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紙質書荒，在看電子書，時間久了眼睛疼，就又把《紅樓夢》翻出來了。看到第二十七回，發現兩個很有意思但之前一直忽略的人：小紅和賈芸。更有意思的是，這兩人看對了眼，在賈府大廈傾倒之時，得以善終並回報了主人。
說他們有意思，是因為賈芸和小紅都是很立體很飽滿的人物，說不好是喜歡還是討厭。他們在底層掙扎求生，有諸多不得已，最為人詬病的是功利和世俗，但也恰是因此更貼近現實生活中有血有肉有優點有缺點的普通人，帶給我很多感悟。
功利是對現實不得已的妥協
賈芸雖姓賈，但與賈寶玉的賈天差地別，後者生下來就是賈府的貴胄和寵兒，而他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旁支，且父親早逝，只與寡母守著一畝薄田和兩間房子。雖有個舅舅，卻是嫌貧愛富、尖酸刻薄的“卜世人”，非但不幫襯還要嘲笑奚落他。別說寶玉了，他連金榮、賈芹都沒法比。
書中有幾處細節，金榮仗著姑姑與賈家女眷走得近些，略得些臉，就敢在學堂打架滋事；賈芹雖也是旁支，卻有母親通曉人情世道，出面向王熙鳳替他謀一份有油水的差事。而賈芸呢，身無長物又沒有家人幫襯，只能眼看著自己苦求多時的工作被賈芹搶佔。
太像生活中大多數普通人了。周邊同學同事，要麼出身好，吃喝玩樂萬事不愁，每日想的只是如何打發時間和玩得更有花樣；要麼有人幫襯，稍稍使力便可吃穿不缺。反觀自己，出身低微、家貧寒酸，剛成年就要挑起家庭和生活的大梁，面對世態炎涼和摔打碰壁。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最怕新學期開學，因為爸媽要湊齊三個孩子的學費很為難。有一年家裡沒錢，媽媽說有個親戚欠了錢沒還，要了幾次要不回來，如果我們能把錢要回來就繼續上學，要不回來只能搬凳子輟學回家。至今我仍然記得我和哥哥在親戚家門前盤旋躊躇再三、卻始終不敢登門的情景，那種難堪、自卑和無措，成了深深的烙印。
所以看到賈芸一遍遍地找賈璉求情、甚至對寶玉奉承恭維至極，上趕著給一個小自己四五歲的小孩兒當兒子，我並不覺得他趨炎附勢，只是感到深深的悲憫。沒有苦過、窮過的人，可能無法體會。
但我懂那種無奈和妥協。當適當的功利能換來柴米、讓家人吃上一頓飽飯、過上像樣的生活，所謂面子和別人的眼光也就無關緊要了。況且賈芸的功利並不讓人討厭。相反，他情商高，非但聰敏機變、懂得見機行事，而且說話滴水不漏，辦事周到妥帖。
他一發現求助賈璉無門，便當機立斷改向王熙鳳送禮，且送得相當有學問。可以看一下原文，他與王熙鳳的你來我往，真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打交道。送的人有禮有節有溫暖，收的人有面子有裡子又實用。彼此心照不宣又不落人口實。
小紅其實跟賈芸是一類人。她曾妄想過攀附賈寶玉這棵高枝，自恃有貌而存非分之想，但她及時醒悟了：一方面是因為寶玉跟前人太多，常受排擠而又難有出頭之日；另一方面是因為跟襲人不同，她要的首先是一份事業，而不是一個姨娘的身份。
小紅起初留意賈芸，是得知他姓賈，才多看了一眼。他們之間不是浪漫的驚鴻一瞥和一見鍾情，帶著些許審時度勢和功利世俗，但也更真實。攀上王熙鳳，也是她抓住機會，利用巧言、奉承獲得青睞，有攀高枝的嫌疑，卻是無奈之舉。總不能把自己的終身幸福和職場生涯都寄託在寶玉一人身上。
賈芸也好，小紅也好，他們或許都有心機、有功利、有對權勢的攀附和仰仗，但身在底層，靠自己掙扎一份事業、一份幸福，談何容易？別說那個出身大於一切、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就是現在，哪一個職場打工男女敢毫無城府、一點心機都不用就出來闖蕩江湖？
反過來，也只有象牙塔裡的王子公主、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墨客才能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小人物的務實和謀求階級改變進行批判。而對我們普羅大眾，利己而不損人的一點心機和功利，不過是一種生存之道。
最可貴的是人窮卻不氣短
賈芸和小紅，都是《紅樓夢》裡“忠義”的代名詞，87版電視劇中他們在賈家重任落獄之時，前去探望並設法營救；高鶚續寫的版本里，也是賈家眾人中難得的圓滿結局；在《吳氏石頭記》中，更是忠勇的化身，誓死守護在黛玉身邊，強撐著賈家最後的空殼子，與賈環等一眾強盜對抗。
除了忠義，他們身上還有諸多可貴品質。
- 一是做好本職工作。
賈芸得了差事，先還了錢，然後花50兩採買花卉苗木。可見他心裡對這個差事是有盤算的，大概要花多少錢，盈利多少，事先都有了解。這點在職場中非常重要，在做一件工作之前，要有整體的概念和起碼的預算，對老闆有交代，也能保護自己。
賈芸還親力親為，工人幹活，他坐在石頭上監工。一方面加快工程進度，利益最大化；另一方面，賈府人來人往，說不定就得了哪位貴人的青眼，有更好的前程也不可知。文中，王熙鳳和寶玉被害發瘋時，就是賈芸帶著小廝們輪班值守。寶玉病好，還專門謝了他。可想而知，此後，他的職場路只會越走越寬，不至於花卉的活幹完，就無以後繼了。
小紅也一樣，雖然只是燒水澆花喂鳥的雜活，她也有安排有條理地幹好。她能在大丫鬟們詰問時有理有據地反駁，能在王熙鳳用人的時候恰好出現，也是因為她的本職工作早幹完了。
賈芸和小紅都是先幹好分內的活，才有餘力有精力連結到更多的資源和機會。就像我們寫文章，只有先寫好內容，其次才是運營和平臺加持，畢竟打鐵還需自身硬。還有一個細節，他二人見誰都是先帶三分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試想一下，你是更願意成全一個對你笑意盈盈的人，還是一個橫眉冷對的人？
這也正應了那句老話：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 二是高情商。
賈芸和小紅，從出身來說，都不是人中龍鳳，能在最後逆襲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們的高情商。這個高情商不單單指會說話，當然他倆都是伶牙俐齒，聰明機變的人，但最重要的是懂得審時度勢、抓住機會，為自己爭取，而不受命運的擺佈和安排。
他們都是非常貼近現實生活的人，想要靠自己出人頭，擁有更好的工作機會和美滿婚姻，就要瞄準時機、主動爭取。現代人尚會畏懼前途和不可知的風險，而捨不得眼前雞肋的工作和生活，遲遲不敢做出選擇；尚會面對心動的人躊躇不前，眼睜睜錯過，別說當時的社會環境了，是極其難得和可貴的。
寶釵評價小紅眼空心大，就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這份心志。小紅這類小人物幾乎是出自本能的不甘心和強烈的上進心，對寶釵這個封建社會的既得利益者而言，是一種冒犯和威脅。但對我們現代人而言，這種不被封建禮教束縛，把自己利益放在第一位、又不損害他人的做法，才更能保障自己的利益。
- 最可貴的是他們人窮而氣不短。
忠義也好，高情商也好，我認為都不是賈芸和小紅身上最可貴的品質。“忠義”是作者和賈府眾人作為主人和上層社會對下人的嘉獎，帶有封建色彩和綁架意味；“高情商”更不用說；他們身上最可貴的應該是：面對不公時，懂得為自己分辨，而不是默默忍受。即使人窮也不氣短。
賈芸面對舅舅的藉機奚落，有情有理地反駁，並不因上門借錢而唯唯諾諾，反讓人高看一眼；小紅對晴雯、碧痕等人的不實責問，也厲聲為自己分辨，身處劣勢，也能維護自己，不受不白之冤。
這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所以有“人窮志短”這個成語，更有古話：錢是人的膽。書中也曾借茗煙之口表達過“沒錢的主子不如奴才”的意思。歸根到底是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就像我們大多數人，手裡沒錢，說話辦事都不硬氣。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往往越窮，越要裝得大氣周到，小心翼翼維繫人情往來，生怕哪裡做到不到位落人話柄，引人嘲笑；越是有錢人，反倒可以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小氣、吝嗇。
所以，賈芸和小紅，能反其道而行之，能在人窮之時，尚且氣高，這點風骨和志氣是最難能可貴的。人活著，倘若連這點骨氣和傲氣都沒有，任由人潑髒水而不吱聲，連為自己發聲都不敢，只會加倍讓人看不起和得寸進尺。
十幾、二十幾歲時看《紅樓夢》，關注的和喜歡的是寶釵、黛玉的才情、智慧，寶玉的多情、不俗，以及迎春、探春、惜春的閨閣生活，他們不用操心生計和家務，雖然也有各自的不得已和需要應對的複雜環境，但總體來說，日子絢爛美好，尤其是大觀園中吟詩作對的情節，充滿了風花雪月和青春爛漫。
現在三十歲，再看《紅樓夢》，卻會不由自主地關注賈芸、小紅這些小人物，畢竟我們普通人並不是一出生就在羅馬，享受錦衣玉食和眾星捧月，他們美則美矣，只是徒增嚮往；而這些小人物身上的不得已更能引起共鳴，他們的閃光點也更加可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