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楊樹下的小路,這樣的意象在北方並不新鮮。北方是楊樹的故鄉,城鄉之間隨處可見楊樹筆直高挺的身影,它也是廉價的速生經濟樹種,可以在栽種上幾年以後就行砍伐。楊樹多有,楊樹下的小路也就常見。楊樹下的小路總是一種讓人舒適的畫面,享受這樣的畫面也是生活裡經常可以見到的尋常之景。
不過,在瀑河邊的山地中所見的這一列楊樹下的小路,卻有隻屬於自己的獨特的美。在瀑河的尉都橋南側,果園與河道之間,有一條小路,小路靠近河水的一側是參天的楊樹,楊樹在冬天裡沒有葉子,條條枝幹都白淨利索,筆直地指向同樣乾淨的天空。
小路上縱橫的樹枝樹幹的影子之間滿滿的都是秋天的落葉,儘管現在枝頭上響著北風呼嘯的濤聲,比附著松濤來說,是為楊濤。小路上的落葉卻都趴得很均勻,幾乎不露地面,落葉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只有人的腳步踩上去才會有纖維斷裂的脆響。嘩嘩啦啦的腳步聲和旁邊瀑河中藍寶石色的水聲以及樹梢上的楊濤之聲都是一體的,是廣闊的瀑河河谷裡一處僻靜隱秘的去處。
這條楊樹小徑的獨特之處,並不僅僅是有這些自然聲響的合奏,它的走向是很有古意的:經過河畔,經過果園,一直綿延著上了山,上山的時候必然是帶著一個個拐彎兒的,小徑拐彎兒旁邊的楊樹行列也跟著拐彎兒,或者說是拐彎兒的位置上的楊樹就會密植,就會形成像是森林一樣的一片樹、一片楊樹的景觀。楊樹從山下升上來,升到山坡上來,始終都在林中,就是森林中的小路。
拐彎兒的地方路面上有暗紅色的砂石,這一切都像是山地森林中的樣子。雖然再向上丘陵上便就只剩下了灌木,但只這一段,這一段從河邊綿延上來的林下小路就已經是人間至美的景象了。
這條楊樹下的小路,拐上丘陵山坡以後就像一條帶子鋪展到了瀑河河谷上,雖然有些小的波折,但是總的方向是筆直的,筆直地傾斜過丘陵的山腰,筆直地下沉到谷地中的緩坡的平原,筆直地通向瀑河邊的另一個村莊,塔壇。
河的彎曲和不筆直使人類追求效率的公共道路,行駛車輛的公路,總是避免絕對地沿河而行;換句話說,絕對沿著河的道路,經常都是下地幹活的路,運輸河邊草木的路。這樣一來,離開公路,沿著一條河的徒步,其中一個重要的好處就是還可以發現並且行走自然天成的小路,可以享有既往人類曾經享受過的既腳踏實地又屢有風景的愉快。
不過,從到了丘陵上之後,這條路在河谷地帶的鋪展就少了楊樹的陪伴,只是在冬天光禿禿的河谷裡綿延。剛才有楊樹陪伴的時候,即便在冬天裡也能感受到的陰翳,一變而為視野全無遮攔的敞亮,陰翳和敞亮形成的互文關係讓徒步者覺到了對比的豐富和有趣。
這由小路延伸所引領的廣袤視野,與剛才楊樹下小徑的幽靜形成的對照,是一條路在不同的地段裡的樣子,它們共同的特徵都是美。這條自古而然的路,從來沒有人修建,只是經年累月人行而成,路途中有眾多的岔路,通向不同的地塊,其中也包括就近通向河邊的小徑,僅此而已。在這樣一些路上,所有的人行,幾乎都是出於耕作與收穫的需要,少有遠道行經的路過;在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的步行時代它或者還有交通之用,現在的汽車時代裡,這個功能早已廢棄。它像是一道鋪展在大地上的古蹟,走上去的每一步,每一步所望見的風景裡,都有既往渺遠而又真切的韻律。
這樣的路與自然環境的貼合所造就出來的美,是公路時代再難尋覓的了。如果我們不是保持這儘量沿著河走的徒步規則,就很難發現它,就很難在手機地圖的導航下享受到它古樸的美妙。
在瀑河河谷地帶,還有很多這樣的小路,很罕見地在人口稠密的山區保持著原始路徑的舊日風貌。它們作為人們從來不經意的資源,在這個突飛猛進的時代裡已經是碩果僅存的瀕危。要想再次走到這樣的路上,在其泥土砂石帶著彈性的路面上徒步而過,在其婉轉廣袤的視野中沐浴天地的輝光,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它柔和地連通大地上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的不知不覺,機會已經是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