中就曾記載:“陷馬坑長五尺,闊一尺,深三尺,坑中埋鹿角槍、竹籤。其坑似亞字相連,狀如鉤鏁,以草及細塵覆其上,軍城營壘要路皆設之。”
由此可見,早在唐代“陷馬坑”就已經是軍隊防禦體系中的重要一環,並逐漸將其標準化。而到了後來的南宋時期,“陷馬坑”更是在漢軍的多次對外戰爭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公元1140年,金國大將完顏兀朮憑藉著人馬披甲的重型騎兵“鐵浮屠”,以及善於側翼包抄的輕騎兵“柺子馬”,在入侵中原的戰鬥中取得了極大戰果,打的南宋軍隊一退再退,兵峰直抵首都臨安(今浙江杭州)。
畫面中左為“柺子馬”,右為“鐵浮屠”
在此危急存亡之際,民族英雄岳飛正是利用陷馬坑遲滯其速度後,再令士兵用刀斧專劈馬腿,最終才破解了這套“組合拳”。此後,岳飛帶著岳家軍利用此法多次重創金軍,打破了完顏兀朮和他的金軍騎兵戰無不勝的神話。
除了中國古代的陷馬坑外,壕溝在西方的古代歷史上也有巧妙運用的案例:比如中世紀時代的東羅馬名將貝利撒留,就曾憑藉著達拉城下寬闊的護城壕溝成功阻擋了波斯人的攻勢;英法百年戰爭中的阿金庫爾之戰,英軍在爛泥地裡挖掘壕溝後,將法國騎士誘入其中殲之。
步兵之鐵壁
“沃邦守城城在,攻城城破”——《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
當火槍出現在戰場上之後,人類的戰爭模式便開始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原本只會在防守中大量出現的壕溝也被賦予了新的作用。
十七世紀中期,法國元帥、軍事工程師沃邦提出了用塹壕包圍城堡的“塹壕攻城體系”。簡單來說,就是將原本零散的壕溝連線起來,用於掩護步兵進攻,旨在大幅減少攻城戰中的人員傷亡。
這種名為“沃邦攻城法”的戰術成功運用在後來的法荷戰爭(1672-1678)中:法軍士兵們透過挖掘3-4英尺的平行或同心塹壕,以及伸向要塞的蛇形交通壕逐步推進,最後用火炮和炸藥開啟突破口,成功拿下了荷蘭的馬斯特裡赫特城堡,一舉解決了困擾了歐洲幾個世紀的星型稜堡難以攻克的問題。
沃邦被視為現代工兵的創始人
從這裡開始,塹壕的主要用途便從“阻擋敵人”漸漸變為“掩護自己”。
1781年的約克鎮戰役中,美法聯軍總指揮喬治·華盛頓積極“挖坑”,極大的削弱了英軍炮火和堡壘帶來的傷亡,奪得了美國獨立戰爭的勝利;1946年到1950年的解放戰爭中,中國人民解放軍也曾多次採用土工作業的方式攻破國民黨軍防禦陣地,這種戰法亦是“沃邦攻城法”的簡化變種。
就歷史上的戰例來看,沃邦攻城法在攻城作戰中可謂是屢試不爽,但它卻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當交戰雙方都開始“挖溝”的話,就顯得不那麼“靈”了。
從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響那一刻起,英德兩軍的主力便開赴前線,最終在法國北部的馬恩河不期而遇,進行了一場參戰人數多達200多萬人的慘烈決戰。
德軍實行的“施裡芬計劃”,計劃在六週之內擊敗法國
戰略意圖暴露後的德軍無力再發起大規模突襲,雙方被迫從機動戰轉為了陣地戰。紛紛開始挖大規模掘塹壕並藏入其中,就連用於快速突襲機動的騎兵都大量下馬投入戰鬥。
在那個馬克沁機槍和火炮大放異彩的時代,士兵們躍出戰壕發起衝擊幾乎和送死無異,就連後來投入進戰場的噴火器、迫擊炮甚至是坦克、毒氣等新型武器,都只是對這種體系進行了短暫的動搖,根本無法改變戰爭形態,雙方能做的只有拼命的加固戰壕。
被德軍擊毀的英軍“馬克IV型”坦克
英軍的戰壕通常修建的蜿蜒曲折,由沙土墊高後再用木頭加固而成。這種設計能夠有效的限制炮彈落入其中所產生的碎片擴散,亦能防止德軍手持MP18衝鋒槍的“暴風突擊隊”突入戰壕中“一掃一長串”的情況。
電影《1917》中對英式戰壕有著很好的還原
而德軍的戰壕設計則更加嚴謹,通常會以混凝土澆築,再用沙袋墊高,並在轉角處採用直角設計。這種德式戰壕比英式戰壕更能抵禦炮火衝擊,也更加有利於投送兵力,是著名的“興登堡防線”重要組成部分。
《戰地1》中的德軍戰壕
那時計程車兵們從吃喝拉撒到協調換防,都得身處在戰壕中,重複著幾個月甚至數年如一日的生活。戰壕中雖然劃分有指揮部、營房、防炮掩體、炮兵陣地、廚房等各類生活戰鬥區域,但在衛生程度上卻相當糟糕。
士兵們會在指定區域挖坑,或直接用水桶當做廁所
首先,陰冷潮溼的壕溝會在雨後變得泥濘不堪,不少士兵都患上了一種名為“戰壕腳”的疾病,這種疾病會導致士兵雙腳腫脹潰爛,如不及時處理士兵們最後只能落得截肢的命運。
其次,這種環境還極易滋生老鼠,這種“戰壕鼠”個頭巨大,他們不僅啃食屍體和傷員,還會影響士兵睡眠並經常引起混亂,然後還和跳蚤一起傳播疾病,汙染士兵們的食物和水源。士兵們也曾用組織捕鼠行動、養貓養狗甚至引爆毒氣彈等辦法來對抗老鼠,均收效甚微。
一戰題材遊戲《勇敢的心:世界大戰》中的狗狗
最後,整日的炮火轟擊和狙擊手封鎖還會令當時士兵們蒙受巨大的心理壓力,許多士兵都在戰爭中患上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人間地獄”幾乎是士兵們在家信中引用最多的詞。
到了戰爭末期,雙方修築的戰壕已經長達400多英里,成為了橫貫了整個西線戰場的龐大塹壕體系。當一些敏銳的軍事家們(如法國的戴高樂、德國的古德里安等)意識到坦克這種新型武器的機動能力或許能夠擊中塹壕體系的阿喀琉斯之踵時,一戰卻悄然結束了。
繞過“最強防線”
經過一戰的洗禮和科技的進步,各國也逐漸學會了如何更加高效的利用坦克。比如利用坦克掩護步兵進攻的“步坦協同”,便在後來的二戰中被各國所廣泛使用,變成了一種極為常見的進攻戰術。
一隊德國裝甲擲彈兵在“追獵者”坦克殲擊車的掩護下進攻碉堡
而作為防禦工事塹壕也在戰火中發展到至了新的階段:那些依託地勢而建,用鋼筋水泥、木料混凝土修建並加固而成的永備工事顯得尤為堅固,已經足以抵禦一些新式火炮的打擊,其防禦力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大量的反坦克炮陣地、迫擊炮陣地以及坦克掩體也開始依託塹壕來佈置,便於防守方用用“梯次配置,節節抗擊”的方式來阻擋敵人。在多種火力的互相配合下,使用步坦協同戰術推進的來犯之敵會遭到頑強打擊。
二戰反坦克炮陣地遺址,可以看到後方通道與步兵塹壕相連
但不管這類塹壕工事再怎麼發展,其“零機動”的劣勢都是無法彌補的。而那些軍事家們所提出的新式戰法,已經足以將機槍、壕溝、鐵絲網所組成的“蹲坑戰術”掃入歷史的垃圾堆。只不過,當時各國當權的將軍們大都不願面對戰爭形態所產生的變化,思維仍停留在一戰時期“利矛與堅盾”的比拼上。
比如當時的法國,便選擇花費大量時間和人力物力修建一條堅不可摧的馬奇諾防線,準備重演一戰。結果卻被防線北部阿登森林中竄出的德國坦克打了個措手不及,僅四周時間便倒在了“閃電戰”的攻勢之下。
除了坦克外,轟炸機的發展、傘兵的出現也在極大程度上削弱了戰壕的戰略地位,想單純透過一道道防線“禦敵於國門之外”已經不太可能。
被譽為“綠色惡魔”的德國空降獵兵(Fallschirmjäger),注意其手中特製的FG-42傘兵步槍
可即使是這樣,壕溝仍然是步兵們不可多得的有效防禦手段以及戰術選擇。
從單純的防禦效果上來講,即便是最為簡陋的野戰戰壕也能抵禦大部分步槍、機槍的直射火力的打擊,極大的減少“點”和“線”造成的傷亡。所以在交戰雙方均缺乏重武器的中國戰場上,壕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至於炮彈、航彈等“面”的殺傷,則是壕溝結構強度與炸彈爆炸當量之間的一場較量。直到戰爭末期美國哈佛大學研究出的凝固汽油彈被正式列裝使用後,壕溝的防禦地位才算是真正遭到動搖。
凝固汽油彈對躲在戰壕中計程車兵可謂是“降維打擊”
除了常規的步兵塹壕外,壁直溝深、內有地雷的反坦克塹壕也在戰爭中大量出現。雖說這類塹壕通常很難將敵軍坦克徹底擊毀,但炸斷履帶並將其困入其中還是做得到的,單憑這一點就已經很讓進攻方頭疼了。
二戰期間,無數英勇無畏的蘇聯紅軍戰士們憑藉著壕溝阻擋著納粹踏向莫斯科的鐵蹄,一寸一寸的保衛著祖國的大地;而在遙隔千里的遠東地區,活用戰術的八路軍們亦喜歡躲藏在壕溝中,待日寇的步兵逼近後再給予其沉痛打擊。
電影《潘菲洛夫28勇士》中,蘇聯紅軍們利用壕溝進行防禦作戰
儘管二戰並不像一戰一樣是一場從頭至尾的“塹壕戰爭”,但壕溝作為野戰工事依然有無比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封鎖據點還是扼守要塞,各國軍隊都願意將易於挖掘、作用巨大的壕溝作為提供掩護的首要選擇。
永不過時的壕溝
隨著科技的發展,戰壕挖掘機相較以往更加普及,再加之定向爆破技術的進步,所以現代計程車兵們大都不再需要像一二戰那樣,拿著鏟子鎬子親自動手掘壕了。
但相應的,科技的進步也帶來了更加難以抵擋的空中精準打擊、鑽地炸彈、雲爆彈等一系列新型進攻武器。它們在戰場上的出現能讓人員密集的壕溝瞬間變成一條“死亡深淵”,其防禦能力被大大削弱。
威力可怖的雲爆彈
所以在面對擁有這類高科技武器的強國面前,藏入壕溝之中可能並不是一個明智之舉,通常只會作為臨時工事出現。至少對於士兵們來說,多一重壕溝的保護,哪怕只是休息也會顯得更加安心。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要知道並不是所有國家都擁有這些“大殺器”,即便擁有,也會在戰爭中基於某種考量不能隨意使用。因此在一些區域性地區小國衝突或是非對稱戰爭中,戰壕仍有不少出場機會。
比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兩伊戰爭中,伊拉克和伊朗這兩個擁有現代化武器的國家,就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挖塹壕對峙,然後用機槍和坦克互相攻擊……用最先進的武器,打了一場最沒技術含量的戰爭。
兩國戰爭水平低的不分伯仲,或許這就是《地球OL》的優秀分房……
無獨有偶,1998年爆發的埃厄戰爭中,衣索比亞和厄利垂亞這兩個極為貧困的非洲國家,為了爭奪既無資源又無戰略地位的巴德平原悍然開戰。雙方亦是透過挖壕溝對射的方式進行戰鬥,最終拼了個兩敗俱傷。
這場戰鬥不僅對於兩國而言得不償失,更是讓兩國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至於戰術層面,後世評價這場戰爭為“二次大戰的裝備,一次大戰的戰術,拿破崙時代的戰地救護”。
相比於步兵塹壕的地位動搖,用於限制坦克進攻的反坦克壕溝則一直從二戰沿用至今,仍能發揮出相應作用。即便現如今的主戰坦克越障能力相比二戰有所提升也是事實,但想讓這些動輒幾十噸的大傢伙困住也不是特別難的事。
快上車,這是M1A1艾布拉姆斯,不會翻!
比如第四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在防守戈蘭高地的戰鬥中將傳統反坦克壕溝加以革新,將掘出來的土全部堆在己方一側,形成了軍事史上著名的“戈蘭壕”。
戈蘭壕開口寬6米,底部寬4米,總深達9米,敘利亞軍裝備的俄製T-54/55坦克駛入其中根本無法抬頭。
而且,以軍將挖出的土堆全在另一側,戈蘭高地那火山熔岩地貌又不易被推土機鏟動,無奈之下敘利亞出動了坦克架橋車。
可就連這一步也被以色列人料到,他們估計不將堆出來的土壓實,所以敘軍的坦克走在橋上搖搖晃晃,一不留神就會翻入溝中。
就算有的坦克僥倖能夠透過橋樑,之後土堆形成的高坡又會迫使T-62坦克依次暴露底盤和頂部裝甲兩個薄弱部位,遭到以軍反坦克武器的痛擊。
據統計,在歷時四天的戰鬥中共有250輛敘軍坦克在“戈蘭壕”附近被擊毀。一名以軍的坦克乘員表示:就像在射擊場打靶一樣。
被擊毀的敘軍坦克
總的來說,壕溝這種經久不衰的防禦措施在現代戰爭的形式下,仍還保有一定的戰術戰術作用。或許在某條平行的世界線上,那裡的人類正如《星際爭霸》裡描繪的那樣,在外太空的壕溝裡抵禦著蟲群的進攻。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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