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在李宗仁原配夫人李秀文誕辰100週年祝壽活動上,李幼鄰接受了新華社記者的採訪。
當提及父親與母親關係時,這位剛至古稀之年的老人留下了淚水,他滿含怨憤地說道:
“我的母親已經活了100歲,可她卻是守活寡整整70年啊!”
“別和往事戰鬥,我們不是對手。”
對李幼鄰來說,這是他一生的痛。
1911年,在媒妁之言下,李宗仁與李秀文成婚。
洞房花燭那晚,李秀文又期待又擔憂,她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女孩兒的心事化為臉上紅暈,從未謀面的丈夫又會給她怎樣的期許?
紅燭燒去小半之時,李宗仁走了進來。
這是她見他的第一面,也是李宗仁見她的第一面。
他把酒斟滿遞給還稍顯忸怩的李秀文,“吃酒,吃酒,來,我倆一起吃!”
李秀文看著眼前的男人,大方、瀟灑、利落、滿懷英氣,他笑容滿面,言語隨和。
她半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
吃過合巹酒後,李宗仁重回宴席接著去應酬。
屋內紅燭又燒了大半,李宗仁微帶醉意回了房,他與她坐著,想問些什麼卻有意無意吐出四個字來:“你識字嗎?”
李秀文愣住了,但很快回過神來,搖著頭說道:“不……不識字。”
“要識字!怎麼能不識字呢?日子還長著,你願意學,我便教你。”
李宗仁很認真地望著李秀文,不像說笑的樣子。
李秀文只輕輕點了點頭。
事實證明,李宗仁確實履行了他的諾言。
他充當起了李秀文的啟蒙老師,空閒時便教她識字。光是識字不夠,李宗仁還會傳授她書中的道理。
後來,李宗仁在外工作,有一次寫信給他父親李春榮。在信中,李宗仁提倡讓家中婦女讀新書,父親也依了他,便請了受過新教育的姓廖的女先生來家教書。
此後,李秀文大有長進,她能閱讀書信,也能背得詩文。
他推著她在時代的浪潮中前進,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又需要多大的決心?
對李秀文而言,知書達理也變得不再遙不可及。
她是幸福的,那份屬於他的真誠給這份感情鍍上了金。
如果一切都能一直如此該多好?
可不盡人意的事又有太多。
1917年,李宗仁駐防在新會,正值戰局稍為平穩,李宗仁便派手下副官回桂林將李秀文接來新會。
在李秀文眼裡,這大抵是她這一生中最甜蜜的時光了。
1918年,李秀文在新會生下了李幼鄰。
在這之前,李秀文也曾誕下一名男嬰,但可惜的是,幾個月後孩子便夭折了。
無論是對李宗仁還是李秀文這都是不忍再提及的。
而李幼鄰的到來填補了他們一直存在的那份空白也帶給了夫妻倆家庭的溫馨與快樂。
1920年,兩廣戰爭爆發,時局不穩,李宗仁忙於處理戰事,無暇照顧李秀文母子,便又派人將妻兒送回桂林。
這一別,終將是物是人非而已。
至少李秀文也曾試想過他們更遠的未來,可再見丈夫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1923年,李宗仁率旅部駐防桂平,經人介紹,他娶了郭德潔。
李春榮和劉太夫人一直都很體恤兒媳,在收到李宗仁來信後,他們也大為震驚,又怕秀文被兒子冷落,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這也許是李秀文最酸楚的一刻。
她做了多少心理鬥爭,可她終究無法改變已成的定局。
“達官顯貴又有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呢?”
她勸了自己多少回,又為李宗仁找了多少理由。
“我帶著孩子不方便跟隨他,何況我又不習慣官場應酬,他再娶一個女人也是無可非議吧。”
“可是,現在的我在他心裡又是何等的地位?”她想。
帶著她最後一個問題,李秀文收拾好了行李帶著李幼鄰前往了桂平。
李宗仁也知道李秀文和孩子將至,便早早站在廳外臺階等候。
沒過多久,他們便到了旅部。
李秀文望著闊別已久的丈夫,在她眼裡,他又是怎樣的熟悉與陌生?
她熟悉的是他未變的容貌,多年過去他依舊瀟灑,頗帶英氣。
她陌生的是他說不出的變化,就像熱騰的飯菜和放冷的相比,看著沒什麼不同,但剛出鍋的卻總是更有滋味一般。
“哈,兒子都這麼大啦!想不想爸爸呀?”
小幼鄰怕生,再加上許久未見父親的緣故,過了好一會才支支吾吾開口叫了爸爸。
這時從廳堂走出一個女人,模樣俊秀,步伐輕盈,如此大方利落。
李秀文知道,她就是郭德潔。
她看著眼前這個對她點頭含笑又遞上熱茶的女人,似乎也並無那份反感。
李秀文接過熱茶,看得出了神。
郭德潔憐愛地看向小幼鄰,想抱他玩耍一番,但李幼鄰從未見過她,便掙脫開躲在了李秀文身後。
郭德潔有些難堪,想著小孩兒總歸愛吃糖果類的新鮮玩意,轉身便去了內房拿。
“我娶德潔,只因應酬實在太多,也需要個人照應我,現在你也來了,正好德潔也能與你作伴,你看怎麼樣?”趁著郭德潔進屋,李宗仁說。
“當然好。”李秀文也早已想通,見丈夫對自己也並無偏差,她心裡的結也自然解開。
一家人終於相聚,氣氛也十分融洽。
或者說,只是暫時的融洽。
其實沒有硝煙的明爭暗鬥早已開始。
李秀文就曾在自傳中寫到郭德潔喜歡在背後叫她鄉下婆。
生活裡的每一處細節也都讓李秀文感受到郭德潔對她隱隱約約的敵意。
李秀文是沉穩的,她並不想計較,更不想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
可再好的脾氣也經不起無止境的試探。
她為數不多的一次爆發是在李宗仁母親的葬禮上。
她無法忍受郭德潔執意要與李宗仁站在一起,身為正室的自己,她眼睜睜看著這個女人爭搶著要站在丈夫身邊。
李秀文終於爆發了,與郭德潔激烈衝突了起來。
她怨,她恨,她終於發現在李宗仁眼裡新歡早已取代了糟糠;
她無奈,她無力,她永遠無法邁出傳統道德的邊界,她也早已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可她還是想試試,她想捍衛原本屬於她的東西。
但在李宗仁眼裡,這是他母親的葬禮,兩個夫人害他在親戚前丟了面子。
他一氣之下命人將李秀文和郭德潔送回了老家。
李秀文的徹底心寒並不在此。
她做夢也想不到李宗仁竟在不久後就把郭德潔重新接回了他自己身邊。
她尊榮但又悽苦的命運玩弄著她。
而能與她感同身受的,就只有李幼鄰了。
但李幼鄰畢竟只是個孩子,一個還未成年的孩子。
他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母親身邊。
人們常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而對李幼鄰來說,這一切卻過早地讓他承受。
看著整日失神的母親,他又是怎樣的焦急無助,可他明白,如今只有自己能給母親帶來溫暖了。
哪怕只是一點慰藉也好。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往事不堪回首,可又終須回首。
回憶是李秀文最大的傷痛。
父親每月會派人來送生活費,有時李宗仁會親自來看他們母子倆,走的時候也總會留下錢。
但金錢沒有溫度,捂不熱這個少年空缺的內心。
李幼鄰清楚,錢買不來他的家,他完整的家,他曾經的家。
1927年,在李宗仁安排下,李秀文母子來到香港, 李幼鄰便就讀於當地的西南小學。
1929年,新桂系處於低迷時期,李宗仁也早已身心俱疲,更是無力照顧母子二人,便讓他們回到了廣州。
到廣州後,李幼鄰又要開始面對擇校問題。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教會學校英文更好些,能為他將來出國留學打下基礎。
李幼鄰年紀雖然不大,卻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
在他的選擇下,李幼鄰便在廣州一所教會管理的中學繼續展開了他的學業生活。
1937年,全面抗日戰爭爆發,戰事危急,李幼鄰留學的想法也愈加強烈。
對李幼鄰而言,他放心不下母親,也擔憂著祖國戰事,但出國留學是他的志向,是他的目標。
沒有哪個母親會阻止孩子奔向更好的遠方。
李秀文同樣如此。
1937年10月中旬,李幼鄰來到了美國。
離鄉的少年開始遠航,這是隻屬於李幼鄰自己的故事。
1942年,李幼鄰從威斯康星州貝萊特學院畢業,他給自己的大學生活交上了圓滿答卷。
也正是這一年,李幼鄰與他在美國一見鍾情的女孩珍妮走進了婚姻殿堂。
他又一次感受到歸屬於家的溫暖,這一份愛的美好是他曾經缺失心靈的一次填補。女兒的降生也讓他體會到初為人父的喜悅。
這時的李幼鄰是幸福的。
人們往往是如此的,在自己最歡愉的時刻,心裡總會有個塵封已久的角落輕輕浮現。而浮現出的,是他的母親。
1947年5月中旬,李幼鄰一家從美國乘坐遊輪回到了上海。
異鄉歸來,李幼鄰重新踏上祖國的土地。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他一眼望到那個久別的身影。
他飛快穿越人流,用力抱住了他的母親。
這是跨越十年的擁抱。
母子倆都流下了眼淚。
親人團聚,思念便有處安放。
在上海的這段日子裡,李幼鄰帶著母親和妻兒四處遊玩,這般的天倫之樂是李秀文曾幻想過的,而現在,她能真實感受到了。
1947年6月,李幼鄰帶著母親妻兒乘車趕往北平,李宗仁親自來車站接了他們。
但同樣的久別重逢,李幼鄰卻並未表達出多少情感。
對他來說,他與父親之間始終是有隔閡的。
北平的夏季自然比上海涼爽許多,待在北平的三個月裡,李宗仁也時常陪著他們一起活動。
輕鬆快意的時光總是過的很快。
9月初,李幼鄰一家回到了上海。
久住朋友家也不是長久之計,李幼鄰便託人買了一幢西洋小樓。
小樓不大但也精緻,這成了他們在上海的小家。
但日子漸漸久了,珍妮也似乎失去了起初的興趣,在生下三女兒後,她告訴丈夫想離開了。
1948年11月初,李幼鄰一家重新回到了美國。
和十幾年前一樣的是,李幼鄰依舊放心不下他的母親。
他想讓心繫的母親生活得更好。慶幸的是,李幼鄰做到了。
1958年4月底,在李幼鄰的協辦下,李秀文終於收到了大使館授予她的入美居住證書。
美滿的紐約生活給這個前半生飽經風霜的女人帶來了太多太多美好。
1965年6月中旬,一直客居美國的李宗仁與李秀文見了他們人生的最後一面。
他不願老死他國,而是選擇回到故土。
“不管冒多大的危險,我都要回去。我做的事如要補償,只有回國一條路。”李宗仁是堅定的。
眼前這個男人,再無年輕模樣。
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了那晚洞房花燭他許下的教她識書的承諾。
“他確實做到了。”李秀文想。
可嘆歲月匆匆,又怎奈時光飛逝。
1969年元月,病重臨危的李宗仁讓最後一任夫人胡友松把他帶回國的李秀文的照片拿給他。
他望著照片,久久不語。
他彷彿又聽見了李秀文的聲音。
“你識字嗎?”
“不……不識字。”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對話。
他們終究夫妻一場,李宗仁明白,這是告別了。
1969年1月30日,李宗仁與世長辭。
李宗仁在回國前曾對李秀文說過:
“老來思鄉,葉落歸根。你啊過段時間不如也回去,待在異鄉還是會想家的。”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李秀文還是讀懂了李宗仁走前的叮囑。
李幼鄰當然也清楚母親的心思,他更不願母親長期飽受這種痛苦。
1973年10月31日,在國家安排下,李秀文回到了祖國。
回國後的日子裡,李秀文都與侄兒侄媳住在一起。
她常常會和侄媳譚明聊天,聊她的舊事,談她的悲喜。
後來,譚明便將李秀文的口述整理成了《我與李宗仁》一書。
晚年的李秀文,日子是安穩的。
知足常樂的她把自己的人生後半程過得有滋有味。
至少不會再留有遺憾。
1992年6月18日,李秀文平靜安詳地走完了她102年的人生旅程。
儘管李幼鄰早已做好準備,但當身在海外的他收到母親離世的訊息時,這位七十幾歲的老人還是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
處理完母親喪事的一年後,李幼鄰也溘然長逝。
在他生命末了,他託友人代筆,具體交代了為母親修建墳墓的事宜。
這封信裡還夾著1500美元,而在信的背後。
他留下了今生的絕筆:“李幼鄰。”
“今來千里外,我心不在身。悠悠慈母心,惟願才如人。”
李幼鄰一生最大的不捨也許就是母親,無人知曉他未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的愧疚與遺憾。
但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李秀文一定也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
這個堅強而又偉大的女人, 會是李幼鄰永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