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圖書館去看書,找出了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有人曾說這書特別難讀,但我喜歡它的名字。生命本是偶然,人生更加真幻難辨,紀實、虛構一念之間,“歸根結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張愛玲早就問過了在哪裡。
才看了幾頁,忽見一位讀者的“眉批”:“好,真實!”後面一頁又有“貼切”的讚語。這人筆勢遒勁,以字推人:大約是個豪邁之輩。但是有時候,他的批語也不乏酸溜溜地諷刺挖苦:“這也叫小說?是自傳加歷史考據吧?”又不完全像個豁達寬厚的人。我越往後越偏了題,小說漸漸不大留意,倒專挑此人的批註來欣賞。王安憶描寫柔然國的立國艱辛路,這人批的是“金戈鐵馬,豪氣干雲,女流而寫出這等氣勢,實在不容易”,態度上雖是居高臨下得滑稽,還有大男子主義之嫌,觀點卻似乎部分的有了改變,不再譏笑作者在做“歷史考據”了。王安憶寫到童年和另一幫小朋友搶院子玩耍,這人批的是“童趣盎然”。王安憶寫到女主人公的初戀,這人竟詩興大發,在正文旁的空白處題日:“瑣碎,感人,閱後得詩二句:情人的眼裡盛著憂鬱,你問為何忽然下雨;她說因為紫丁香開了,洇染了天空的情緒,愛情真是天地間第一刻骨銘心的大感情!”我讀到這裡,不禁笑出了聲,一時倒有些喜歡起這個誇誇其談的傢伙來了。按道理說,這人該是個不大沉穩但卻至情至性的妙人。
我一路“嘩嘩譁”翻過去,只看他的鉛筆批語。他用得好像是HB,適合繪圖,不宜寫字,顏色也比一般鉛筆古怪。我兢兢業業的做著買櫝還珠的工作,還津津有味,樂在其中。每到會心處,所得的樂趣絕不在考古時的郭沫若之下。當“紀實”與“虛構”眼看就要縱橫交叉,一個偉大的生命座標已經若隱若現時,王安憶卻陡然設定了一塊絆腳石,即“茹氏”家族史上是否真存在過一位壯元郎。來自各方的聲音一時說有,一時又煞有介事地提出反證,真是撲朔迷離,悽迷萬狀。我暗想“有人一定又要按捺不住了”,果不其然,HB先生(也不知是不是先生)發牢騷道:“設懸念也不必太過分,變成故佈疑陣了”,隨後話鋒一轉又表示諒解:“但話又說回來了,世上的事,原本難講,是是非非絕不能夠一目瞭然的,而且,根本連‘我’自身都是值得懷疑的東西,所以才有‘莊生曉夢迷蝴蝶,’才有西方哲人不斷追問‘我是誰’呢!”末幾句有點借題發揮的意思。
我看到這裡,卻記起一則小故事,說是某人一個人租一間房子住著,很是孤單。偏偏上班也總無所事事。這天坐辦公室坐得實在無聊,居然往自己家裡打電話玩兒。哪知那邊卻有人接電話問他“你是誰”。他當場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類的問題,只因玄奧艱深,一般人簡直不大敢去深想,就像站在一口很深很黑的井邊,彎了腰朝下望,只覺得地底的水的涼氣侵肌蝕骨,明知危險,卻又感到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吸力,直想往下跳去。那井沿好比花非花,霧非霧,我非我,不論身子或思維,是不可離它太近的。
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我站在房間外,裡面有人向我低語:“你去看看大門口有沒有人。”我轉身下樓,樓梯“吱吱吱”像年久失修的小木橋。我出了樓房,面前是一條黑煤渣子鋪的小路,盡頭就是上了鏽的鐵門,門外隱隱綽綽似乎還是泛著烏光的煤渣路。那時候是晚上吧,可是月色挺好,我看清了門口沒有旁人。小路右側是矮矮一堵紅磚牆,左邊卻是沖天而起的一座巨大無比的鋼鐵堆,廢鋼和廢鐵黑乎乎地堆成了山,看久了彷彿想要挪動似的。我害怕了,掉頭飛快地上樓回房,在房門外說“看過了,沒人。”裡面的人“嗯”了一聲說“那最好了。”門開了,那人立在我面前,原來就是我自己。
這夢我只做過一次,但卻為那詭異甚至妖異的氛圍心神不安了好幾天。
我收斂心神,繼續看書。加批註的人一會兒劃波浪線說明某句話的精彩,一會兒框出一整段來加個問號顯示他的質疑。這人的記性有時又靠不住,前面打了半個括號,我看了十幾頁也找不到後半個括號,這才明白他是忘了,心裡有點兒受了愚弄的不甘,想想又原諒了他的魂不守舍,有始無終。這樣的閱讀體驗十足新鮮,可說百不得一。
終於要結束了,我隱約倒覺得有些遺憾。最後一頁上,這人寫著“童化,一九九七年八月注於濟南”。我大吃一驚,我就叫童化,這人名字竟跟我一樣!而六年前是一九九七年,我正在濟南上學,八月份是假期,那年暑假我沒有回家!雖說無巧不成書,也不至於這樣絲絲入扣吧?難道……我腦中劃過一道閃電:難道這些“旁白”是我自己寫的?我以前看過這本《紀實與虛構》?它又怎麼輾轉來到了此地一家小圖書館裡?我不敢相信地又看一下,這人的字型比我有風骨,卻不及我的修長清麗,我臨的是柳公權,他半點也不像我啊!我抱住頭,感到了難堪的困惑。
一陣腳步聲從後面傳來,走路的輕重極其像我。聲音在我後面停下了,一隻手伸過來,把小說拿了過去。我不敢抬頭,心跳越來越快,手心也開始溼了。身後的人拍了拍我說:“先生,睡著了嗎?我們要下班了。”
幸好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sponsored links
醉書,你問她為何忽然下雨?她說因為紫丁香開了
分類: 文化
時間: 2021-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