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23日,深夜。
在汝河北岸的一個名叫楊灣(今屬河南新蔡蛟停湖鄉)的小村子裡,劉伯承表情嚴肅,臉板得像一塊磚:“既然搭了浮橋,為什麼不繼續渡河?!”
站在劉伯承面前的,是晉冀魯豫野戰軍六縱第18旅旅長肖永銀——這名昔日八路軍129師的猛將,此時卻如同做了錯事的孩子,漲紅了麵皮,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短暫的沉默之後,還是六縱副司令員韋傑出來解了圍:“對岸敵情不明,我們擔心大部隊一旦貿然過河,萬一僵持起來,中原局和野司的機關人員在北岸缺少掩護......”
聽完韋傑的解釋,劉伯承的表情稍稍平和了一些,然而,當他將目光落到地圖上時,臉色再次嚴峻了起來。
此時,站在劉伯承身邊的鄧小平、李達等晉冀魯豫野戰軍領導人同樣表情沉重,他們清楚地知道,這個夜晚,將會無比的漫長......
絕境
1947年8月初,晉冀魯豫野戰軍的12萬戰士士氣高漲。
一個多月前,他們渡過黃河,挺進山東西南地區,在28天的時間裡,連戰連捷,吃掉了國民黨軍4個整編師,殲滅6萬餘人,收復了包括鄆城、定陶、曹縣在內的大片地區。
魯西南一戰,“劉鄧大軍”威名遠揚。
然而,就在戰士們享受勝利喜悅的同時,劉伯承和鄧小平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根據情報顯示,魯西南戰役結束之後,蔣介石立刻調集了8個整編師加1個獨立騎兵旅,總計近20萬人的大軍,氣勢洶洶地向魯西南地區撲來,誓要一雪前恥。
敵眾我寡,就已經很讓人頭痛了,但在這時,劉伯承與鄧小平還要分心應對另一個“大麻煩”——黃河。
1947年的夏天,黃河流域上空似乎被捅出了無數個大窟窿,大雨傾盆而下,常常連續幾天都見不到太陽。
異常豐沛的降水,使得黃河水位暴漲——根據史料記載,在黃河下游地區,水位一度從2米暴漲至30米以上。
在洶湧的河水衝擊下,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黃河堤防更是搖搖欲墜,一旦大堤潰決,“水淹七軍”的場景就將再次上演。
更要命的是,有情報顯示,國民黨軍蠢蠢欲動,已經有了炸燬黃河大堤,再來一次“花園口”的意圖。
正因如此,在多年之後,鄧小平回憶起這一時刻,仍然感嘆道:“我這一生,這個時候最緊張!”
在雙重危機之下,劉伯承和鄧小平迅速做出了決定——取消之前的休整計劃,全軍兵分三路,立即南下,挺進大別山!
一段載入史冊的急行軍,就此拉開了帷幕。
從地圖上看,這無疑是一段極為艱苦的旅程——從魯西南到大別山,一路上不僅有滿是淤泥、踏上去就拔不出腿的“黃泛區”,更有沙河、汝河、淮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橫亙其中,想要迅速突破,簡直難如登天。
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劉伯承、鄧小平給敵人佈下了一個迷魂陣——就在主力南下的同時,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十一縱隊與一部分地方部隊卻轉而向北,來到了黃河岸邊,大張旗鼓地找船隻、搭浮橋,擺出了一副要北渡黃河的架勢。
這些景象,都落在了國軍偵察飛機的眼裡,並迅速上報到了位於徐州的國民黨陸軍總部。
得到情報後,陸軍總司令顧祝同果然中計,馬上命令圍攻的魯西南的所有部隊緊急北上,務必要在黃河南岸與“劉鄧主力”決一死戰。
整整一天之後,顧祝同才意識到自己上了當,然而,當他正要命令部隊掉頭南下時,蔣介石的一封“手諭”送到了徐州——
在這封手諭中,蔣介石“迷之自信”地表示:共軍南下不過是“佯動”,最終還是要“渡黃河而北竄”,各部應繼續向北,趕在劉鄧大軍抵達之前鞏固南岸防禦戰線。
對於蔣介石的這番“神操作”,時任國民黨陸軍總部參謀長的我黨傳奇特工郭汝瑰嗤之以鼻:“(蔣介石)毫無統帥的越前處置......除拘束指揮員外,絕不能適應戰況......”
整整10天之後,當晉冀魯豫野戰軍衝出黃泛區的泥潭,順利渡過沙河之後,蔣介石才終於恍然大悟——劉鄧的目標是大別山!
感到受了愚弄的蔣介石暴跳如雷,嚴令各部迅速展開追擊堵截,一定要把場子找回來。
一場事關生死的“賽跑”,就這樣開始了。
8月22日,晉冀魯豫野戰軍六縱的先鋒——18旅52團,趕到了位於河南新蔡縣的汝河北岸。
此時,在3路南下大軍中,由陳錫聯率領的左路軍和楊勇率領的右路軍已經渡過了汝河,而與中原局、野司機關一起行動的六縱,便成了唯一一支留在汝河北岸的部隊。
就在52團抵達汝河北岸的幾乎同時,負責堵截劉鄧大軍去路的國民黨整編85師和整編57師的一個旅也趕到了汝河南岸,並迅速構建起了防禦陣地。
看到敵人佔據了南岸,18旅旅長肖永銀當機立斷,命令52團1營:“打過河去!把渡口搶回來!”
23日拂曉,52團1營的勇士們乘著好不容易找到的一艘小船和臨時紮起的木筏,冒著槍林彈雨,強行渡過汝河,硬生生地將河岸邊的敵人撞了回去,攻下了汝河南岸的大雷崗村。
與此同時,18旅的後續部隊冒著密集的炮火,在下午3時左右,搭起了一座寶貴的浮橋,通往汝河南岸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由劉伯承、鄧小平率領的中原局和野司機關,卻遲遲沒有趕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幕漸漸籠罩了汝河兩岸。雖然韋傑、肖永銀等人心急如焚,但始終不敢貿然打過河去,就這樣與國民黨軍對峙了起來——這也正是本文開頭一幕出現的原因。
劉伯承、鄧小平等人姍姍來遲,自然不是因為行動遲緩,而是尾隨而來的整整3個師的追兵,已經與六縱的後衛部隊交上了火,劉伯承、鄧小平是在佈置完阻擊任務後,才匆匆地趕到了汝河岸邊。
局勢已經非常明顯:後有追兵、前有堵截,如果不能迅速開啟一條通道,整個中原局和晉冀魯豫野戰軍的核心,將會遭到致命的打擊。
生路
在這個關鍵時刻,一向溫文儒雅的劉伯承顯露出了“軍神”的霸氣——他擲地有聲地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敵人飛機大炮有多少,都要以進攻的手段打垮進攻的敵人,殺出一條血路來!”
鄧小平也給指戰員們鼓勁:“除了堅決打過去,沒有其他出路!橋斷了,再修!敵人不讓路,就打!......不惜一切代價和犧牲,堅決打過去!”
兩名主將的話語,讓負責開路的18旅將士們熱血沸騰。發起進攻之前,肖永銀向全體戰士下達了命令:
“槍上刺刀!手榴彈開蓋!遇到敵人就打,打完了再往前衝!我們旅打剩一個團,團打剩一個營,就是全部打光,也要開啟一條通路!”
8月24日凌晨2點,戰鬥打響了。
接替18旅守衛渡口的6縱16旅在旅長尤太忠的率領下,死死頂住了從兩翼發起衝擊的敵人,隨著激昂的衝鋒號聲,肖永銀率領著隊伍,如同下山餓虎,向著敵人的陣地猛撲過去。
戰鬥剛剛打響不久,敏銳的肖永銀就發現了敵人防線上的薄弱點——這裡的敵人似乎毫無戰鬥意志,一見到我軍,胡亂開一陣槍之後,便迅速潰退下去。
肖永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帶領18旅主力,向這股敵人發起了猛攻,僅用了3個小時,便在封鎖線上撕開了一個寬約6、7裡,縱深60餘里的大口子。
正是靠著這個缺口,中原局機關與晉冀魯豫野戰軍總部毫髮無傷地衝破了敵人的封鎖線,蔣介石的圍剿計劃,又一次化為了泡影。
在勝利之後,肖永銀在欣喜之餘,也不禁有些疑惑:這股敵軍怎麼會如此不堪一擊呢?
答案很簡單,當天晚上,負責正面阻擊任務的,是國民黨整編85師110旅,這個旅的旅長名叫廖運周——他與肖永銀有著一個共同的身份:共產黨員。
1903年,廖運周出生在安徽鳳臺縣一個叫做廖家灣的村子裡(今屬淮南市安城鎮)。
1926年初,大革命風起雲湧,受到革命形勢的感召,廖運周離開家鄉,考進了黃埔軍校,成為了第五期炮兵科的一名學員。
在黃埔的校園裡,廖運周找到了自己的堂兄、黃埔一期畢業的廖運澤。
此時,廖運澤已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這個剛剛走出家鄉的堂弟面前,廖運澤充滿激情地描繪出了一個富強獨立、人人平等的新中國。
這幅美好的圖景,在廖運周的心裡紮下了根——1927年3月,已經成為北伐軍一員的廖運周在武漢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從這一刻起,廖運周下定決心,要為那個夢想中的新中國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然而,短短几個月內,廖運周的生活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揮起了屠刀;7月15日,汪精衛在武漢宣佈“分共”......中國的未來,突然變得晦暗起來。
雖然前途未卜,但廖運周並沒有喪失自己的信念,而是毅然選擇跟隨葉挺麾下的國民革命軍24師,參加了南昌起義。
在起義軍南下潮汕失利後,廖運周借道香港,輾轉到了上海、南京,才終於與黨組織恢復了聯絡,並接受了一項重要的任務:利用自己的黃埔身份,打入敵人內部去,開展兵運工作。
正是這一項使命,讓廖運周過起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
1928年初,他打入國民革命軍第33軍學兵團,可沒過多長時間,學兵團就解散了;
1928年6月,他先後參加了阜陽和壽縣正陽關的兩次起義,都遭到了失敗;
同一年,他又先後打入國民革命軍第4兵團、第96師等部隊開展兵運工作,但都沒有取得什麼成果;
......
一連串不順,並沒有消磨掉廖運周的耐心,在危機重重的敵營中,他一直等待著組織的召喚。
1930年初,在中原大戰前夕,馮玉祥在河南招兵買馬,新組建了西北軍第二師,與此同時,廖運周也接到了上級的指示——打入第二師,建立地下黨組織!
這道命令,將廖運周的命運與這支部隊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1933年,當長城抗戰失利後,西北軍第二師殘部接受國民政府的改編,改稱獨立46旅,廖運周則擔任了46旅73團團長。
在這支由“雜牌軍”改編過來的隊伍裡,廖運周的黃埔身份顯得無比耀眼,也使得他在之後的幾年裡官運亨通——
全面抗戰爆發後,獨立46旅改編為國民革命軍110師。短短3年多的時間裡,廖運周就從旅長升副師長、副師長升師長,肩膀上的軍銜也從銀色梅花變成了金燦燦的將星。
廖運周的春風得意,讓不少同僚豔羨不已。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整個抗戰過程中,廖運週一直與曾任中共北方局組織部長、八路軍第一縱隊政委的朱瑞保持著單線聯絡,給八路軍傳遞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
抗戰勝利之後,面對國民黨的內戰圖謀,廖運周意識到,回到人民懷抱的時機已經到來了,因此,他一邊在隊伍中秘密加強反戰宣傳工作,一邊向黨組織提出了發動起義的要求。
然而,由於戰爭形勢瞬息萬變,起義的條件始終不夠成熟,廖運周只能繼續等待下去。
在等待起義命令的時間裡,廖運周也沒閒著——他不僅將我軍派來的許多地下工作者安排到了電臺、直屬諜報隊、參謀部等要害部位,甚至還在內部秘密成立了黨委,他也正式成為了一名在國民黨軍隊中的“黨委書記”。
當整編85師接到堵截劉鄧大軍的命令,開始急速向汝河進發時,110旅內部的許多地下黨員十分焦急,紛紛來找廖運周商量對策。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面對如此緊急的情況,廖運周卻擺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模樣,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就把他們都打發回去了。
廖運周之所以如此氣定神閒,當然是因為他早就想好了對策——
整編85師的師長吳紹周,從前是貴州講武堂出身的黔軍軍官,雖然由於驍勇善戰,得到了湯恩伯、白崇禧等人的賞識和提拔,但缺少了“黃埔出身”這塊金字招牌傍身,還是讓吳紹周受了不少窩囊氣。
在國軍的圈子裡混得久了,廖運周非常清楚,“死道友不死貧道”,向來是大多數國軍將領的座右銘,特別是對於吳紹周這類“雜牌軍”出身的將領來說,自己的嫡系部隊,就如同根基命脈,是絕不肯輕易失去的。
而110旅,就是吳紹周嫡系中的嫡系:抗戰時期,當吳紹周在臺兒莊、宜城、洛陽等地與日軍奮勇搏殺時,這支部隊就是他最信任的主力軍。
正因如此,廖運周斷定,相對於放跑劉鄧大軍而言,吳紹周更不願意見到110旅遭受巨大損失——想要“做文章”,就得從這裡下手。
這種事情,自然不能拿到檯面上說,萬一走漏風聲,吳紹周也不好對上面交待,這也正是廖運周諱莫如深的原因所在。
直到部隊抵達汝河南岸,開始修建阻擊陣地時,廖運周才悄悄地將手下的幾個團長召集起來,裝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道:“這一仗,共軍非拼命不可,照我看,不可與他們硬碰硬!”
這幾位團長也都是“老油條”了,話說到這種地步,自然心領神會——於是,在面對18旅的兇猛衝鋒時,這幾位團長只是裝模作樣地抵抗了幾下,便不約而同地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戰鬥結束後,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廖運周所料:面對如此明顯的“消極怠工”行為,吳紹周只是不痛不癢地批評了廖運周幾句,事情就算翻篇了。
突破汝河之後,劉鄧大軍又一鼓作氣,跨越淮河天險,成功挺進大別山區,牽制了國民黨的大量兵力,為我軍的戰略進攻計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而在這一切的背後,廖運周功不可沒。
尾聲
1948年11月27日凌晨,已經恢復110師番號的數千人馬,在廖運周的帶領下,於雙堆整合功起義,徹底打碎了黃維兵團突圍的美夢。
而接應110師起義的,正是1年多之前,廖運周在汝河南岸為他們讓開通道的中原野戰軍第六縱隊。
當天晚上,中野6縱司令員王近山、政委杜義德在駐地為起義的110師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在宴會上,受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等人委託,特意趕來參加歡迎儀式的中野2縱政委王維綱對110師官兵們鄭重宣佈:“廖運周師長是共產黨員......在他的帶領下,你們走上了光明大道,參加了人民解放軍,可喜可賀!”
聽到這一席話,在敵營中默默奮戰了整整20年的廖運周不禁熱淚盈眶......
1949年初,110師改編為第二野戰軍第14軍42師,廖運周也成為了這支新生部隊的首任師長。
此後,這支部隊打過了長江、挺進了西南、解放了西藏......為新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新中國成立後,廖運周先後擔任了瀋陽炮兵學校校長、祖國統一工作委員會副主任等職務,並於1955年成為了開國少將當中的一員。
謹以此文,向功勳卓著的廖運周將軍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