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所有的古老民族,都經歷過最原始的太陽崇拜階段。
中國上古先民亦不例外。
不斷被發現的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存,反覆證明著這樣一段曾經的歷史。
比如,距今7000-5000年的仰韶文化彩陶、良渚文化陶器上的影象,如上圖所示。
就中國古文字來說,目前所知成體系的成熟文字是甲骨文,距今3500年左右。儘管時間上似乎比上述影象晚了不少,但仍可從中窺見上古先民的太陽崇拜及其文化傳承。
比如,“旬”字。
甲骨文的“旬”,寫如以下——
學者稱,其“溝回”的筆畫,為“亙”字之省變。
請注意,“亙”不讀“gèn”而讀“xuān”。讀“gèn”之“亙”,是後生之字。
讀“xuān”之“亙”,小篆本字為“二”中一個“囘”字。《說文》稱之“古回字”。含義為“迴轉”,亦與“回”字義同。這個字,還是“宣”之本字——古云“宣陰陽”,即“亙陰陽”,陰陽迴轉、轉圜之意。
對於上述字形字義,孫詒讓先生之《契文舉例》,還有唐蘭先生,皆有詳考,恕不贅引。
甲骨文“旬”字,於省變“亙”字上面加一“短橫”,如上圖。
此“旬”,也包含“迴轉”之義,但不是“陰陽迴轉”,而是“太陽輪轉”。
學者亦稱,甲骨文“旬”加上的一短橫,實為甲骨文的“甲”字,即“+”。然後,“丨”之筆畫發生“迴轉”,恰好表示從“甲”至“癸”的“十日”。
商代曆法,“年”之下有“春”“秋”兩季;再往下的計時單位是“月”;“月”下有“旬”;“旬”中含“十日”。
還有,商代,以“干支”紀日——以從“甲”至“癸”之“十干”,配以“十二支”,迴圈往復,異常嫻熟。
甲骨文的“旬”,所會意的,就是從甲至癸的“十日”。
“一期《合集》一一四八二”“二期《合集》二六四九0”“三期《合集》三一二一0”“四期《合集》二四七00”“五期《合集》三五四00”等相當多卜辭中,“旬”字排在首位的最主要的就是上述含義。
其實,小篆的“旬”字,仍然以“會意”方式,表達了上述含義。
《說文》雲:“勹(bāo),裹也。”又云:“旬,徧也。十日為旬。”
“旬”,“包裹”十日;一旬,就是周徧度過十天。
小篆的“勹”字,其形象,倒是更像“迴轉”。
“十日為旬”從何而來,其中傳承著上古先民“天有十日”的原始想象。
“日”字,是先民對太陽最直觀的視覺描摹。
“日”的時間概念,也來自先民對日升日落的直觀感知。
太陽帶來光明,也帶來溫暖,還孕育了萬物生長。古人最初一定非常奇怪——怎麼太陽會按時“照常升起”?
於是,形成了“天有十日”的想象。
這樣的想象究竟產生於何時,恐難“一言以蔽之”,但一定相當之早。
《山海經.大荒南經》雲:“東南海之外,甘山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海內東經》雲:“黑齒國,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大荒東經》雲:“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鳥。”
這可以看作不同部族不同傳播渠道流傳下來的極古老“十日”傳說。
上古先民認為,天有十日,棲息於東方神木之上,一日在上九日在下,或者,一日從西方回來一日從東方升起。
三星堆出土了“神樹”,存有“九枝”。學者稱,或有“十枝”毀斷而已,當為傳說中“扶桑”或“扶木”,即太陽棲息之所。
這一三千多年前的國寶,亦可印證“天有十日”傳說之古老。
按《大荒南經》的說法,“十日”,是“羲和”所生。而“羲和”,是“帝俊”之妻。“帝俊”,在上古神話裡,就是主管天地陰陽的最高天神“太一”。
《尚書.堯典》是另一種說法,天神帝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羲”“和”就是後來的 “伏羲”“女媧”,帝堯命令他倆按照“昊天”之“天道”,觀測天象,以確定人間方位、時間和曆法。
《山海經》中的“羲和”,雖然變成了“母親”,但顯然,其也屬於“天神”,由此才可能生下“十日”。
另外,《山海經》也說得清楚,“十日”是乘坐“神鳥”升起降落的。古人一定認為,不如此,西方落下的太陽就不可能再趕回到東方。
神鳥負日,亦稱“金烏負日”,在中國,是至少有七千年以上的古老傳說,如題圖。
後來,古人逐漸認識到,天上的太陽其實只有一個。所以,才有了后羿射日的神話。他射下了九個太陽,可是,並非直接射太陽,而是射負日的“金烏”。
春秋時期的《天問》說:“羿焉彃(bi)日,烏焉解羽?”這是問,后羿怎樣射日,金烏又如何散落毛羽?
無論如何,先民之“天有十日”這樣的認知,反映在文字上,就有了“旬”字。
“旬”,就是先民從“甲”到“癸”,數者“十日”形成的時間概念。
或曰,先民何以恰好確定“天有十日”,而不是其他數字——比如,九個或十一個?
《左傳.昭公五年》雲:“明夷,日也。日之數十,故有十時,亦當十位。”
這是說,天有十日,所以一天有“十時”。春秋之前,古人曾將一天劃分為十個“時辰”。後來,才有“十二時辰”,再進一步細分為“二十四時辰”。
《左傳》說,因為天有十日,也才“亦當十位”,就是實行“十進位制”。
或許,這話應該反過來說,因為古人最早實行了“十進位制”,人們才想象天有十日。
人類的認知過程,一定是一方面以外部世界為物件,一方面以人自身為物件;在對客觀主觀認識的過程中,也逐漸產生了“數”等抽象概念。
世界上的古老民族,大多自古形成了“十進位制”的理念。人類學家和認知理論學者認為,這與人有十個手指有最直接的關係。所謂“掐指一算”,最初不是巫佔,而是計數。
《周禮.周官.馮相氏》雲:“馮相氏掌十有二歲,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敘事,以會天位。”
這說的,就是馮相氏這位官員,“掐指一算”,以手指計數,推算“天位”。
又賈公彥《疏》:“十日者,謂甲乙丙丁之等也。”
《淮南子.天文訓》高誘《注》:“十,從甲至癸日。”
可推知,不僅“天有十日”來自先民“掐指一算”的“十進位制”,連“十天干”都極可能起源於“十進位制”形成的“天有十日”之說。
《說文》曰:“十,數之具也。‘一’為東西,‘丨’為南北,則四方中央備矣。”
“十”,古人稱之為“二繩”,是“立表測影”而觀測得到的“子午線”和“卯酉線”,二線垂直相交,準確指示了“東南西北”之“四方”及加上“中央”的“五位”。
古人將“東南西北”的“四方”,與“春夏秋冬”的“四時”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統一的時空觀。
然後,以“天有十日”計時,得出“旬”字,又使靜態的時空觀動態化,便形成了“東方日出”“西方日落”迴圈往復的三維立體加時間向量的生動圖形。
這是白天的圖景。
夜間,古人想象常儀生下了十二個月亮,週而復始執行。這一定與一年中包含十二個月有關,又是一番圖景。
但是,“旬”,作為計時單位,所反映的,肯定是最早最原始的太陽曆。
後來,古人將常儀所生之月加入了“考量”,於是產生了中國比較完備的“陰陽合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