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今天我們要跟大夥兒聊的是一個歷史名詞,叫“印巴分治”,指的是1947年8月14號和8月15號這兩天,巴基斯坦和印度這兩個國家分頭獨立,建立自己的國家。
那按說這是第三世界人民掌握了自己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獨立了,好事吧?英國人作為一個帝國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他們夾著尾巴逃走了,好事吧?本來應該是歡天喜地。
但是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就在這段時間前後,在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土地上,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按照現在的不完全統計,大概是50萬人死於非命,1000多萬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成為難民。
一般來說,我們都有這麼個印象,一次大屠殺都會冤有頭債有主,總得有人對它負責吧?南京大屠殺死了30萬人,日本軍國主義負責;二戰的時候,猶太人被屠殺,納粹黨和希特勒對它負責。
可是歷史上就真的有這樣的咄咄怪事,你何曾聽說過有人、有哪個政黨,對這50萬冤魂負過責任呢?在印巴分治期間發生的這場大屠殺,有誰被釘上過歷史的恥辱柱,有誰被押上過戰犯的審判臺呢?沒有,好奇怪吧?對。
可是在世界歷史上這樣的事情也不僅僅是此一件,事實上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我們還看見過這樣的慘劇。到90年代的時候,我們羅輯思維絕大多數觀眾都已經出生了,幾乎就是近在眼前。
比如說1994年,在非洲的盧安達,兩個世代為鄰居的民族,一個叫胡圖族,一個叫圖西族,互相之間在兩個月期間砍殺,死了100萬人。你能想象那種血流成河的樣子嗎?
就在1998年,這個時間就更近,印尼的一些當地的土著砍殺華人,兩三天的功夫殺了1000多人,而且這個數字也被國際社會公認為是一個嚴重縮水的數字,5000家華人商店被洗劫掉。
你不覺得這樣的事件發生很奇怪嗎?為什麼沒人對它負責啊?因為它不是有組織的呀,它就是民間自然發生的。
你想象那個場景,昨天還是把酒言歡的鄰居,昨天還是到你商店裡來打醬油的老主顧,今天就端著槍、提著刀、帶著人,衝到你家裡,不由分說就殺。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它可不是發生在一個區域性的事情,因為如果發生在區域性,不會死這麼多人。它一定是整個城市,乃至是整個地區都陷入了這樣的瘋狂,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今天我們在講印巴分治的時候,可不是在講什麼國際政治史上的一個小八卦,一個政治事件。我們想探求的是,那些普通人、那些平民,那些世代本來是友好相處的鄰居和朋友們,為什麼,在什麼條件下會兇殘到這個地步呢?這是我們今天節目想探尋的一個答案。
那要說到這一點,我們就必須回到1947年的8月,我們來看看當時的印度的政治格局到底是什麼樣子。因為當時的印度還不是一個國家,印度、巴基斯坦,包括我們今天的什麼孟加拉,這都是一塊,都叫印度,都是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它怎麼就走到那個地步呢?這就得說到印度這個地方。
印度這個地方可以說是世界範圍內宗教品種最豐富的一個地區,什麼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耆那教、祆教,還有基督教和佛教,你在這個地方都能找到。
而且他們在地理分佈上有一個鮮明的特徵,叫後來者居上。這個“上”字呢,既指的是地圖上的上下,就是南和北;也指的是政治權利上的上下,後來者權利就大。那為啥呢?這跟印度的地理結構相關。
你看印度整個南亞次大陸,是一個大的倒三角形,深深地插入在印度洋的中心。它的左邊、右邊全是大海,北邊是一道巍峨的喜馬拉雅山脈,把它和亞洲的本部隔開,整個這個地方和外界的通道就剩下今天巴基斯坦西北部的那些山口。
所以進入到南亞次大陸的那些新來的部落、宗教勢力,往往都是從北向南發展,而且是武力征服的結果。你看我們今天講的兩大宗教之間的衝突,印度教就處於南部,北方就是伊斯蘭教的天下。
伊斯蘭教傳教到印度當然很早了,但是最終立定腳跟是1526年,以莫臥兒帝國建成為標誌。莫臥兒帝國是印度歷史上最大的一個帝國,雖然它也從來沒有統一過整個南亞次大陸,但是已經是最強大的了。
它的上層就是伊斯蘭教徒,它新來的嘛,而且武力強橫。但是這種強橫它也不能贏家通吃,它形成了一種和印度教徒之間的微妙的平衡。
這個平衡是怎麼形成的?首先你人少,雖然你是統治階級。因為你要傳教,對於南亞次大陸的人民來說,人人都有宗教,我憑什麼信你的呢?所以傳教的過程並不那麼順利。
即使到了今天,整個南亞次大陸上,印度教徒的數量也是伊斯蘭教徒數量的大概三倍,所以它人數首先少。
第二呢,就是它原先的那些教徒的文化和經濟水平相對落後。這為啥呢?我們在學世界歷史的時候都知道,印度教徒有一個種姓制度,越到上層,就越是那些什麼剎帝利、婆羅門;越到下層就越是那些吠舍、首陀羅,甚至是不可接觸的賤民。
大家想一想,伊斯蘭教有一個教義,就是隻要入了教,大家都是穆斯林。穆斯林的意思就是兄弟,大家都是平等的。所以這種教義對於印度教的那些下層的種姓就非常有吸引力,往往是經濟上、文化上比較差的人,加入了伊斯蘭教。
所以你看,一方面是掌權的,但是人少,而且經濟實力比較差。一方面呢,雖然人多,但是不掌權,雖然也比較富有,也比較有文化。所以在歷史上,這兩族之間形成了一種大致的平衡。
那你說兩種宗教之間有沒有矛盾和衝突呢?當然有嘛,只不過那個時候的人都從屬於小共同體,什麼村莊、宗族,他沒有我們今天大民族、大國家的概念。所以即使有衝突、仇殺,甚至是死人,他也不是那種大屠殺,他的水平比較低。
在日常場景下,雙方僅僅是互相排斥、互相瞧不起,給你找點噁心,就停留在這個水平上。比如說後來巴基斯坦建國的國父真納,這個人後面我們會反覆提到他。
他就講過一句話,說印度教徒表面上跟我們好著呢,社交場合還能握個手。可是等我們穆斯林一轉臉,他就跑去洗手,你說這是不是氣死人呢?
那穆斯林怎麼報復呢?你印度教徒不是奉牛為神嗎?那好,我們吃牛肉啊,你不能攔著我吃飯吧?當著你面,殺一頭牛給你們看一看,氣死你。
那印度教徒怎麼反報復呢?你們穆斯林不是每天要禱告嗎?需要安靜地和真主交流啊,對不起,我跑到清真寺門口吹拉彈唱,拉個胡琴、吹個笛子,製造噪音,噁心你。
所以你看,當時的衝突還停留在這個水平上。那透過什麼機制演化成後來的勢不兩立,甚至要拔刀相見呢?這筆賬就要記在英國人的頭上了。
當然並不是說英國人故意讓他們仇殺,是英國人作為殖民者,從1600年來到印度之後,通過幾百年給印度這片原來安靜的土地上,帶來了很多新東西。
比如說大炮鉅艦,因為他要征服,需要武力。比如說現代化的經濟結構,因為人們來就是要掙錢的嘛。還有就是現代化的政治,現代化的社會結構,和現代化的精英階層。
你可以想象一下,英國人來了之後,他有很高的經濟水平、文化水平,所以對當地的那些世家大族來說,這是很有魅力的,所以大家都紛紛把自己的年輕子弟送到英國留學。像甘地、尼赫魯,前面提到的真納,這些人都是當年留學過英國的。
等他們回到印度之後,滿腦子都是現代化的政治思想,尤其從英國人手裡又學會了現代化的政治博弈手段和權術鬥爭技巧。而這幫人呢?英國人又特別歡迎。
你可想而知,英國人人數少嘛,當它要統治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印度人口的時候,他當然希望上層精英能夠參與一回,幫忙一把了。尤其是這些留學過英國的人,那當然更歡迎了。
所以在1885年,就成立了國大黨。國大黨今天在印度政壇當中,已經不是一家獨大,一家通吃了。可是在1885年的時候,那可是所有上層精英,尤其是留學過英國這些精英的大本營。
問題就來了,現代化的政治一旦玩不好,就會產生一個後果,就是族群分裂。為啥?因為政治有一個總問題,就是到底誰當權,誰是老大,到底誰聽誰的。這個玩意兒雖然不是說每個人都是利祿之徒,但是這個總問題只要它在,它就會影響精英的那些細枝末節的行為,在每個決策關頭的時候,都會讓他的行為要發生一點點偏轉。
所以你看,1921年的時候,國大黨就分裂了,誰呢?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真納。作為一個穆斯林的首領,他脫離了國大黨。雖然他跟國大黨之間的矛盾,好像是動員群眾的方式上,真納主要講,我們要按憲政,搞議會的博弈;而甘地呢,這幫講我們搞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去動員民眾,雙方是政治路線不一樣。但實際上,它是一個精英之間的權力鬥爭的產物,至少不能排除這個因素。
所以你看,真納一旦出了國大黨之後,馬上就成為穆斯林的首領,穆斯林聯盟馬上把他選為主席,很快又給了他終身主席的稱號,最後甚至給了他偉大領袖終身主席真納這樣的稱號。
所以你看,兩個對立,按照原來的民間宗教對立,就分成清晰的兩派。而這兩派之間的矛盾是怎麼加深的呢?我們稍微推演一下就能明白。
國大黨一直認為,我就代表整個印度,我們是一個民族,不要搞什麼宗教紛爭。他們表面上這樣講,但是這個講法是很難落地的,為啥?因為他要動員民眾,很多民眾又沒有什麼文化,你要動員他,就難免用到宗教手段。
可是印度教是最大的宗教,所以你能脫離宗教,不談宗教嗎?不可能。你一旦講到印度教的教義,穆斯林看著就不爽,我們也應該有自己的政治派別,所以就誕生了穆斯林聯盟。
而穆斯林聯盟它想代表整個印度,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你人數比較少。所以它就有一個衝動,就是我們能不能夠乾脆分成兩個國家呢?
這樣的一個邏輯,它的線索一旦啟動之後,實際上是不可逆的。所以從國大黨成立,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我們就可以看到,雙方越行越遠,矛盾越來越深化的一個過程。
1931年的時候,就開始出現一個名詞,就是今天的這個國名,叫巴基斯坦。很多國名原來都是地名,對吧?但是巴基斯坦這個國名可不是,它是一個生造出來的詞彙。
是1931年,有一個在英國劍橋大學留學的一個印度留學生,叫喬杜裡,他也是一個穆斯林,他提出來,說我們能不能夠把那些穆斯林人口占優勢的那些地區,乾脆把它拼成一個新的國家。用各個省、各個邦的第一個字母,從中給它拼出一個新的單詞來。
你比如說巴基斯坦Pakistan,第一個字P,就是旁遮普邦;第二個字母A,就是所謂北部的邊境省;第三個字母K,就是今天的克什米爾,等等。巴基斯坦整個這個詞就是這麼拼出來的,它是一個人造的國家,它是一個原有的地名。
你看,這個矛盾就開始漸漸地演化成一個國家要不要分裂的問題了。當然了,並不是說那些精英要處心積慮地分割這個國家,因為誰都懂,即使是一樁普通的婚姻,到了實在過不下去的地步,雙方要簽字離婚的時候,也是撕心裂肺的痛啊,更何況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呢?
但問題在於,政治這個東西它像一個磁場,權力鬥爭這個東西它是一個巨大的誘惑。這個時候你再看雙方政治精英的那個心態,就很有意思。
比如說真納,年輕的時候一直在講,我們印度之所以受英國人欺負,就是因為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不團結,所以大家要團結、團結、再團結,把英國人趕跑。
可是當他成為穆斯林聯盟的首領之後,這個心態難免就會變,你可想而知,如果印度還是一個統一的國家,那他最多是一個最大反對黨的首領,對吧?到中國來訪問,咱們派一個統戰部部長接見一下,也就可以了。
可是如果他成為巴基斯坦的建國的領袖,那是什麼勁頭啊?到中國來,怎麼也得享受一次21響禮炮吧,他的那些兄弟們多少都得混個省長、部長的當一當吧?
如果他們留在印度,那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啊,人生就不能登頂。一個有尊嚴、有追求的人,誰能受得了這樣的誘惑呢?
再看國大黨這一邊,雖然他們嘴上說得好聽,不要分裂,巴基斯坦不要走。但是因為你是多數派,你當然不希望分裂了。可是一旦權力的試金石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能不能夠承受檢驗呢?
在這個過程當中就發生過一件事情,甘地。甘地大家知道,他是比較超脫的,而且他堅決地反對印度分裂,他無法忍受。他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說印度分裂,除非我死。
所以他有一次就勸說這個尼赫魯,尼赫魯跟他什麼關係?尼赫魯認甘地為他的老師,他們之間的關係簡直就是親如父子。後來我們知道,印度的那個最大的政治家族甘地家族,不是甘地的後人,是尼赫魯的後人。
但即使是這樣的關係,甘地又何嘗能讓尼赫魯在權力面前退讓半分呢?
有一次,甘地就跟尼赫魯商量,說這樣,人家真納不就是要權力嗎?咱們保持印度統一,咱們把建國之後,獨立之後那個總理大位讓給真納算了,咱們國大黨退後一步。
尼赫魯當時就不幹了,說這可不行,我這奮鬥半輩子,就為了當這個總理。
所以你看,雙方表面上爭的是什麼宗教、民族大義。但是翻開底牌一看,其實就是權力紛爭。在這樣的紛爭面前,以甘地那樣的德高望重,都不能讓雙方退步半分。
所以話說到這兒,你就應該明白了,印巴分治,這個國家的分裂,它是雙方精英一旦按照現代政治邏輯走下去的,幾乎是必然的一個結果。
當然你可能會問,那這個過程當中有沒有可能轉機呢?因為以前很多次節目我們都講過,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雙方最後發生了偉大的妥協,為什麼這個妥協在印度沒有發生呢?
確實,歷史給過印度好幾次不分裂的機會。
第一次機會,出現在1946年。那個時候大家知道,1945年二戰結束,二戰結束之後英國人就慫了,因為已經國家打成那個樣子,再也沒有能力讓印度留在大英帝國內部了。所以英國人當時已經基本傾向於考慮讓印度自治,或者乾脆就獨立。
但是最後一票事情得幹得漂亮嘛,所以印度在1946年,就迎來了英國派來的一個叫內閣使團,其實就是跟當時印度的各派精英,我們來商量一個善後方案,一個建國的方案。
這個方案很快就拿出來了,其實就跟今天中國的一國兩制很像。就是各派,你們各地誰佔多數,你們自治嘛,你們選出各地的佔優勢的那個宗教也好、民族也好,那個自治政府,只要把軍事和外交交到中央。
所以當時內閣使團拿出了一個方案,就特別像一個邦聯或者聯邦制的一個國家的方案。
其實雙方的政治精英都知道,這幾乎是一個最佳方案了,誰都不能在這個方案之外得到更多的東西。要想避免國家撕裂,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折中方案。
但是問題是,這次歷史機會被錯過了。責任在誰呢?公正地講,應該在國大黨這一邊。
當時的具體過程是這樣的,7月6號,英國的內閣使團好不容易費勁九牛二虎之力,讓雙方接受了自己提出來的方案,真納這頭也同意了,國大黨也透過決議同意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7月7號,尼赫魯突然翻臉,說我們不同意這個方案,從來沒有什麼最終解決方案,我們還要繼續討價還價,而且這是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公開說的。
歷史學家後來講,這就是尼赫魯一生當中犯下的最嚴重的一次政治錯誤。因為他覺得,既然談判嘛,討價還價嘛,你這麼容易就接受了,那我乾脆強馬吃車,我再提點條件,沒準兒你也能接受呢?
但是他萬沒想到,真納徹底被惹火了。你這不是耍我嗎?昨天說好的事,你今天就不認,那我們雙方還有談判的誠意嗎?這樣吧,我們徹底回到原來建國的思路上來講,不跟你玩了,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莊,不玩了,分行李,散夥。而且直接宣佈,8月16號,是直接行動日。
直接行動日,你聽這個詞,好像沒有血腥氣。但實際上是啥意思呢?就是我們在談判桌上得不到的東西,我們就乾脆拿起槍、拿起刀,我們把它搶過來。既然你們不願意分,我們就打給你看,殺給你看。
所以8月16號,所謂的直接行動日,就演化成了一場大屠殺。這是最開始的屠殺,三天之內殺了五千個印度教徒,讓十萬人無家可歸。
那緊接著發生什麼呢?當然是印度教徒報復了,然後殺了七千個穆斯林,這是印巴分治過程當中的第一場大屠殺。
這個屠殺一旦蔓延開來,大家發現,誰都控制不了了,所有人都傻眼了。英國人回家扒拉扒拉算盤知道,如果想在印度維持秩序,讓大家平靜下來,他需要投入的兵力和二戰那個兵力是差不多的。
而英國人現在哪有力氣還打呢?二戰剛剛結束嘛。所以英國人說算了算了,收拾行李,你們不走,我走。所以印度當時的英國總督叫韋維爾,韋維爾就制訂了一個行動計劃,這個計劃只有一項內容,撤僑,不玩了。
而且給這個行動計劃起了一個名字,叫瘋人院行動。就是,天哪,這簡直就是個精神病院,我們現在沒有精力分辨你們誰對誰錯。瘋子們,你們打吧,我們跑了。
這個情景就有點像美國的那種殭屍大片,整個大樓裡面到處都是要吃人的殭屍,我們只有一個任務,不是跟他們作戰,而是趕緊跑掉。
所以這是第一次機會,就這麼可惜地喪失掉了。那第二次機會呢?是英國人派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在歷史上也是大名鼎鼎,叫蒙巴頓。
蒙巴頓這個人在歷史上爭議很大,就像高曉松先生在曉說裡面曾經評價過他是一個妄人。那他是不是個妄人呢?我跟本期節目的策劃人李子暘先生也商量過這件事情,也讀了大量的資料,發現還真的不能簡單地下結論。
因為他同時代的人確實有人留下記錄,說他不靠譜;但也有人說他很靠譜,甚至有人評價他是那個時代很偉大的一個協調家,特別會協調各個方面的關係。所以你看,這是兩極的評價。
那誰讓我們不跟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呢?我們無法親身地感受他到底是個什麼人。但是如果從常識上判斷,我傾向於相信,他不是一個妄人。為啥?我的道理是兩個。
第一呢,英國的這套政治制度,你一旦有過研究,你會發現,它在當時的世界上確實是最先進的。不能說它產生的人一定就很偉大,但是它確實很難產生一個妄人,讓他平步青雲,到那麼高的位置。
蒙巴頓在當印度總督之前,那可是東南亞盟軍的總司令,二戰期間的。如果是一個啥都不行,就是紈絝子弟,就是一個混賬,這個英國的政治制度下,會把這樣重要的職位交給他?這好像很難令人置信。
那第二個理由呢?有人就會說,那蒙巴頓是王室啊,他是喬治六世的表弟,對吧?可是你要知道,英國政治制度到二戰期間的時候,王室沒有啥權力了。所以你頂著個王室的光環,在軍隊裡面,你想升遷,其實是比平民還要難的。
因為你是王室嘛,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兒,所以他的上級的指揮官在升遷他的時候,要反覆評估。如果你沒有戰功,沒有一定的能力的話,是很難讓你做到那個位置。
至於蒙巴頓個人的一些花邊,一些年輕的時候私生活的不檢點,甚至是二戰期間那個節節敗退,打仗不太順利等等這些事,那都有複雜的背景原因。
所以,我傾向於建議大家先不要用有色眼鏡來看待蒙巴頓這個人,說他就是個妄人。因為在英國當時的上層政治家當中是有共識的,就是此時派蒙巴頓去幹這個活,是最適當的人選,只有他能夠收拾這個爛攤子,讓大英帝國體面地從印度撤出。
如果蒙巴頓是一個公認的妄人,在當時,那他怎麼會承擔如此重要的使命呢?
當然,歷史橫加在蒙巴頓這個人身上的不公平的評價,可遠不止這一點。我年輕的時候讀世界歷史的時候,很多篇章都告訴我,說印巴分治是英國人的一個陰謀,是它的一個伎倆。
它雖然不當宗主國了,印度也不是它的殖民地了,但是英國人想當老孃舅,把這一家子分成兄弟兩個,讓他們之間互掐,英國人好從中牟利,因為它是一個仲裁者的角色。
這麼說其實有理論上的道理,因為英國人向來有這種叫平衡外交的傳統,它在歐洲就經常這麼幹。但是具體到1947年印巴分治的場景,還真就不能這麼說,這麼說冤枉英國人了,也冤枉蒙巴頓了。
蒙巴頓來到印度,他清晰的使命就是保持印度的統一,而且要讓印度作為一個獨立的、統一的國家,留在大英帝國最後的那個叫什麼英聯邦的內部。
英聯邦是啥?是大英帝國最後的遮羞布了,看在幾百年交情的份上,給我一點面子。所以蒙巴頓千辛萬苦,在印度就是要達成一個目標,讓它不分裂。
那蒙巴頓為什麼要幹這件事情呢?為什麼英國上上下下對他寄予這樣的期待呢?因為他有這個能力,他是以協調能力見長的。
比如說在英國當時的政治家當中,誰最反對印度獨立?丘吉爾,丘吉爾可是大英帝國的鐵桿粉絲,他稱英國人從印度撤出,這叫可恥的逃跑。
但是蒙巴頓找上門去,跟丘吉爾一席談話之後,丘吉爾就被說服了,所以你看蒙巴頓這個人說服能力是很強的。
所以當1947年的3月,蒙巴頓登陸印度,這實際上是印度免於分裂的第二次機會。那蒙巴頓有沒有可能成功呢?
第二部分
1947年的3月,蒙巴頓和他的夫人來到了印度,作為大英帝國最後一任駐印度的總督。這個時候,大英帝國的實力真的是不行了,二戰期間和希特勒拼的是民窮財盡。
在這兒給大家講個小故事,也是見於這本書的記載,《自由與榮耀》,就是講印巴分治的。
說這蒙巴頓夫人剛下榻到印度總督府,要知道那個地方是世界上最像皇宮的地方,光伺候英國派來的總督,有五千個僕人,那氣派。
他們倆剛把行李放下,僕人們就上來問,說有什麼要伺候你們的?蒙巴頓夫人說,我養了條狗,能不能給它拿點吃的來?僕人說沒問題啊,一會兒端來了一盤雞胸肉。
這個蒙巴頓一看這盤雞胸肉,眼珠子都亮了,什麼?讓狗吃肉,我們英國人連肉都吃不上,居然你們讓狗吃肉。這樣,你們先退下,這狗我自己來喂。
這僕人剛轉身,蒙巴頓夫人一個箭步就進了衛生間,把這盤雞胸肉給眯了。這見於歷史的記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至少說明,英國當時的國力真的是衰敗,它不得不放棄大英帝國國王皇冠上的這顆明珠——印度。
蒙巴頓來,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任務。當然當他一旦下到民間去巡查的時候,他發現這個地方那種民眾之間、兩個教派之間矛盾激化的程度,其實已經遠遠超越他的想象。
他甚至發現,自己在巡查過程當中,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因為大量的人一聽說蒙巴頓,英國派來的印度總督來了,馬上跑上前去,幾萬、十幾萬民眾哄上前,要求訴苦,控訴對方的罪行,要求英國人給自己做主,要求印巴分治劃界,自己多得一些利益等等。
你想,十幾萬人一旦圍在一起,稍微有一點點情緒不對頭,馬上就能點炸。所以蒙巴頓幸好,他後來自己說,幸好我穿了一身軍服,因為軍服是綠色的,對於穆斯林來講,綠色正是穆斯林的標誌色,所以大家覺得不錯,你是挺我們的,所以才沒有傷害他的人身。
蒙巴頓這個時候巡查一番之後,已經明白了,在民間想要平息這種情緒,已然是做不到了,只能在印度的上層那些精英當中去想辦法。其中最難說服的,就是這個真納。
但是蒙巴頓不怕呀,說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說服。所以在1947年的4月的上半個月,他見了真納六次,那真是巧舌如簧,把所有的利弊分析,就一樁一件地擺在真納的面前。
今天我們就講幾件,就是為什麼印巴真的不能分治。舉個例子講,旁遮普這個地方,現在已經被一分為二了,留在印度的叫旁遮普邦,留在巴基斯坦的叫旁遮普省。可它原來是一體的,英國人在這兒已經經營了幾百年,修築了密如蛛網的運河體系,這個地方是印度的糧倉。
你可想而知,那種發達的農耕社會,老百姓的田地也是犬牙交錯在一起,當地那種非常豐富的,像毛細血管一樣的經濟協作系統,現在你一旦要用一道國境線給它割開,那會發生什麼呢?
原來雙方村頭遞個錢就可以交易,現在變成了要交關稅,所以對民生、對經濟的那種打擊,到底能到什麼程度?其實沒有人心裡有數。
再比如說東部的孟加拉,現在我們看到的孟加拉國,只是東孟加拉,它和西部的像印度現在的那個加爾各答,原來都是孟加拉,它是一個經濟協作體。原來它們的分工是東孟加拉種黃麻,而西孟加拉,就是加爾各答附近的那些加工廠,負責把它加工成工業品,把它變成麻袋等等。
那現在如果你要用國境線給它割開,那會發生什麼呢?所以英國的最後一任孟加拉省的省長就講過一句話,說如果印巴一定要分治,那結果就是東孟加拉會變成世界上最悲慘的農村的貧民窟。
這些結果,這些精英們,你們怎麼考慮呢?
還有一點,因為巴基斯坦我們前面講過,它是一個人為製造的國家,它很多東西沒有作為一個國家的基礎。今天我們看到的孟加拉國這個地方,其實在印巴分治方案當中,是屬於巴基斯坦的。
你今天翻開地圖一看,它中間是隔著的,不相連,一個國家出現了一大塊那麼大人口存量的一塊飛地,中間隔著一個敵對的印度,這樣的國家怎麼能維持呢?
所以蒙巴頓就跟真納講,說你信不信,只要印巴分治,孟加拉歸了巴基斯坦,雖然按照宗教信仰的歸屬,因為它穆斯林佔多數,應該這麼劃分。但是你信不信,25年之內,它一定會分裂出去。
蒙巴頓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說的就那麼準。你看,1947年印巴分治,孟加拉劃給了巴基斯坦。24年後,在1971年,東孟加拉獨立了,現在就是孟加拉國。
所以所有這些問題,當蒙巴頓攤到真納面前的時候,真納也看得見。但是老僧入定一般,任你千言萬語,我只有一定之規,我只要我的巴基斯坦,我要我的總統大位,我要我的21響禮炮,你說啥都白給。
所以擅長說服人的蒙巴頓,面對這樣的鐵石心腸,他也沒有辦法了,只好認了。但是我們得說,蒙巴頓這個時候手裡其實還有一次避免印巴分裂的機會,只不過他不知道,而且全世界也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誰知道?真納自己知道,他自己的生命已經接近於盡頭。
剛才我們講的事是發生在1947年,其實就在頭一年,1946年的5月份,真納有一次在家裡肺病大爆發。他的家人一看就很緊張,馬上把他送到了火車,要到孟買去救治。而他的病情根本就等不到孟買,在中途就不得不下車,找了一個大夫給他看。
大夫給他拍了一個X光片,一看,這是肺結核晚期,根本就沒治了,你老人家的生命最多還有兩到三年。
你看,這個時候就看得出一個政治人物在生命關鍵時刻的選擇。如果是一聽這訊息,那還幹什麼穆斯林聯盟,還搞什麼巴基斯坦建國,趕緊該吃吃、該喝喝,該度假度假。
但是人家真納是政治家,政治家想的是,我一定要利用好這兩到三年,和生命一起賽跑,爭取在我死之前,讓巴基斯坦建國,我好當這個國家的開國領袖。你看,這個就是人生境界不一樣。
所以後來為什麼真納顯得那麼固執,完全不聽蒙巴頓的勸,我想跟這個因素也有關。
但是你想想,如果蒙巴頓這個時候知道你已經快要死了,那就拖就是了,拖到你死為止唄,然後談判不就好談了嗎?因為在穆斯林聯盟那邊,唯一有號召力,能夠把這麼多散碎的力量能夠整合起來的人,只有一個真納。
如果真納死,都別說他死,只要是他死的這個訊息,快要死的這個訊息傳出去了,那穆斯林聯盟很可能就分崩離析的,在談判桌上就好談了呀。
但是真納和那個醫生達成了一個攻守同盟,你一定保守秘密。所以那一張X光片就永遠地鎖在了那個醫生的保險櫃裡,而蒙巴頓這個時候覺得已經山窮水盡,我再也沒有辦法了。
所以蒙巴頓這個時候只好轉念去想另外一條路,既然統一不成,那就怎麼分呢?這就出現了蒙巴頓方案,印巴分治。
只不過蒙巴頓這個時候還面對一個大難關,那就是甘地。因為甘地原來講過,如果印巴要分治,印度要分裂,除非我死。
要知道,以甘地那樣在印度民眾當中的號召力,他只要反對,那什麼蒙巴頓方案,你寫多少字也是廢紙一張。所以蒙巴頓最後必須說服甘地,接受印巴分治。
在1947年的6月3號晚上的7點鐘,蒙巴頓和甘地談了一個小時。在這個過程當中,蒙巴頓當然是口若懸河在那兒說了,甘地是一言不發,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一直不說話,不表態。
一直到時間到了,甘地說,我馬上要參加一個公開的禱告,我得走了,然後起身就走了。蒙巴頓看著他的背影,也不知道有沒有說服他。
然後甘地就到了那個公開禱告的現場,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甘地要表態,大家都等著。如果甘地反對印巴分治,那很多印度教徒就會抄起刀來幹,捍衛國家的統一,而穆斯林那邊的怒火也會被點燃。
所以甘地在禱告完了之後就說了一句話,說我建議大家反省一下自己,到自己的內心裡去找一切事情的解釋。然後就走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甘地已經無奈地默認了印巴分治的現實。所以蒙巴頓方案最後一個難關也過了。
然後蒙巴頓一旦打聽到,前方傳來這個訊息,甘地已經默認了,那好,趕緊召開記者招待會,說好,現在我們開始談印巴分治,這個國家的分裂。
剛宣佈這個訊息,有一個記者就問,說那啥時候分裂呢?按照英國政府當時的說法,應該到了1948年,就是第二年再去談。
但是要知道,這個時候蒙巴頓面臨的是什麼?所有人都希望他滾蛋,國大黨希望你趕緊走,我們印度建國。巴基斯坦希望,我們趕緊建國,所有的英國的僑民也希望趕緊撤出這個瘋人院,所有的矛盾都糾結在蒙巴頓一個人身上,蒙巴頓也很難。
好不容易到了這樣的一個歷史時刻,一個記者問他,你們什麼時候走啊?誰還能等得到1948年的6月份,英國政府原來定的那個日子。
所以蒙巴頓在那兒掐指一算,說這樣吧,8月15號,這個日子,就是在這個現場臨時定下來的。8月15號什麼日子?是日本人投降的日子,正好是解放日,那好,就作為印巴分治的那個紀念日,就那一天,分吧。
其實這個時候,所有人是鬆了一口氣的,你看,大家都知道了該得到的東西,下面不就是分家嗎?這個時候,其實沒有人想得到,緊接著是一場大屠殺。
第三部分
雙方鬧著要分家,誰都不願意在一塊兒過了,那好,分。英國人來到這片地方已經350年了,他們最覺得驕傲的東西,就是我們把印度從一個地理名詞,變成了一個政治實體。
他們來之前,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一個大帝國,把南亞次大陸統一過,但是英國人做到了。現在英國人要親手把這份成就給它毀掉,把這個國家一撕兩半。
分家這個事情,雖然從原則上很好談,那些精英們,尼赫魯、真納,他只要在談判桌上定一下抽象的原則就可以。
但是一旦牽扯到要真分,那很多具體的細節其實就很難處理,就像民間兩兄弟分家,銀行存摺上的錢很簡單,一除二就完了。但是原來大家共用的一些設施呢?那些鍋碗瓢盆怎麼分呢?它就是個問題。
你在一塊過了這麼多年,現在要活生生地把它撕為兩半,它不可能不流血。
比如說印度這個名字,你說該歸誰?當然後來歸了印度了,但是你佔了便宜了知道不知道?因為你繼承了原來印度在國際上的地位,這玩意兒也很重要的。
就像前蘇聯解體,俄羅斯就繼承了前蘇聯在國際上的地位,至少繼承了聯合國常委會里面的那個席位吧,對吧?那其他的,像烏克蘭這些地方,它就覺得很吃虧,所以這就是個問題。
比如說當時的公用圖書館裡面的書,就居然出現了這樣的分法,一本字典沒法分,怎麼辦?從A-K歸印度,K以後的字母歸巴基斯坦,一本字典一撕兩半。那你說這不是叫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嗎?這不是破壞性的嗎?
對呀,有時候分財產分急了,雙方互不讓步,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中國過去農村裡面兄弟分家,一張桌子剖兩半的事,是發生過的。雖然這個字典沒法用了,但是我沒有吃虧,我維護了國家的主權和權益,這很重要啊。這種情緒就會進來。
比如說,當時整個印度只有一家制幣廠,就是印那個紙鈔的工廠。那印度說我不給你用,巴基斯坦你要想公用這個制幣廠不可能。那巴基斯坦怎麼辦呢?只好繼續用印度的盧比,然後財政部在上面蓋一個章,叫巴基斯坦幣,就這麼湊合了很長一段時間。
還有,比如說軍隊怎麼分?要知道,英國人當時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就,就是在軍隊內搞各種族、各宗教教徒之間的融合,搞得非常好。印度教徒、錫克教徒、穆斯林,在裡面很和諧。
但是這個時候面臨分家,蒙巴頓就說,說這玩意兒我們可不可以遲一點分,先讓英國軍官來管著這支軍隊,等你們雙方都獨立了,我們再把軍隊和平地分家。誰都知道,這玩意兒是一個火藥桶,分不好會炸的。
但是雙方誰都不同意,真納就講,8月15號巴基斯坦建國,無論如何在這一天,所有巴基斯坦的軍隊要開進自己的國境線。
那好了,怎麼辦?就分唄,最後就生分了。對於印度教徒來說,這還好辦,那就歸印度唄;對於很多穆斯林來說,就很糾結。因為如果按照宗教信仰,他應該到巴基斯坦軍隊,可是他的家庭又往往在印度,如果他到了巴基斯坦,這兩國一旦成為敵國的話,這就意味著終身沒有辦法和家鄉的父老鄉親見面。
事實上這件事情後來也發生了,在1971年,這已經是24年後的事情。前面我們講過,孟加拉從巴基斯坦分裂出去,當時也是爆發了戰爭,巴基斯坦軍隊和印度軍隊在東孟加拉就打了那麼一仗。
那打完之後呢,很多巴基斯坦軍隊就當了印度軍隊的俘虜,雙方一看,這不是老熟人嗎?20多年前都是戰友啊,所以雙方迅速地就組織了一場板球賽,搞得還很歡樂,非常的聯歡。搞得雙方的那些政客都很頭疼,說明顯是劍拔弩張,你們還在前方搞聯歡,這成何體統?你看,這種事情就會發生。
當然了,所有這些問題都簡單,最最難受的一個問題,是領土怎麼分呢?表面上的原則定下來,當然是民族自覺,哪一種宗教教徒人口多,這個地方就歸哪個國家。
但問題是,像旁遮普、像孟加拉、加爾各答這些地方,它相互之間分得沒有那麼清楚,所以這道國境線怎麼劃。這道國境線你要指望尼赫魯和真納在談判桌上談清楚,那八百輩子也談不完,不可能。
所以這種情況下一般,你要是擱中國人,基本上就抽籤決定了,交給玉皇大帝決定。當時他們也沒辦法,總不能讓上帝來劃吧?所以雙方想來想去,就想出一個辦法。
就是我們能不能請一個英國人來幹這事,劃分雙方邊界。但是有一個要求,就是這個英國人從來沒到過印度,在印度一個人都不認識,對印度的所有情況,歷史的、地理的,完全陌生。
後來還真就找到這麼一個人,是英國的一個很著名的大律師,叫拉德克里夫。這個人確實對印度很陌生,那他也知道,這個活是不能幹的。
但是這就得說到,英國當時的精英有一個清晰的意識,就是我們對印度是有責任的。所以拉德克里夫說,既然你們都說我合適,那我就來唄。因為雙方都覺得,既然你對印度那麼不瞭解,又沒有熟人,你至少不會偏袒。
所以拉德克里夫就來到了印度,蒙巴頓見了面之後,就給了他一個抽象的原則,說你劃是劃,你要綜合地考慮各個方面的因素。這句話好說,上牙一磕下牙,但是怎麼執行呢?到底有哪些因素呢?不知道,蒙巴頓也不知道。
所以拉德克里夫就提出一個要求,說能不能推遲一下這個時間呢?蒙巴頓一聽就搖手,說不可能。然後拉德克里夫又給真納和尼赫魯打電話,說能不能推遲呢?那是絕對不幹,一定要8月14號之前,你們滾蛋,我們分家。
那好吧,這份工作就只能在案頭作業了。於是在印度那個炎熱的夏季,從6月份到8月份,不足兩個月的時間,拉德克里夫一個完全不知道印度情況的人,關在印度總督府的一個小房間裡面,用鉛筆在地圖上劃界。
而且他幾乎沒有任何參考資料,首先他根本不敢出門。因為只要他出門,馬上就會被人包圍,很多人就會上來做說客,要求他劃界的時候考慮自己這方面的利益,所以乾脆就閉門不出。
當時還給他配了兩個生活秘書,就是照顧他的起居。這兩個人拉德克里夫不敢跟他們說話,因為他們是當地人,雖然也許沒有什麼文化,但是萬一只言片語受到什麼影響,將來也是說不清楚。
所以大律師拉德克里夫只能用一隻鉛筆,一張並不太準確的地圖上,艱難地作業。而且你要知道,他可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他案頭雖然有一些資料,但是他清楚地很,這些資料根本就對不上,因為雙方給他提供資料的時候,都在誇大自己的人口統計資料,所以幾乎沒有任何依據,就是這樣閉著眼睛往前走。
他那隻鉛筆在地圖上每天要前進30英里,這30英里他只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哪兒是山巒,哪兒是河流,哪兒是村莊。
因為他非常清楚,他的筆只要稍微歪一點,就有可能把一個原來印度教徒佔多數的村莊劃到巴基斯坦那邊去了;也有可能把一家人的田地劃成了兩半,這種情況隨著他鉛筆的每一次向前推進,都會隨時發生。
而且拉德克里夫心裡非常清楚,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他的鉛筆下就會有血光之災。那個發生大屠殺,發生種族衝突、宗教衝突,是他的責任。
所以拉德克里夫講,說我這個工作結束之日,就是這兩邊廝殺、屠殺之時。
但是不管怎麼樣,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拉德克里夫還是把這個工作完成了,時間就到了1947年的8月14號,英國人得離開了。
蒙巴頓這個時候準備了兩份檔案袋,把拉德克里夫劃的那條線裝在了兩份檔案袋裡,一份給到尼赫魯,一份給到真納。
這兩個人趕緊拿著檔案就跑到旁邊的小黑屋裡,跟自己的幕僚開始研究。過一會兒,兩個人都怒氣衝衝地回來了,聲稱對方佔了便宜,自己吃虧了。
當然這也客觀地說明,拉德克里夫劃這條線,劃的是不偏不倚的,否則怎麼會雙方都不滿意呢?因為這件事情也不可能雙方都滿意。
但是這個時候時間已經到了,沒有機會悔改了,只能認賭服輸,雙方只好接受。
緊接著,一隊英軍士兵就把拉德克里夫送上了飛機,他飛回英國去了。臨走的時候,真叫是掩面而去,因為“回看血淚相和流”,他的鉛筆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多少人人亡。
最後那能做的是什麼呢?無非是把這份工作本來應該得到的兩千英鎊的酬金給退回去了,這筆錢我不要了。印度這個傷心之地,我可能也永遠不來了。
那緊接著就是印度準備國慶大典,歡慶的遊行,巴基斯坦第二天也準備建國的儀式。
那英國人當然是黯然神傷地要離去了,1997年我們在香港也看到過這樣一幕,英國人下了自己的旗子,卷巴卷巴準備走人。
在勒克瑙這個地方有一個鐘樓,這個鐘樓幾乎是英國統治印度的一個聖殿。因為在1857年土兵起義的時候,有一隊英軍士兵在這兒被包圍好幾十天,最後還活著出來了,所以這個地方是他們心目中的聖殿。
這個地方有一個旗杆,當時的那些官兵就默默地把旗子給下下來,然後大家一起把整個旗杆,連它的基座全部給拔出來,然後用水泥把它給倒上。什麼意思?就是我們在印度待了三百多年,從此這杆旗杆豎立過的地方,再也不能豎其他的旗杆。
英國人是走的黯然神傷,不過問題來了,蒙巴頓一直在提醒雙方,說如果我們一走,你們搞得不好,這個地方會發生大流血、大沖突、大屠殺。雙方都不信,尼赫魯和真納都說,你們趕緊走,你們走了,我們這兒就好了。
真納打過一個比方,說兄弟分家,難免有一些衝突和糾紛。但是不要緊,只要分定了之後,大家還是親兄弟。所以真納在印度的孟買有一所大房子,很值錢,他就沒有賣,他還打算將來還回來養養兵、度度假,還能夠再見到一眼這個大房子。
但事實上,他再也沒有見過它。為什麼?因為雙方的那個大沖突、大屠殺,真的就開始了。
其實早在拉德克里夫在小密室裡去劃分地圖的時候,在7月份,大屠殺已經開始了。很多在巴基斯坦那些穆斯林就組織起來,在一些小巷裡面,去阻擊那些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一幫流氓一擁而上,把人殺掉,然後一鬨而散,這種情況已經發生。
等到拉德克里夫線發到了每一個地方行政官員的手裡,很多印度老百姓突然發現,我怎麼在對方的領土之內?我的宗教信仰跟他們不一致。
而這個時候普遍的大屠殺,已經把大家嚇呆了,所以大量的人開始打起行李,開始紛紛地逃難。因為拉德克里夫這道線,把五百萬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劃在了巴基斯坦境內;同時也在旁遮普邦,把五百萬穆斯林劃在了印度境內,這些人就開始逃亡。
那逃亡的過程當中,當然也有善意的過程。比如說也能看到這樣的瞬間,兩隊人在路上默默地走著,當大家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大家都順便把自己原來在家鄉的地址告訴對方,說你可以到那兒去住,那兒我還有一所破房子,你可以暫時安身。這樣的情景也有。
但是主流的是什麼?主流的就是殺。就在8月14號的晚上,在印度人民歡慶自己獨立的那個日子裡,在巴基斯坦的拉合爾,有一所錫克教的神廟,就被一幫暴徒,一把火給它點燃了。裡面的人沒有出來,裡面的人在裡面呼號,在那兒呼救,但是外面一幫暴徒拍著手在那兒高興。
這樣的大屠殺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們就不去描述了,因為看那個乾巴巴的數字是沒有意思的,保守估計死了50萬人。
給大家講幾個瞬間。有一列火車是從巴基斯坦開到印度,上面全是難民。可是當它到達印度境內的一個火車站的時候,這個站的站長叫辛格,他站在站臺上就覺得這個事不對,火車進站的時候,怎麼靜悄悄的呢?
等車停下來之後,他上車一看,整個人都傻掉了,這麼多節車箱,那麼多難民,居然除了火車司機,沒有一個活口,全部被殺掉。而且在最後一節車箱的車箱壁上,還寫著一句話,這是我們穆斯林送給尼赫魯的禮物。
你以為這只是穆斯林在殺人嗎?不,殺紅了眼之後,雙方都是野獸。
還有一列火車,是從印度開往巴基斯坦的,其中有一個人就發現,有一個錫克教的教徒中途上車,給那個印度教的司機,給他塞了一筆錢。所以這個人就很警覺,去找到了這個車上唯一的一個英國人,而且是一個軍人,他是個中尉。
這個中尉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定是讓這個司機到某個站,或者中途某個地方把車停下來,然後一幫錫克教、印度教的暴徒上去,把穆斯林全部殺光。
所以這個中尉就拿出槍來,頂著這個印度教徒,就是這個火車司機的太陽穴,說你不準停車,你停車我就斃了你。但是到了一個車站的時候,這個印度教徒的司機還是踩下了剎車。
那這個英國中尉還是眼疾手快,迅速用槍托一把把這個印度教徒司機給擊昏,然後讓人把他捆起來,然後自己,他也不會駕駛火車,但是看也看會了,很簡單嘛,就是踩著那個加速踏板,轟隆轟隆地通過了這個火車站。
站臺上那些本來已經埋伏好的錫克教的暴徒,已經拿著刀、拿著槍準備上車砍人的那些人,是眼瞅著火車是呼嘯而過。
等這列火車到了巴基斯坦境內的時候,這個英國中尉下車的時候,車上七千名穆斯林,給他獻上了一個花環。這個花環是用大家從僅剩不多的行囊裡掏出來的鈔票編成的花環,戴在了他的頭上。
而當英國人撤離的時候,他們在各地都聽到這樣的呼聲,在難民的人群中,說英國人能不能不走啊?因為你們幾百年雖然在奴役這個國家,把它當殖民地,但是至少還有活命的機會,他不會被這樣像狗一樣地殺掉。
這樣的大屠殺當時是到處都發生,那你說為啥?表面上看是因為宗教的因素,導致雙方勢不兩立。但是實際上,在這片土地上,雙方已經和平相處了那麼多年,憑什麼在這個歷史關頭會發生血流成河的大屠殺呢?
你只要稍微推理一下,你就會發現所謂的宗教因素,它有的時候就是個藉口,就是個誘因。真正導致大屠殺的是另外一根邏輯鏈條,我們不妨幫大家推演一下這個邏輯鏈條,這裡面有三個魔鬼。
本來大家和平相處,你念你的經,我信我的神。雖然宗教信仰不一樣,但是各過各的嘛,有什麼問題呢?頂多是互相排斥。
但是這個時候第一個魔鬼就會出現,叫政治動員。那些高層的政治家,像尼赫魯、真納這些人,他是不會動員仇殺的,他們反覆地講要寬容,一定要善待對方,因為他們希望政治的運作是理性的。
可是要知道,政治是一架機器,這個機器一旦啟動,它會擁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靈魂。這個機器裡面,各個層級的人,他多少帶有一點點權力的慾望,這個權力的慾望主要要靠發動群眾。一旦要到發動群眾,請問什麼東西好使啊?當然就是分別心了。
所謂的分別心,就是告訴民眾,我們跟他們可不是一夥的,我們可是兩回事,歷史上他們怎麼欺負過我們,最好我們分家另過,我們成立自己的國家。這很正常吧?
可是分別心只要往前走那麼一點點,這就叫仇恨的種子。這個東西在漫長的政治動員的過程當中,它會漸漸地升溫,漸漸地醞釀、發酵,成為一個大的火藥桶。
這個時候還不會爆炸,但是你等著那個零星的火星,一旦出現,往往就會點燃。
比如說,我們舉個例子。比如說某一派的一個人的兒子強姦了另外一派人的女兒,這本來就是個治安事件,該殺殺該判判,對吧?但是雙方的政治動員的結果就是,大家都不這麼看問題了,大家認為,這是穆斯林強姦了我們的女兒,這是印度教徒強姦了我們的女兒,所以這變成了一個族群對立。
剛開始互相靜坐、叫罵、推搡,就難免發生械鬥。一旦械鬥,就有可能死人;一旦死人,整個火星就會把整個火藥桶炸開。
當然,這只是零星。在這樣的過程當中,會出現第二個魔鬼,那就是一些流氓地痞。這些人會在火藥桶炸開的那個瞬間,爆發出自己的理想。
本來他可能欠了對方的債,為了賴債,這個時候他獲得了一個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原來是想賴債,現在這個行為叫愛國,我們去打呀、殺呀,把他們家房子搶過來呀,財產奪過來呀,這是多麼光明正大呀,我捍衛自己的民族情懷,這是有情懷的事情啊。
所以當他們衝上去的時候,這些人是下手最狠的。一旦下手最狠,殺了對方的人之後,第三個魔鬼就會出現。什麼?叫復仇。
對方又不是草人,你殺我們的人,有的時候無緣無故殺了一些人,好,我們也團結,我們也動員,我們也形成一個族群的力量,反過來殺你們。
就像剛才我們講的那兩列火車的故事,當那些印度教徒、錫克教徒聽說,整整一列火車的印度教徒被殺得精光,一個活口沒留的時候,他們能把刀尖指向誰呀?
他們會去找那個具體殺害他們的那個穆斯林嗎?不會,全世界所有的穆斯林都是我們的敵人,殺幾個穆斯林,扳回本來,所以就會出現第二輛列車上的那個故事。
所以你說,這裡面誰一定是壞人嗎?沒有。
當然,這裡面還有一個更為殘酷的邏輯,就是往往刀尖還要指向自己人。大家可能知道,甘地是怎麼死的?甘地就是印巴分治導致的這個火藥桶爆炸的結果,他甘地導致了他的死亡。
那殺甘地的是什麼人呢?自己人,不是對方的穆斯林,是自己的印度教徒,殺他的那個人還是印度教徒當中種姓非常高的一個婆羅門。那這個人為什麼要殺甘地呢?就是因為他覺得甘地是個叛徒。
當愛國情緒,這種非理性情緒一旦被點燃之後,就會出現一個結果,大家會認為,那些叛徒是最可恨的。你看,在早期的工人運動當中,工人去打殺資本家的其實比較少,大家最恨的是什麼人?是工人階級的叛徒,所謂的工賊。自己人叛到對方,這個最可恨。
那甘地為什麼會死呢?是因為他為穆斯林說話,甘地一直想彌合。當時印巴分治的時候,有一筆錢應該分給巴基斯坦的國庫,5.5億美金,很大一筆錢。
但是因為雙方一分裂之後,馬上因為什麼克什米爾問題,軍隊就開始互幹。這時候印度就說,這錢我不能給你,給你你就買軍火,那不等於資敵嗎?所以等所有的衝突平息之後,我再把錢給你。
這個時候巴基斯坦就不幹,這時候甘地就出來了,甘地用的又是自己的老招,絕食。說你們不停止仇殺,你們不停止搶穆斯林的財產,你們不把這5.5億美金劃給人家巴基斯坦,我就絕食不吃飯。
所以最後印度政府也沒辦法,說行行行,我答應你,把5.5億美金就還回去了。甘地就停止了絕食,他又獲得了偉大的勝利。
可是這是他一生當中最後一次,用絕食這種辦法來獲得勝利了。為什麼?因為對於那些印度教的極端分子看來,甘地是個叛徒。就是因為你同意印巴分治,就是因為你保護那些穆斯林,背叛了我們的民族和信仰,所以我們要幹掉你。於是甘地就在一聲槍響下,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以你看,整個這個邏輯多麼的無厘頭,本來是和睦的鄰居,僅僅因為宗教信仰不同,就因為這個邏輯鏈條的啟動,最後變成了大仇殺,甚至殺到了自己人的頭上。
好了,今天這個悲慘的故事已經說得實在是夠長了。那我們想說什麼呢?其實無非想說兩點。
第一,當有人用理想主義來煽動民眾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有一點點警惕,因為他永遠會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怎麼樣一下馬上就好了。在1947年的時候,有一些政治精英就會告訴印度人民和巴基斯坦人民,說只要獨立,英國人走了,這個世界就好了。
這個世界會那麼簡單地好嗎?理想是一個好東西,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當那麼多技術性的因素,沒有那種理性的力量一絲一毫地去解決的時候,理想主義這個東西它往往會走向它的反面。
第二,就是那些政治精英,我們指的不是普通的精英,是帶有一些政治理想的精英,他們為了獲取一些權利,他們的行為就會在一絲一毫的那個細節上發生偏轉。這種偏轉一旦發生,他們往往就不是真的為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們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
這個話說的有點不客氣,但是往往真相就是這樣。他們會不惜一切地去動員民眾,灑下一把火種,雖然他不願意看到大屠殺,但是事實上,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所以,我想這樣的一個教訓,對世世代代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有用。當有人告訴我們說,這個世界當怎樣一下,就好了;當有人告訴我們,他們都不行,讓我來。你就可以跟他們說,呸,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