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歡歌。梁宗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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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未闢的遠古荒野,猛獸橫行,荊棘叢生,令人驚悚;現代文明社會,荒野是我們精神世界的滋補。靜謐、神奇、博大、空靈的荒野之美,日漸稀缺。
目睹太多的人造之物後,人們會有審美上的倦怠,荒野便與視覺、感悟和生命能量互補,給靈魂荒漠予春天。
城市化的景象是一幅巨畫,荒野之美是畫裡的留白。
荒野是人類生存空間中的“空隙”,使人生不冗贅。
荒野影響人們的心境、情志,引發激越、沉鬱、愛憐、痛惜之情,重塑心靈世界。背離自然的荒野,人們漸失心靈世界的寬廣疆域,難得再有詩情畫意。
潿洲島的荒野得以保護,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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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喜歡呆在只有水泥建築的地方,我們都喜歡由各種植物和動物形成的豐富多彩的風景,有些人尤其喜愛荒野之美。
平時遊客上潿洲島,需預約,遊客量受限。人們踴躍上島,想必是看膩了大多千篇一律的都市樓宇,熱切投入潿洲島的荒野懷抱。
荒野,是潿洲島的主角。無論是何種顏色的荒野,有一點相同:幾無直線,圓曲線蔓延其中。
有一天,我坐在一個曠野處吃早餐,忽見下雨,細細觀察,發現大凡自然之物,如雨,如樹葉和鮮花等,極少呈直線,大多為彎曲狀或趨近於圓形。而人造之物,如噴水池的橫豎邊緣,路燈的竿子,樓宇牆角等,則多為直線造型。
潿洲島上,自然之物是壓倒性多數,人造之物是少數派。島上建築,疏疏落落,青磚白牆的紅欄杆,極少房子超三層,總被綠樹和野草掩映。青石曲徑的綠蔭中,石徑兩旁,雜樹雜草中偶見渾圓的野菠蘿。
相對於野蠻生長的荒野,潿洲島小馬路上的公家車站牌,長方形,小而精巧,在廣闊的荒野中卑微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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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電瓶車,深入潿洲島,一路上我有小激動,路旁叢林茂密,很想用手機將島上景物拍下,可心裡打鼓:島上所見的景物和陸地上似無太大差別,拍下的東西憑什麼證明與陸地所見有何不同。其實大不一樣。
一頭牛或幾頭牛在草地上吃草,這在陸地的鄉村也常見。但在潿洲島,同樣是一頭黃牛或幾頭黃牛在草地上吃草,它們擁有的荒野異常闊綽,綠色與任何顏色都很搭,黃牛與寬闊綠野所構成的畫面有打動人的特效。
黃牛,或許是潿洲島上最幸福的居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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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雨水不多,水源不足,野草、綠樹,楊桃、百香果,菠蘿蜜、火龍果、木瓜、仙人掌果等,卻藉助火山泥土的肥沃,野蠻生長,一大片接著一大片的香蕉園,香蕉樹滴翠凝涼的寬大葉子,不怕炎炎烈日的蒸烤,一串串的芭蕉倒掛在樹上,像是在攤開手掌,要和人擁抱……北海的潿洲島荒野之美凸顯,只因在這個島上,彎曲和圓潤的線段是主宰的存在。
潿洲島將荒野誇張到極致,與高大上的樓堂館所構成鮮明對比,有審美的反差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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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萬年前,地球板塊碰撞,岩漿初噴,變化無常,夢幻飄飛,海底卻悄悄形成玄武岩基座,打下地基。後來發生多次噴發,在原基礎基上堆出石頭和塵土,不斷疊加,越堆越高。多少萬年之間,海底火山動盪歇了下來。再後來火山又發生第二期噴發,噴發時氣浪衝天,岩漿咆哮,直衝雲霄,熊熊火光吞噬萬物……噴發結束,物換星移,漸漸形成彎曲的弧度,其荒野有了寬闊厚實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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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的南灣西側鱷魚嶺,燈塔、湯翁臺、火山口舊址、天宮探奇、藏龜洞、賊佬洞、萬獸鬧海、海蝕斜拉橋、月亮灣、珊瑚叢沉積岩、海枯石爛和諸多洞穴等景點,也有火山彈衝擊坑、老樹動物化石、花果山水簾洞、海蝕柱、海蝕墩等地質學奇景……大自然的傑作奇形怪狀,沒有一件像樓房建築那樣,以橫豎線段呈現。
唐詩宋詞裡描繪的,絕大多數是自然生態的景象,所以充滿了曲線,比如遍野青碧,流水和炊煙裊裊,枯藤老樹昏鴉。
直線最有利於延伸和擴張,所以人造的城市裡到處都充斥著直線,就是夜裡霓虹燈的閃爍,更多時候以直線的橫豎狀出現。
壁上偶見藤狀植物的攀緣,是自然之物給人造之物的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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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之物與自然,直線和彎曲之線經常互補。這種互補恰到好處為最佳。
藉助於自然之手,“水滴石穿”或“水衝石圓”不足為奇。
地球是圓的,潿洲島大體上也是圓的。潿洲島上許多石頭原本尖利,後來經不住歲月和風雨的磨礪,都趨於圓形。
鱷魚山乃火山噴發所致,火山地質景觀最多。綠樹鮮花、此景與彼景之間,一條新近用木頭打造的走廊划著優美的弧線伸向遠方。
潿洲島南灣像一個橢圓的天井,這是一片由馬蹄形火山岩圍成的海灣,海水淡藍,海面寬闊,潿洲島與南灣組合,像一把綠色的彎柄湯勺,漂浮在煙波浩淼的大海,荒野與水相連,便生動起來。
棧橋將人造之物與自然竟也可以和諧地組合。一千多米的木頭棧道,木板鋪排的小橋蜿蜒於海岸的岩石之上,不斷延伸,人們融洽於自然有了依託。
圓與方,彎曲線與直線的組合,自然與人相互藉助。人們展示自身力量時得藉助自然之力。車無圓輪,難於行走。叢山峻嶺的棧道,此岸與彼岸的橋樑,樓宇的建築,若無直線的鋪排便無從談起。令人咋舌的是:自然可以沒有人,人卻離不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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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還是色彩的博物館。自然界裡,比如雲朵、朝霞和晚霞,色彩通常不會以生硬的直線呈現。
潿洲島被大自然風物覆蓋。樹木的品種之多,高與矮、濃密與疏朗、枝葉色彩的深淺,花卉的多與少,大片大片的芭蕉林,貌似禾苗的野草,紫黑色的石頭,坑坑窪窪,紅土乾燥,摻雜著大小不一的石塊,鐵鏽紅、墨汁黑、宮瓦藍、翡翠綠、粗缸白、葡萄紫、柚子黃等,豈止五彩紛呈……荒野的主色調本來是綠色或黑褐色,但不妨礙它與多種顏色雜糅,更不妨礙圓曲線段的契合。內蒙的草原、西北的戈壁灘、甘肅張掖的七彩丹霞都是顏色和線段美妙構成的荒野美景。
時間在潿洲島上的積澱,不只是體現在文字說明和後天的建築之上,更多是體現於風景本身的造型及色彩。環顧四周,豬肝色的熔岩,在鹹澀海水的侵蝕下,形成千姿百態的海蝕洞,海蝕涯、海蝕臺、海蝕窗、海蝕蘑菇等奇妙的地貌,都能看見時光流逝的造型。
來到火山島的海邊,腳下極少沙灘,紅色的石頭或是紫黑色的石頭高低不平,有的沒入海水,有的探入大海,坑坑窪窪的岩石上,還有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石頭,有的圓,有的長,有的互相疊壓,有的相互擠撞,各種形狀都有,偏不見直線。
從山根底伸向大海的海蝕平臺寬闊,海水退潮時可見寬度超百米,海蝕地貌景觀在我國沿海並不多見,規模大、典型、完整而集中,潿洲島另有精彩傑作。
海水不斷衝擊,水退時,平坦的石板佈滿溝溝坑坑、洞洞柱柱,有的汪著水,長著青苔,清亮淡然卻異彩紛呈,如夢如幻。五彩灘的石頭本來就色彩豐富,再借助於朝陽晚霞映照,愈加瑰麗璀璨,海濱荒野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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潿洲島最初沒有植物和動物。所有生命,植物、動物、人,都從外面過來。
鳥從海上飛來,想象那些候鳥,臨冬前在藍天裡劃過無數條弧線,來到潿洲島。
山崖上的植物漸成綠色蒼龍,最顯眼的是仙人掌。據講解的小姐姐說,有些仙人掌之所以長在山崖,多因候鳥站在山崖時,將其他地方吃的仙人掌果子拉到了山崖上,後來仙人掌果子生根發芽,生命力頑強,就有了山崖上的仙人掌。
有的植物種子是風吹過來的或是海浪衝過來的,也有漁船帶過來的。早早年前,漁民發現這個島,開始在島上居住。島上沒有可以蓋房子的材料,就從外面用船運送竹子等,就把竹葉青蛇,還有蝴蝶蜻蜓蜜蜂螞蟻都帶來了,禍福難料。
有些樹與樹之間,偶見一個又一個巨大、結實的蜘蛛網,網格中總算看到一根根短直線,但短線組合之後是圓形的網。一隻又一隻黑色的龐然大物一動不動地趴在網中,像哨兵般肅穆地守護著自己的領地,耐心等待自投羅網的獵物。
潿洲島的荒野不再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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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經常模擬“自然之物”,讓自然之物和人造之物互補。
那天下午,我坐在珊瑚石上,陽光在沙灘上的陰影越來越多,海浪輕撫海灘的聲響依然,閃出感慨:人體上幾無直線,人本來是自然的部分。
人們試圖享受或征服自然時,便發明或建造諸多直線之物,如燈塔、船舶、汽車和橋樑等。人造之物和自然之物的契合,得有彎曲的表象,大船小船得像魚,大車小車多少得有甲殼蟲的樣子。
在人造之物中,越是模仿自然界的存在,越容易引人注目,比如北海“北部灣一號”模仿桂林山水,再比如三亞鳳凰島上的幾棟貝狀的高樓和街區中樹形聯排樓房,一改我們平時熟知的直線縱橫的建築風格,便成了獨特標識,但凡涉及三亞的電視片,都喜歡捎上它們作為“鮮見”之物。
海口灣彎曲狀的雲洞圖書館之所以令人垂青,恰恰因為海口滿大街都是直線橫行的樓房,或許這種建築實用面積大,成本也低。三亞海口等地模仿自然之物的建築物不說成本,至少要多用些心思。
潿洲島無需模仿什麼,也難於被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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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人生也該有荒野,最美好的沉澱乃至創造通常是在荒野中完成的。有時我們該感恩於那些讓你人生撂荒的人們。
(作者簡介:葉海聲,海南省作協理事,海口市作協顧問,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有散文、隨筆、小說見於各大報刊。出版有隨筆集《思想者傾訴》《冷眼看孔子》,小說散文集《紅塵眾生》,人物傳記《羅崇敏政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