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12月13日財新網,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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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孩子學習成績好的同時,也要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其實要更重視他的幸福感。”耶魯情商中心創始主任、耶魯大學醫學院兒童研究中心教授馬克·布拉肯特(Marc Brackett)告訴記者。
馬克·布拉肯特是社會情感學習領域全球最權威的專家之一,耶魯情商中心主任和創始人。其建立的RULER情感學習方法已經被美國、中國、英國、西班牙等多個國家的超過2500所學校應用在教學實踐中。
兒童青少年心理和精神疾病問題近年來日益突出,但長期被擱置在聚光燈之外。2020年疫情爆發,外部環境因素突如其來的劇烈變動,使得矛盾集中爆發。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發布的《2021年世界兒童狀況》報告有史以來首次關注心理健康議題。報告披露,在10-19歲的青少年中,有超過13%的人患有世界衛生組織定義的精神疾病,每11分鐘就有一名青少年死於自殺,近20%的15-24歲年輕人自我報告他們經常感到沮喪或對做事情沒有興趣。“這樣的狀況是不可接受的。”馬克·布拉肯特表示。
而在另一面,“情商”培養近年來成為熱詞,但相關的教育方向和理念又往往陷入誤區,例如與培養“領導力”、“自控力”、“進取心”等強相關。“人們以為高情商等於外向的、迷人的,但其實內向的人也一樣可以擁有高情商,這無關個性,而是關於技能。”布拉肯特列舉了一系列有關“情商”培養的誤區。
哈佛大學心理學博士丹尼爾·戈爾曼(Daniel Goleman)1995年出版《情商:為什麼情商比智商更重要》一書,引起對於“情商”的全球性研究與討論,丹尼爾·戈爾曼因此被譽為“情商之父”。此前一年,1994年,丹尼爾·戈爾曼等人組建了國際性機構CASEL,並提出“社會情感學習(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一詞,致力於推動社會情感學習成為學校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
社會情感學習的發端最早可以追溯到1968年,耶魯大學兒童研究中心的學者詹姆斯·科莫(James Comer)等人在美國紐黑文市就有部分學校開展了相關實驗,到八十年代初,發現學校中兒童不端行為明顯下降,學業表現超出平均水平。
馬克·布拉肯特認為,目前學校教育還有一些缺陷,沒能有效幫助孩子預防抑鬱、焦慮和自殺,而社會情感學習能彌補其不足,在疾病預防上發揮重要作用。
如今CASEL支援77個社會情感學習專案,布拉肯特領導建立的RULER是其中之一。RULER是一套基於實證的社會情感學習方法,將社會情感學習注入學校管理層的領導、教師教學、學生學習和家庭教育的方方面面,能夠幫助學校老師和學生培育情緒智力所需技能,為學校創造積極氛圍。
十餘年來的多項研究表明,RULER在提升學生學業成績、課堂參與度、改善人際關係,減少校園霸凌、教師焦慮等問題上發揮顯著作用。在Facebook、微軟、谷歌等布拉肯特擔任諮詢顧問的公司,同樣的原理也被用於員工培訓和產品設計。
近期,馬克·布拉肯特的團隊正在中國大陸和香港的數間學校開展實驗,以使RULER更適應中國學生需求。其新書Permission to Feel:Unlocking the Power of Emotions to Help Our kids, Ourselves, and Our Society Thrive(《允許感知:釋放情緒的力量,促進孩子、自身和社會發展》)的中文譯本也即將出版。
以下是財新記者與馬克·布拉肯特的對話:
情感驅動一切
財新記者:為什麼說情緒或情緒智力(emotional intelligence)對人們生活至關重要?
馬克·布拉肯特:情感幾乎驅動著一切。它首先會影響我們的注意力,如果你覺得我說話很無聊,你就會走神,但如果你很好奇,那你自然會很專注。
其次是影響我們的決定。我們傾向於認為自己是理性動物,認為做決定是出於自己的需要,但實際上我們的感覺影響著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例如,相比你開心的時候,你傷心的時候可能會覺得爬山更累,就是因為情緒影響著我們的判斷。
另外,情緒會影響人際關係。情緒會散發訊號,面部表情等非語言行為會影響到別人對我們的反應。
第四方面,情緒會直接影響到我們的身心健康。比如在疫情期間我們不得不隔離,如果我們不知道怎麼處理好情緒,就容易出現心理問題。很多研究也證實了在疫情期間,人們的心理健康狀況顯著下滑。
最後,情緒也影響著我們的表現、創造力。在我工作的大學,所有人都很聰明、能考高分。在我剛工作的時候,我覺得這裡的學生之後都會非常成功,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因為他們不能處理自己的憤怒、失望、因學業產生的焦慮等一系列情緒,通常他們沒能成功。
財新記者:情緒智力的準確定義是?提升情緒智力意味著從哪些方面入手?
馬克·布拉肯特:情緒智力意味著一系列技能,我們將之總結為RULER:
第一個是認識情緒(recognizing emotions),也就是意識到自己和他人的情緒;
第二個是理解情緒(understanding emotions),就是理解是什麼導致了這些情緒;
第三個是標記情緒(labeling emotions),比如是生氣?還是暴怒?就是用具體的詞來指稱情緒;
第四個是表達情緒(expressing emotions),表達情緒並不只有一種方法,在不同文化間可能有巨大差距;
第五個是調節情緒(regulating emotions),避免不必要因素的干擾,減少妨礙我們溝通、影響學業或建立良好關係的強烈情感。
情商誤區
財新記者:近年“情商”成為熱詞,你認為關於“情商”有哪些認知誤區?
馬克·布拉肯特:最大的一個誤解是,認為它是與生俱來的。其實沒有人天生掌握這些技能,我們需要學習。
還有很多人誤以為它與一個人的個性或魅力有關。有很多公司領導對我說:“Marc,我知道什麼是情商,情商就是個人魅力。”人們以為高情商等於外向的、迷人的,但其實內向的人也一樣可以擁有高情商,就像我一樣,可以非常內向但仍然有情商,只是外向和內向的人可能需要不同的策略。所以這無關個性,而是關於技能。
第三個誤解是,總認為它跟“控制”(control)有關,其實這不是情商的意義所在。情商是學習如何智慧地“運用”(use)你的情緒,而不是“控制”。如果你生氣了,要做的不是控制你的憤怒,而是明智地運用你的憤怒來做一些能改變社會的事情;當你感到悲傷,或許可以用你的悲傷來創作藝術作品,你在快樂和悲傷時創作的作品可能截然不同。
實際上,在RULER的語境下,所有的情緒都是好的。有些人會認為快樂是好的,悲傷是壞的,冷靜是好的,焦慮是壞的。其實不是這樣的。例如,你容易焦慮,情感學習的目標不是告訴你不要焦慮,而是幫助你運用有助於管理焦慮情緒的策略,這樣焦慮不會影響到你一生的發展。人是很複雜的,一個人可能焦慮而樂觀,我們不可能擺脫情緒。
財新記者:所以這也是你將書命名為“Permission(允許) to Feel”的原因嗎?
馬克·布拉肯特:是的,但出版社不喜歡這個名字,他們喜歡像“emotionally intelligent leadership(情緒智力與領導力)”這樣的書名。我說不要,一定要叫“Permission to Feel”。
財新記者:據我瞭解,這也與你的童年經歷有關?
馬克·布拉肯特:我的童年很糟糕。我的母親是個很好的人,但她很焦慮,而且還不太擅長處理自己的焦慮。我的父親總是告訴我:“兒子,你必須堅強”。
我小時候經常遭遇霸凌,但如果我告訴我媽媽,她會更加焦慮,如果告訴爸爸,他會讓我堅強一點,所以我不能接納我的情緒,表達我的情緒。
我為什麼用“permission”這個詞,就是因為大人需要為孩子的情緒提供空間。我們在做研究的時候,會是一群和善的科學家,會支援孩子,不因為他們的情緒而懲罰他們,或者讓他們為情緒而羞愧。我們要培養他們的彈性、耐性,而不是壓制情緒。
比如我媽媽,如果她沒有調節焦慮的技能,完全被焦慮控制了,她就不能跟我談論我的感受,因為她也沒有辦法處理自己的情緒。但如果她有這樣的技能,她仍舊可以是一個焦慮的媽媽,同時能夠更好地幫助和支援我。我想大多數父母的目標是要能夠支援孩子,這就是為什麼成年人首先需要學習情感技能。
財新記者:那後來你如何意識到原來你可以調節、運用你的情緒?
馬克·布拉肯特:是因為我的叔叔。我叔叔是學校的老師,他經常在週末和我的家人呆在一起。他是一個特別的人,他問了我一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你感覺如何?”
他是唯一真誠地問我這個問題的人。當我告訴他我的痛苦、悲傷、恐懼和羞恥時,他沒有讓我堅強,他也沒有不知所措,而是說:“我們會一起度過難關的。”
我很幸運,這就是我職業生涯的起點。
從認識情緒到調節情緒
財新記者:關於調節情緒,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有什麼基本的策略可供參考嗎?
馬克·布拉肯特:例如正念和呼吸練習。很多年前我喜歡打坐,但現在我太忙了,我很喜歡它,但相比之下,瑜伽課可能讓我的大腦反應更好,所以我現在選擇去瑜伽館。但對你來說,你可能不喜歡瑜伽,沒關係,你去跑步、游泳、打籃球,不管是什麼都可以。人們可以探索適合自己的方法。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策略是調整自我認知。你是怎麼跟自己對話的?我太胖了,我太瘦了,我太高了,我太矮了,我永遠做不好這個,我恨自己?很多孩子不幸成長於消極的自我對話中,這不利於自尊,也不利於人際關係、心理健康。
我不能決定你該對自己說什麼。當我情緒很差的時候,我會對自己說:“Marc,你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情緒,它會消失的,你知道一定會這樣的。”這很有用,它對我有用就行了。
老師、家長要幫助孩子找到對他有用的那些話,在孩子情緒崩潰的時候幫助他使用這些句子。
第三是社會支援。每個人都需要有人關心他們,與他們共渡難關。人與人之間有一種魔力,可以想一想,有沒有那麼一個人,當你在他身邊時,會感到平靜和放鬆,而有些人會讓你更焦慮,要在我們身邊尋找那個讓你放鬆的人。
財新記者:所以我要不停地嘗試,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方法。
馬克·布拉肯特:但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老師和家長可以成為嚮導(guide),但不是指導(director)。
財新記者:那麼在學校如何運用RULER來進行情感教育?
馬克·布拉肯特:我們會有一個情緒測量表(mood meter),裝載在一個應用程式裡。裡面有144個用於描述情緒的詞語,例如失望、緊張、激動、滿足等等。這些情緒根據愉悅度和能量水平的不同被分到紅、黃、藍、綠四種不同顏色區域。它可以幫助使用者識別並細緻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如果在一個學校中,老師、校領導、學生、學生家長都在使用這一套詞彙,他們就可以用同一套語言來交流他們的感受。
早上孩子們來上學,會先開個小會,老師說:“大家早上好,今天感覺怎麼樣?”然後老師就能知道,我有多少個學生今天在藍色狀態,多少在紅色狀態等等。在這個基礎上,老師會幫助學生尋找應對方法。這是一種練習。
另外,針對每種情緒都會有相應的課程。比如什麼是被忽視的感覺?怎麼樣才能避免被忽視?有了對每個詞的理解,才能用好RULER這一套解決方式。
校園實踐
財新記者:RULER剛進入美國校園時遇到什麼阻礙?
馬克·布拉肯特:最大的阻礙之一就是大人不願意改變。他們會覺得,我的工作職責不是跟學生談論情緒,或者說我只想跟學生談論快樂、興奮和樂觀,不想談論悲傷、恐懼、焦慮和絕望。他們在談論情緒的時候是不舒適的,因為他們之前也並沒有接受過這樣的教育。我很快意識到,不能只為孩子開發課程,還需要為大人開課。
財新記者:怎麼說服他們?
馬克·布拉肯特:我會透過研究來展示其重要性。首先是看情緒如何影響注意力,影響決策,影響心理健康、人際關係,以及情商與成功、創造力、學業表現之間的聯絡。然後他們的觀念就會發生轉變。我還會和他們討論一些小問題,比如憤怒和失望之間的差異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這樣他們會意識到,原來他們過去並沒有真正地理解情緒問題。
財新記者:是不是人們最重視的還是對學業表現的影響?
馬克·布拉肯特:當然,但我們不希望是這樣的,我們希望人們知道這不是最終目標。
財新記者:那他們多久才能掌握這些技能?
馬克·布拉肯特:一生。我已經在這個領域工作了25年,現在50歲了,但在疫情期間,我還是要跟自己說:“Marc,多練習。”學習情感技能是貫穿一生的。
財新記者:RULER在很多美國學校執行多年,怎麼測量其實際成效?
馬克·布拉肯特:最好的方式是隨機對照試驗,我們選取了60所學校,分為實驗組和對照組,然後追蹤調查老師和學生的情況,包括測量他們的幸福程度、老師的教學情況、老師的崩潰情緒、班級的文化和氛圍等。我們發現採用RULER的學校整體情況會更好。
財新記者:整體來看,在社會情感學習領域有何新研究趨勢?
馬克·布拉肯特:最重要的一個是怎麼讓更多在學校之外的孩子也能受益。過去的研究只關注到課堂裡的孩子,但還有一些有失明、失聰、閱讀障礙等問題的孩子被忽視了。
財新記者:據你觀察,近年來兒童青少年抑鬱、焦慮的現象是否顯著增加?
馬克·布拉肯特:在美國,過去10年裡,因心理健康問題尋求治療的學生人數以每年20%的速度增加,現在多達60%的大學生報告處於極度的焦慮和抑鬱的狀態。這個現狀是不可接受的。
教育還缺乏一些幫助學生預防抑鬱、焦慮和自殺的內容,我認為社會情感學習是其中一個重要部分。
我們太強調認知、考試,但很少關注幸福感以及其他幫助孩子成功的技能。如果想讓孩子幸福的同時學習成績好,其實要更多地關注他的幸福感。我希望現在學生抑鬱、焦慮等心理健康問題能夠喚醒教育系統的認知。
財新記者:在中國,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和服務還有很大缺口,在美國也是相似的情況嗎?
馬克·布拉肯特:是的,因為沒有足夠的心理學人才,包括心理學者、心理諮詢師等等。我記得十多年前,我給精神科醫生做演講。他們說:“Marc你不懂,我們需要更多的、成千上萬的精神科醫生來滿足治療需求。”我說:“你誤解了,我的工作就是讓你們破產。”
如果我們總是等到孩子去做心理諮詢、患病了才行動,我們沒有做好預防,那麼永遠不能使整個教育系統變得更有利於孩子的健康發展。
我的願景就是發起一場情緒革命。情緒革命在於早預防,從孩子早期開始,越早越好。你可以把情緒智力想象成一塊肌肉,需要更早地鍛鍊它,就像學語言一樣。這就是為什麼在中國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做,然後再擴充套件到小學,高中,大學。
中國本土化嘗試
財新記者:RULER從美國學校推廣到其他國家學校時,可能存在什麼風險嗎?
馬克·布拉肯特:不是直接把RULER扔過去,而是要跟當地學校有很好的合作,更加適應當地的文化背景、宗教習俗。我們是一個夥伴,去探索情感教育能夠如何提升教育體系。
另外一個是教育者可能在開始前還沒有掌握足夠的知識,他們急切地希望孩子更早獲益。我覺得要多給大人一些學習的時間。
財新記者:這些年關於RULER有什麼新發現嗎?
馬克·布拉肯特:我們在中國做的研究有些有趣的發現,比如RULER的跨文化普適性,教育方式有所不同,但RULER作為社會情感學習專案有85%-90%的內容是通用的。我們都有情感,也都會談論自己的感受。
財新記者:在這些共通性之外,對於中國來說,應如何做好本土化?
馬克·布拉肯特:我們正在研究這一點。比如要調節情緒,對我有用的方法可能對你無效,因為我們性別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我不能決定哪種方式是對你來說最好的。RULER最重要的作用是能幫助你發現最適合你的方法,這對很多老師來說是很有挑戰性的。
據我觀察,在中國,老師就是老師,老師負責傳授知識。而在RULER的方式下,更多是提問,讓學生去反思和發現。所以在中國可能推進腳步會慢一些。
財新記者:那在此基礎上,你們計劃如何推進?
馬克·布拉肯特:首先我們得證明其有效性。我們獲得中國機構的資助,來研究跨文化的適應性。我們在中國的五所學校開展實驗,看哪些內容是通用的,哪些需要改變。一旦我們的研究表明它能夠很好運作,給兒童帶來積極影響,我們就會跟政府、私立學校、公立學校和非營利組織接觸,來幫助我們傳播推廣。我們還沒走到那一步,但很快了。
財新記者:目前遇到什麼困難嗎?
馬克·布拉肯特:我們很幸運,可能是因為我們從幼兒園做起,幼兒園的老師更願意接受這些,如果是高中的話可能面臨很大的升學壓力,接受度差一些。
財新記者:你對中國學校有什麼建議嗎?
馬克·布拉肯特:我的建議是多瞭解學校里人們的感受。如果你是學校校長或領導者,去了解老師的感受、瞭解學生的感受,這很重要。
財新記者:人們是不是過多強調“自律”了?
馬克·布拉肯特:我們需要自律來達到一些目標,但要取得平衡。比如老師、家長自己的感受,以及他們處理情緒問題的能力,都會影響到孩子。不能強行讓孩子對無聊的課堂產生興趣,老師要想辦法讓課堂更有趣。家長不能對孩子喊:“冷靜一下!”什麼叫冷靜呢?應該怎麼做呢?不得不承認,幫助孩子建立情緒智力是一項艱辛的工作,沒有捷徑。
財新記者:那如果想讓大家更加重視情緒智力,有什麼捷徑嗎?
馬克·布拉肯特:溝通是很困難的,所有我花了三年把所有東西放在一本書裡。當讀者瞭解了這背後所有的科學道理和方法,不可能還覺得它不重要。引起人們的重視可以有很多方法,但在培養情緒智力上,是沒有捷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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