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喝酒講究,再窮再窘喝酒也得要碟下酒菜。
喝酒端得是一種奢侈行為,酒從祭壇走向宮殿,走向貴族,終於走向民間,走進底層。酒間有個說法,最不濟的人喝酒叫窮喝,窮喝也得有下酒的,手心裡攥著一撮鹽末,拿手指頭沾點兒,吮到嘴裡下酒。鹹菜頭、生辣椒、鬼子姜、臭豆腐下起酒來也是有滋有味,滿臉的滋潤幸福感,彷彿下酒的是龍肝鳳膽、山珍海味。
老北京窮喝的人一般不進酒店,更不敢去飯莊,也沒有魯迅筆下紹興咸亨酒店那規矩,窮人可以站在櫃檯前不緊不慢地喝酒,像孔乙己那樣。京城有京味,老皇城窮喝酒的是下酒攤、串衚衕,蹲著喝酒,像四合院門前的石獅子。沒有坐的,也沒有站的,蹲著說著笑著喝著。正應了那句俗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喝酒也有酒場的潛規則,走錯了人群就猶如羊群中鑽出個大駱駝。出酒攤的,擔副酒挑,前面是酒桶,上面有一木製平蓋,一圈擺著七八個粗白瓷的酒壺,酒是最便宜的大鍋燒,一壺二兩,只能溢不能虧。
後面的那半擔就是下酒菜,窮喝也窮講究,據說都是八旗子弟落魄留下的規矩。也是一個木頭蓋,上面擺著醋碟大小的四葷四素,都是極便宜別人看不上眼的小菜。四葷:豬頭肉、羊腦子、牛肚子、雞爪子。四素:臭豆腐、炒黃豆、南瓜子、獨頭蒜。那小擔挑看上去不大,像早先的剃頭擔子,但內容不少,下面還有四幹四鮮:四幹是鐵蠶豆、豆腐乾、苦杏仁、花生米;四鮮是芥末堆、白菜心、鮮紅的辣椒、苦菜筋。用擺酒攤人的行話說,窮喝不能幹喝,再窮不能漏襠。攤擺在衚衕口,蹲在那兒喝酒的一般都是一壺酒一碟菜,但都喝得神仙似的。高興了,褪了汗溼透的破衣衫,昂頭對落日,咿咿呀呀,捏著嗓子來一段梅老闆的《貴妃醉酒》,周圍的酒友嘴裡幫打著傢伙,唱完,七八個粗壯的喉嚨一起喊好。偶爾誰多掙了塊兒八毛的,會喜笑顏開的向攤主高高地伸出兩個指頭,意思是來兩碟下酒菜,引得蹲成半圓的酒友們一片嘖嘖聲。
當然北京有名的八大飯莊酒菜擺得“光輝燦爛”“萬紫千紅”一般,讓人感到“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中國的下酒菜又稱冷盤,屬於開胃菜,先酒後飯,先涼後熱。下酒菜一般分四葷四素,又稱“四海四山”。講究山珍海味,四方八鄰,五湖四海。“四海”:鮮螺片、燻黃魚、醉醬蟹、鞭河蝦。“四山”:水晶肘花、醬滷牛舌、白水羊頭、滷水雛鴨。真讓人眼花繚亂,真讓人目瞪口呆。講究、排場、氣勢、說道。之前還有“八仙獻寶”,又稱“八素嚐鮮”:鮮蓮子、鮮馬蹄、鮮花菜、鮮香椿;如果不趕季,還有鮮黃瓜、鮮莧菜、鮮萵苣、脆蘿蔔,擺得也是五顏六色春滿園。
第一次直奉戰爭,直系吳佩孚率軍大敗張作霖的奉軍,一舉奠定了直系在中國的統治地位。曹錕樂得曾半夜笑醒。為了慶祝這“偉大”的勝利,他決定在北京中南海請直系參戰軍隊團以上軍官“大吃二喝”,那是一頓純粹的大魚大肉。曹錕認為,天上的神仙不過如此,因為他是受苦人出身。下酒菜不分涼熱,曹錕親定,八大盤:紅燒大肘子、紅燜大塊牛肉;紅燒大鯉魚,個個都是二尺多長四斤以上;清蒸大肥鴨、清蒸四喜大丸子、紅燒駱峰、保定曹家酒樓出的燒雞,最後是一尺八寸大盤的紅燒海參;酒是陳年原漿的衡水老白乾兒。那酒宴吃得真可謂山呼海嘯,熱火朝天。中南海設宴再兇猛也不過“曹三傻子”。
張作霖也曾在中南海請段祺瑞吃飯。事先曾派人問段想吃哪口菜,段答覆:張大帥愛吃哪口就吃哪口,客隨主便。段骨子裡瞧不起張,認為張不過是“鬍子”,請吃飯無非是大魚大肉。也有謀士稱,如張大帥以徽菜迎請段合肥,說明張的政治態度。段祺瑞萬萬沒想到,“鬍子”出身的張作霖擺的下酒菜竟然那麼簡單,那麼素淨,那麼平民,讓段祺瑞好生感慨。據云:我們大帥正喜歡素下酒,葷下飯。但前人沒有留下張作霖下的下酒選單子,後人也只能根據段祺瑞的感慨猜測了。
北洋政府時期曾出了位“三不知將軍”,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不知自己有多少錢,不知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他就是曾經做過山東省主席的張宗昌。但張宗昌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他曾經對日本人吼過一句豪言壯語:“老子是張宗昌,不是張邦昌!”日本人在山東想攜取更多的利益,就請張宗昌吃飯,下酒菜就是生魚片。日本人為給張宗昌個下馬威,就在生魚片上加倍拌了很多日本芥末。張宗昌沒吃過,辣得鼻涕眼淚一起流,又打噴嚏又咳嗽,洋相出得讓每個在場的中國人都十分尷尬,日本人都得意地哈哈大笑。張宗昌氣得當場直罵娘,也不知道他是罵自己的娘還是罵日本人的娘。
張宗昌決定回請日本人。日本人來了,按中國規矩先上下酒菜,一共上四大涼盤,都是一尺八的海盤。第一盤是滿滿的,似活似爬的五香七色大土鱉;第二盤是冷凍又肥又大、全須全眼的大蠍子;第三盤好像個個活、個個正在蠕動的大蟬蛹;第四盤是堆成一座山丘狀的花螞蟻。日本領事一看,竟然發出一聲哀號,抽過去了。原來張宗昌手下的密探偵察出來這位日本領事自幼最怕昆蟲,比見獅子老虎都怕。張宗昌放聲大笑,說這才上了幾盤下酒菜都把日本人嚇抽抽了?這點兒膽還和我張宗昌喝酒?
又說到了孔乙己的下酒菜。不過是小碟碟裡放著幾顆茴香豆,但孔乙己下起酒亦其樂無窮,多乎哉?不多也!魯迅不但愛抽菸,也甚愛喝酒,酒量不大。其兄弟周作人也好這一口,每餐坐下,總要杯中有物。魯迅文集中似乎沒有留下他用何物下酒,周作人下酒菜倒極有特色,是“四臭”下酒,估計一般人難得享受:臭莧菜、臭豆腐、臭冬瓜、臭滷菜。四臭上桌,一般人真受不了。我曾在紹興街頭“遭遇”過紹興臭豆腐,其猛烈和燻人度遠遠超過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美其名曰:香飄十里。
周瘦鵑,公認的文學大家亦美食大家。周先生愛吃亦愛喝,講究吃亦講究喝,地道蘇州人,講究下酒菜。不奢華,但追求雅緻高尚,口味品格。他夫人範鳳君亦烹飪高手,幾樣下酒小菜頃刻上桌。一碗鹹肉燉鮮肉、一盤竹筍片炒雞蛋、一碟肉餡鯽魚、一盅筍丁炒蠶豆,好香又好下酒。周瘦鵑有一美食理論:不懂得吃的人“吃飯店”,懂得吃的人是“吃廚師”。周先生嘴認廚師,廚師端上來的菜是炒蝦仁、炒腰花、炒鱔絲、炒蟹粉、炒塘鰉魚片,講究下酒要十三炒。
陸文夫號稱中國作家中的著名美食家,陸文夫先生自幼在家鄉就能喝兩口酒,其酒量當和郁達夫有一比。陸先生半輩子艱難,卻未見陸先生放下這杯中之物。陸文夫自1958年被打成右派後,於世界不饞,於酒饞。有一次挑河泥強勞動,一整天下來,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但一想到燒酒竟然平添了許多力量,摸黑到小鎮上,敲開店門,打半斤白酒,幸哉,店中還有兔肉可售,陸先生喜出望外,想不到竟有葷菜下酒,把四兩冷兔肉放在口袋裡,亦步亦趨,一口酒一口肉,其行色匆匆,但其神色樂陶陶矣。
陸文夫還曾偷喝酒,因為是右派,恐怕別人看見,就在麵條裡倒進二兩白酒,以麵條下酒。試看前後,以麵條做下酒菜的恐怕唯陸文夫是也。
張賢亮也有過這樣的光景。張賢亮先生偶得一小瓶的酒,苦於無下酒菜。無酒不成席,無菜不下酒。張賢亮酒量不如陸文夫,性急之中,上天賜一凍土豆,張喜出望外,用袖子擦乾淨,一邊啃著又凍又硬的生土豆,一邊喝著熱辣辣的燒酒,心中也美哉!以凍得發黑的生土豆做下酒菜,且能喝得優哉樂哉,天下恐唯張賢亮也。
我曾認得一位屠夫,經他手宰殺的豬羊牛無數,據他說,被他宰殺的駱駝就有幾百峰。屠夫入戶殺豬宰羊是要被招待喝酒吃飯的,這位“雙手沾滿牲畜鮮血”的職業屠夫規矩也大,點的四樣下酒菜竟然全素,白菜心、蘿蔔皮、土豆絲、黃瓜條,絕不沾星點兒葷。屠宰界稱之為“吃孝”,是為告訴經他手而亡的生靈們,他是因生活所迫,為生計所逼而提刀為業。“吃孝”是為了表達一種歉疚的心情。原來下酒菜裡有文章。
中國人喝酒的歷史長矣,但記載下酒菜的不多。《史記》中司馬遷先生筆下的鴻門宴中有記載,可能是最早的吧。樊噲闖進鴻門宴,項羽先“賜之卮酒”,又“賜之彘肩”,下酒菜是一隻豬腿。
其實下酒菜亦非有菜。
京劇評論大家齊如山在劇場聽戲,有酒卻無下酒之物,齊如山先生聽到好處,高送一聲好!端杯而飲,以戲佐酒。
以文佐酒的多矣。看到妙處,拍案叫絕,端杯飲酒,別有情趣,別有境界。但現在這種讀書人太少了。
中國最有才也是最倒黴的皇帝宋徽宗,焚香聽琴飲酒,細聽慢品,琴到好處,酒恰到好處。宋大書法家米襄陽更怪,他是對著怪石奇石飲酒,觀賞得其樂無窮,如醉如痴,讓人不知道米芾是石醉其人乎,還是酒醉其人乎?齊白石先生也有此好,看著魚兒遊、蝦兒遊、鳥兒飛、蟲兒爬,高興得連斟連飲。王羲之先生的《蘭亭序》真跡已被帶入唐太宗昭陵之中,世界上現存最權威的五大摹本之一是《褚本》。據說這位唐代大書法家褚遂良從不醉酒,如若酒醉,必然是欣賞《蘭亭序》所致。看得入神之後,酒不醉人人自醉。
褚遂良摹《蘭亭序》
我還見到過以驚險佐酒的。
三峽的西陵口兩岸壁立千仞,不知哪位有商業頭腦的“冒險家”在此修了一個五六十米高的高空彈跳,從四五十層高的大樓上頭朝下栽下來,直到水面又重重地彈回去,栽高空彈跳的人有多刺激不得而知,看的人可謂心驚膽戰。在其對面隔峽而建一家酒店,其名曰“放翁酒家”,引得酒客醉翁爆滿,其中臨江望高空彈跳的酒座尤其紅火,原來酒客皆把酒望險,尤其看到披長髮少女,一個筋斗翻下幾十米深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彈指之間又反彈起來,有驚無險,有驚才美,乾杯,勸酒之聲此起彼落,別是一道風景線。
老北京還有以洗佐酒的。澡堂子裡,水包皮,燙澡燙得如同剛出籠的對蝦,這時會有一小碟,上有幾個小酒盅和一小酒壺,碟隨水走,漂到誰面前,誰就小酌一杯,也甚愜意。人生不過如此!
當然也有三國張飛那樣的怪人,陣前是以兵士相撲為下酒菜,令兩粗壯士卒又摔又打,看得高興,哈哈大笑,飽飲一大盅。
北齊時候出了個暴君高洋,他最好的下酒菜是把俘虜、犯人在酒席宴前活生生地肢解,被害人越哀號、越痛苦、越慘烈,他酒喝得越順快、越心悅、越有興致。當然也不是高洋一個人有此下酒惡好,唐朝三大酷吏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之殘忍更甚,他們飲酒之時必給冤案之人動大刑,其狀慘不忍睹,正常人會嚇得魂飛魄散,大小便失控。但酷吏們卻酒興愈濃,以此下酒,甚至以此顯示品酒風格。
有史可查,紹興曾出一名辛亥革命的烈士徐錫麟,為推翻清朝統治,其死極其悲壯。他刺殺了安徽巡撫恩銘,被捕後除了被劊子手用大鐵錘生生擊碎睪丸外,被救醒後,還當堂大開膛,從胸中取出還在跳動的心臟,做恩銘手下的下酒菜……
人心做下酒菜,悲乎哀哉!
這是一本難得的回顧時代的書,一本對潮流和運動深刻反思的書,一本記載著知識青年複雜多重情感的書,這就是白頭翁新作《也是三春也是秋:我的知青歲月》,值得閱讀,值得擁有,值得置放在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