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之故鄉兮,孝我之爹孃;葬我之高山兮,伴我之同行;解我之羈絆兮,列我之宗堂。
1998年12月28日,湖南湘潭烏石峰下,空山寂寥,萬木蕭索。彭德懷元帥的骨灰遷葬儀式在這裡隆重舉行。
在新落成的墓地前,一位女將軍格外耀眼。她神情悲傷,手捧覆蓋著鮮紅黨旗的骨灰盒默然肅立。
這位女將軍名叫彭鋼,她是彭德懷元帥八位侄子侄女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是同伯伯生活最久、交流最多、感情最近的一個。
1938年,彭鋼出生於湘潭農村,那時的她,小名叫玉蘭。從記事那天起,彭家就一直處在動盪不安中,財產被抄,大門被封,寒冬臘月也無家可歸。因為彭德懷領導平江起義,走上革命的道路,國民黨揚言要對彭家斬草除根,甚至兩次扒掉彭家祖墳。彭玉蘭和家人們過著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
1940年8月,千里之外的彭德懷指揮了著名的百團大戰,三個半月殲滅日偽三萬餘人,破壞敵人鐵路470公里、公路1500公里,收復縣城26座,繳獲大量武器彈藥和軍需物資,毛澤東曾致電表揚。就連蔣介石也甚感欣喜,特意發來電報:“貴部窺破好機,斷然出擊,予敵甚大打擊,特電嘉勉。”
就在蔣介石的嘉獎電墨跡未乾之時,10月4日凌晨,國民黨反動派再次包圍彭家圍子,敵人的目標是彭德懷的大弟彭金華和二弟彭榮華,他們是中共瓦子坪支部的主要負責人。
一陣狗叫驚醒了睡夢中的彭榮華,他顧不上自己的安危,朝西屋的彭金華高聲喊道:“二哥,敵人上來了!”說完轉身就朝屋外的林子裡跑去。剛衝出柴門,一陣子彈飛來,彭榮華胸部中彈。
彭金華來不及給妻子交代,連忙下到後房紅薯窖裡,把重要的檔案和名單點火燒掉。他剛回屋,便被荷槍實彈的敵人抓獲。
彭家的女人和孩子們哭成了一團,之後的一兩個小時,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彭榮華流盡最後一滴血,卻無能為力。
第二天,地方黨組織以彭金華之妻周淑身之名,寫信給重慶新華日報社,請報社轉延安後再轉彭德懷。信中寫道:
八路軍彭副總司令:
潭株警備部及湘潭縣政府飭隊來家,榮華弟飲彈斃命,弟媳龍氏亦傷;夫金華在押,聞案情重大,請予設法營救。
弟媳周淑身叩
民國二十九年十月五日
一週後,鄉親們在龍骨坡的草叢裡發現了彭金華的屍體,他的手指被敵人的鋼針扎得稀爛,幾個指頭甚至被殘忍折斷。
彭金華、彭榮華光榮犧牲,彭榮華妻子龍國英手腕中槍。彭玉蘭和彭家其他的孩子頓時成了傾巢之下的小鳥,忍飢挨餓,東躲西藏,被壞人趕,被野狗追,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
彭玉蘭那時才兩歲,經常在晚上去一位好心的胡婆婆家落腳。母親總是千叮嚀萬囑咐:“玉蘭,你記住,一旦有人抓住你,問你姓什麼,你就說姓胡,千萬不能說姓彭,說出姓彭是要殺頭的!”
長大後的彭玉蘭,清晰記得和二姐愛蘭在山上墳地裡躲藏的情景,漆黑的夜裡,天空下著小雨,陰冷恐怖中不時傳來野狼的嚎叫,姐妹倆緊緊抱在一起,不停地小聲哭喊:“天怎麼還不亮?”
“要是大伯在就好了!”這是孩子們時常念起的話頭。在他們心中,大伯就是烏石的大山,偉岸挺拔,能遮風擋雨。
卻說周淑身的電報歷時半月,終於輾轉送到山西武鄉八路軍總部。彭德懷看著電報,痛苦地咬緊牙關,始終沒有吭聲。過了很久,他低沉地對身邊的參謀說了一句:報請中央處理吧!
毛主席見報後驚愕不已,立即給蔣介石發電,要求火速釋放彭金華,並嚴懲兇手。延安《新中華報》、重慶《新華日報》同時刊登《抗議潭株地方官憲的非法行為》文章,對反動當局進行嚴厲聲討。此時的彭德懷,還不知道彭金華遇害的訊息。
蔣介石接電後,在回覆中卻說湖南方面並沒有逮捕二彭一事,對彭德懷關於嚴懲兇手、追究責任的要求也是避而不答。
時間到了1949年7月,解放軍正勢如破竹般追擊南逃之敵,已參軍入伍的彭家大兒子彭起超奉伯伯彭德懷之命回到烏石,一是把所有的兄弟姐妹們接出來,二是找到黃公略烈士的家人,以免窮途末路的敵人對他們狠下毒手。
彭家上下像過年一樣熱鬧,孩子們蹦蹦跳跳,吵鬧著要穿最好的衣服去見伯伯。在黨組織的護送下,彭德懷的老戰友、時任武漢市市長的吳德峰,將彭總的五位侄子侄女接到武漢上學。另外三位:彭家大女兒秀蘭已在農村結婚生子,無法與弟妹們同行。另外,彭起超則帶領彭康志先行一步進京。
吳德峰親切地接見了五個孩子,給他們端茶水、遞糖果,問他們每個人的名字,路上有什麼新鮮事。孩子們雖然不認識他,但一致地認為這位市長伯伯真好。
同年末,在武漢上學的這五個孩子坐火車來到北京,與先到的彭康志會合後,由中組部安排生活學習。那年春節,熱情的帥孟奇媽媽把孩子們接到家中,讓大家過了一個溫馨難忘的大年。
“伯伯在哪裡?伯伯什麼時候來看我們?伯伯究竟長什麼樣?”孩子們整天自言自語不停。
1950年6月,六位孩子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伯伯彭德懷。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孩子們突然接到通知:去北京飯店見伯伯。他們歡呼雀躍,伯伯長什麼樣?有大鬍子嗎?腰裡別手槍沒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湧上他們的心頭。
在北京飯店,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這裡的一切,輕輕地踩著綠地毯,來到沙發邊靜靜地坐著,心裡既興奮又忐忑。
彭德懷來了,還未進門,就高興地喊著:“都等急了吧?來來,讓伯伯看看!”“伯伯!”孩子們叫著,激動地撲上前去。彭德懷開心地笑著,摟著孩子們逐個看了一遍,說:“讓我猜猜你們都是誰?”他挨個端詳著孩子們:“這個是端妹子?金華弟的大女兒。”彭梅魁流著眼淚點點頭,說不出話來。“這個一定是白伢子!”“對了,伯伯,我就是彭康白。”剩下的四個都是彭榮華的孩子,“這是愛蘭,康志,康仁,這個最小的嘛,哈哈,是我們的玉妹子,對不對呀?”孩子們尖叫起來,伯伯怎麼這麼厲害呀,從來沒見過面,怎麼就能準確地認出每個人呢?
那一晚,他們在地上打了個通鋪,一邊三個,圍著伯伯睡。這一天,是孩子們有生以來最開心最幸福的一天,彭玉蘭和哥哥姐姐們拿著伯伯贈送的筆記本和鉛筆,甭提有多高興了!
沒過多久,彭德懷再次接見了幾位子侄,他揹著手不停地在房間裡踱步,彷彿充滿了心思:“你們要記住,一旦遇到特別困難的事,學校裡實在無法解決了,你們可以去組織部找帥孟奇媽媽。不過,只要是自己能夠克服的困難,就不要去找組織部。”孩子們一頭霧水,事後才知道,那難得的二十分鐘見面時間,也是伯伯特意擠出來的。即將奔赴朝鮮戰場的他,因保密原因欲言又止,他之所以交待那些話,當時實已做好戰死沙場的思想準備。
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後,彭德懷搬到中南海永福堂居住,因為浦安修經常出差在外,他一個人常感寂寞,便想到讓最小的侄女彭玉蘭跟自己一起住,無兒無女的他也向往著天倫之樂,更想著要為死去的弟弟承擔起“父親”的責任。
剛上中學的彭玉蘭有自己的“小算盤”:學校裡多自由呀。她提了個不大可能的條件:除非給我買輛腳踏車,否則我不走讀。一向勤儉節約的彭德懷或許是愛女心切的緣故,竟破例給侄女買了一輛天藍色的“永久”牌腳踏車,這在當時猶如珍寶一般貴重。
每到放學回家的時間,彭德懷總是揹著手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嘴裡還不時地嘀咕著:“怎麼還不回來呀?”接玉蘭回家,成了他心頭一件幸福而溫馨的事情。
調皮的彭玉蘭爬上院裡的海棠樹去摘果子,衛士發現後大喊,驚動了正在屋裡辦公的彭德懷,他跑出來連忙擺手,示意警衛員別嚇著孩子。等到玉蘭從樹上下來時,彭德懷卻板起臉說道:“多危險嘛!嚇不嚇死人呀!你摘這麼多的海棠做什麼呀?”“我想帶給同學們吃。”彭德懷的臉色由陰轉晴,“個人吃了爛牙腔,大家吃了噴噴香。”說完,便轉過身回屋去了。
彭德懷對小侄女疼愛有加,常常帶她去散步,有時也會在一些公開場合露面。有一年國慶放焰火,跟著伯伯來到國防部樓頂的彭玉蘭,遇到了好朋友林曉霖,第一次見到她的父親林彪。
國家實行薪金制後,一直享受供給制待遇的彭玉蘭不知道自己的學費該由誰出,老師告訴她,按規定烈士子女的學費仍由學校出。彭玉蘭將這個好訊息告訴了伯伯,彭德懷卻說:“不,你上學應該我管,”並認真寫下批示:“謝謝學校領導,彭玉蘭同學的學費不要國家供給,由我負擔。”彭德懷用自己的工資,供彭玉蘭、彭正祥、彭康白到上大學。彭正祥考上哈軍工,彭玉蘭考上西軍電,他們屬軍事院校,學費由國家承擔。考上地方院校的彭康白,則由彭德懷一直供到大學畢業。
1956年4月27日,夕陽西下,中南海湖邊留下彭德懷和侄女彭玉蘭散步的身影。那天,中央剛召開完關於土葬改火葬的會議,彭德懷也簽了字,他顯得有些興奮:“我們死後什麼也不留下,只求一身清白,這樣就對得起長眠的戰友了。”
兩人邊說邊走,忽然,彭德懷提高了嗓門:“小兔,我託你一件事,我死後,你把我的骨灰裝進一個葫蘆裡,放進大海,讓我漂洋過海,去看看五大洲的人民是怎麼生活的,因為我生前忙忙碌碌,去不了許多地方。”小兔是玉蘭在學校裡的外號,她聽了伯伯的一番話,心裡一陣發酸,望著伯伯卻沒有吭聲。
大鍊鋼鐵那會兒,彭玉蘭決定把名字改為具有時代特色的“鋼”,她告訴伯伯這個想法後,彭德懷很是支援,連聲說好。
1959年,彭鋼高中畢業,考取西安軍事電訊工程學院計算機專業。暑假,她抽空回了趟老家,特意給伯伯帶回了他念念不忘的家鄉的老南瓜,她心想這禮物伯伯一定會很喜歡。
那時候,彭德懷正在廬山上開會。回來的那天,彭鋼早早來到機場等候。奇怪的是,走下飛機的人個個低頭不語。彭德懷牽著彭鋼的手一直沒有鬆開,路上他一言不發,氣氛凝重得讓人發憷。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問了一句:“小兔,考上大學了嗎?”彭鋼鬆了一口氣,趕緊告訴伯伯自己考上了第一志願西軍電。然而,既沒有回答,也沒有讚許,只有無盡的沉默。
回家後,從伯母浦安修的哭訴中,彭鋼知道伯伯的事。那段艱難的日子,彭鋼一輩子也無法忘記:伯伯整天神情恍惚,沒日沒夜地趴在桌上寫著什麼,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有時候,他會在院子裡來回地踱步,一走就是一兩個小時。
彭鋼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臨近開學,彭德懷來到彭鋼的房間,遞給她一隻深黃色的小皮箱,“我出國的時候總帶著他,挺方便。看來我再也不會出國了,你拿去用吧!”彭鋼接過伯伯心愛的箱子,轉過身假裝在找東西,實則在悄悄抹淚。
吃罷晚飯,彭鋼跟著伯伯走進辦公室,她好想安慰幾句,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很久,彭德懷開口了:“西軍電是個好軍校,你同時參軍了,也就是說,進入社會了,從學習到生活都會有很大的變化,也可能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難和挫折。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你要相信黨。”那晚,彭德懷談起自己的歷史,講起犧牲的戰友,爺兒倆聊了很久。
第二天早晨,彭鋼剛起床,彭德懷就推門進來,“該走了,不要管我的事,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彭德懷一手提著小皮箱,一手拉著彭鋼的手,把她送到院門口。彭鋼知道伯伯不喜歡看見人哭,強扭轉頭,轉身就走。走了很遠,她終於忍不住放肆地痛哭起來。
1964年,彭鋼從軍校畢業,卻被分配在北京右安門一家小工廠上班。彭德懷對抱著情緒的侄女說:“算了,還是回家好。”此後,彭德懷經常帶著彭鋼在“吳家花園”的菜園和果園幹活。
在一棵蘋果樹下,彭德懷再次談起自己的身後事:“我聽說把魚骨頭燒成灰埋在蘋果樹下,結出的果子很好。將來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這樹底下,結果子給你們吃。”彭鋼帶著幾分怨怒盯著伯伯,嗔怪他說這話不吉利。
從吳家花園到彭鋼上班的地方,幾乎要穿過半個北京城。每天早上5點鐘彭鋼就得起床,當她洗漱完畢時,伯伯總會按時把早飯做好,坐在飯桌邊樂呵呵地等著她來吃。吃完早飯,彭德懷會把侄女送到公交車站。下班時,又總會在那看見他的身影。
彭鋼談了個物件,叫袁士傑,是浦安修的外甥,不過這時浦安修已離開了彭老總。彭德懷特意找出珍藏多年的金日成送給自己的一塊錦緞被面,再準備了一套被褥和枕套,他開心地說:“彭家嫁女嘍,這就算是孃家給你的嫁妝吧!”
1965年,彭德懷前往四川任三線建設第三副總指揮,臨走前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小侄女彭鋼,此時的彭鋼和丈夫蝸居在單位狹小的宿舍樓裡。一生大公無私的彭德懷思前想後,決定請求組織上給彭鋼找一間住房,他惴惴不安地說:“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為個人私事向組織上要求過什麼,這次算是破例嘍!”後來,在警衛參謀景稀珍的幫助下,彭鋼夫婦終於搬進一個單元房。
彭鋼和伯伯之間的感情,像父女,像朋友,更像知己。1973年,癌症晚期的彭德懷,看見伏在病床邊哭泣的彭鋼時,他握著她的手,艱難地說:“彭鋼啊,你胖了!”彭鋼心如刀絞,流淚不已。她拿出三歲女兒的照片給伯伯看,彭德懷臉上漸漸露出笑容,驚訝地說:“都長這麼高了,上汽車得打半票嘍!”
那時候看望彭德懷要得到允許,每次都費盡周折。1974年10月,彭鋼再次探望伯伯。彭德懷緊緊抓住彭鋼的手,吃力地說:“我死後,骨灰是不是能和你們的父母埋在一起呀?他們是革命烈士,我怕玷汙他們啊。”說著就哭了起來。彭鋼也內心難受,說我一定替你完成這個心願。誰也沒有料到,這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11月29日,戎馬一生的彭德懷闔然離世,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寄存在成都一座公墓裡。
1978年,時機終於來臨。彭鋼決定寫信為伯伯澄清冤屈。幾個月的時間裡,她閉門不出,終於完成20多頁的申訴信。黃克誠將軍曾讚賞地說道:“你這個傢伙還真有頭腦,你伯伯沒白疼你。”12月2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為彭德懷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不久,彭鋼又重返軍隊,穿上了久違的軍裝。
彭鋼心裡有一面鏡子,那就是伯伯彭德懷。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中,她也繼承了他那無私無畏、剛正不阿的優秀品質。
在工作崗位上,彭鋼兢兢業業,認真負責,像一塊鋼一樣常常加班到深夜,同事們誇她“真不愧是彭老總的後代”。彭鋼先後擔任總政紀律檢查部副部長、部長和中央軍委紀委副書記,後來被中央軍委授予少將軍銜,成為新中國建立後解放軍第九位女將軍,總政治部“第一位女將軍部長。”彭鋼堅持原則,不畏權勢,有著“軍中女包公”的美譽,就連犯罪的海軍原副司令員王守業提起她時也是膽戰心驚,稱她是“鐵姑奶奶”。
2014年6月24日,彭鋼因病在北京去世,至此這位“軍中女包公”的傳奇一生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