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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世,最長不過百年,用來懷念一個人剛剛好

妻子自殺後,我發現一封被藏起來的信。

信上說:小心女兒!

那封信,是我在整理妻子遺物的時候發現的。

她在世時,是一個歷史方面的科普作家,書房就是她的工作間,只是她不善於整理,經常搞得一團亂。

出版社打來電話,說她去世前,正在進行一本新書的創作,希望我能幫忙把稿件整理出來,作為遺作,完成出版。

在電腦普及的時代,她依舊保持著手寫的習慣,我在書房裡翻找了好久,才找齊了她隨手亂放的稿件。

就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發現在整面牆的書架上,藏著一個暗格,那封信,就在裡面安靜地躺著。

信封上寫了收件人的名字,是妻子的名字。

但那個筆跡潦草凌亂,帶著癲狂的氣息,有時太過用力,筆尖會如同刀鋒一般割破紙張。

這樣的筆跡,只要看過一次的人都會印象深刻,何況這十年間,我偶然間見過不止一次——那是她自己的筆跡。

確切地說,是另外一個她的筆跡。

十年前,在我們結婚之後不久,她就被確診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有時溫柔沉靜,有時瘋狂暴躁。

醫生說她存在兩個人格,但讓醫生困惑的是,與其他人格分裂患者不同,她的第二人格佔據了她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有著穩定的情感和思維,比她的主人格更像是一個正常人。

反而主人格每次出現的時候,都儼然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敏感又神經質,並且帶有強烈的自毀傾向。

聽完醫生的結論,我才意識到,我一直深愛著的妻子,那個溫柔博學的女作家,其實只是這具身體的第二人格。

所以在本質上來說,我愛著的人是一種不該出現的疾病。

這個結果讓我心生恐懼,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面對她。

但最終,我對她的愛戰勝了心底的種種陰暗猶疑。

而且我幾乎見不到她的主人格出現,她是一個病人,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就算是在懷孕最虛弱的時候,也沒有放出被她困在心底的那個瘋子。

直到上個月,她毫無徵兆地自殺,就在這間書房裡,從二十四樓的窗戶一躍而下。

翻出那些奇怪的信件後,我有些猶豫,因為那個扭曲繚亂的筆跡,來自她的主人格,像某種惡毒的詛咒般,讓我覺得,正常人最好不要去看裡面的內容。

正好手機鬧鈴響了起來,五點鐘,接女兒放學的時間。

自從妻子去世,原本活潑可愛的女兒,經常會陷入一種冷淡的安靜中,有時候甚至會長時間地注視著我,眼珠都不轉動一下,很多次我都懷疑,她已經凝滯在了時間裡。

她不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反而表現出了一種對這個世界漠不關心的態度。這種淡漠安靜,讓女兒與周圍同齡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

但我想,是母親的驟然離世,讓她一時無法適應,她應該只是在思念母親。

女兒今天更加反常,老師特意將我留下來,說女兒和班上一個小男孩發生衝突,起因是小男孩沒有經過女兒允許,偷偷翻看了她的鉛筆盒。

對方家長正抱著兒子哭,我看了一眼,小男孩傷在臉上,據說是咬傷,已經包紮過,也不知道嚴重不嚴重。

對方家長十分蠻橫,最後在老師的協調下,我賠錢了事。

自始至終,女兒都像個木偶一般,坐在辦公室角落,不哭不鬧,甚至連對方家長的大聲吵鬧也沒有驚動她一分一毫,像是靈魂已經遠遊,只有軀體留在這裡。

醫生說過,精神類疾病,很大機率會遺傳。

但我還是執拗地認為,女兒表現出來的反常,是因為失去了最愛的媽媽,所以我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她。

晚上女兒入睡之後,我看著那封信,繼續猶豫要不要開啟來看。

我是一個坦誠的人,那個透出瘋狂氣息的筆跡,始終揪著我的心。妻子走得過於突然,早上我們還在討論女兒的興趣班問題,下午我就接到了警察的通知。

妻子走後,我總有一種不真實感,覺得她並沒有真正地離去。

所以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裡,究竟經歷了什麼。

我在書房裡點上一根菸,下定決心打開了那封信。

那個瘋狂的筆跡分辨起來有些困難,但我還是堅持看完,信的內容給了我很大的衝擊,直到菸灰掉在手上,我才從看完信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信上寫著:

這一切,我終於明白了!

你就是個膽小鬼!不敢面對自己作為人的命運,所以你就將我鎖起來!

但是,逃避是沒有用的,就算你不承認,命運也會在該來的時刻給你致命一擊!你躲不掉,也沒有辦法抵擋它!

現在你逃避得越遠,等命運到來的那一天,你要承受得就越痛苦!

你還想繼續逃避是嗎?那我就再幫你回想一下,讓你恐懼逃亡的命運到底是什麼!

你佔據我身體的那一年,我才十三歲。

我可憐的母親已經被你逼瘋了,你為了活下去,沒有一絲憐憫之心,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你害怕任何人的靠近,你在擔心什麼?

是擔心自己的秘密被別人發現吧!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在愛著我,所以你不惜一切地去逃避那些愛我的人。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暗戀的那個男孩,你一個一個地傷害他們,讓愛我的人都離我而去,你才終於滿意,你才能安心入睡。

我終於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一條夾著尾巴四處逃竄的狗!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腳下踩著那麼多的人命,你居然還妄想整夜安眠!

你以為我會像媽媽一樣,被你逼瘋嗎?或者你已經成功逼瘋了那麼多人,便認為所有人都會屈服於你的意志?

不會的!至少在我這裡,你絕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你奪走了我的生活、我的世界、我擁有的一切,還妄想殺死我,我絕不會讓你如願!

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也知道了你是怎麼存在的,所以你會死在我的手上,我不會讓你繼續逃竄下去。

我的手在發抖,我感覺到你在抗拒我。

你那麼用力抗拒我的出現,是終於怕了嗎?你逼瘋了那麼多人,終於遇到一個敢和你拼命的瘋子了。

我知道,血脈已經延續下去,所以只剩下一個辦法能徹底殺死你,你把這個秘密藏在自己女兒的鉛筆盒裡,那根蠟燭......

我的手在發抖,其實是你在發抖吧?

你終於害怕了嗎?你最大的秘密已經被我發現了,也就是說,我隨時可以徹底殺死你。

我要握不住筆了,這明明是我的身體,但卻被你這個怪物佔據了這麼多年。

你這個只會逃竄的懦夫!懦夫!

我的手腳有些僵硬,直到菸灰掉在手上,灼熱的刺痛感,才讓我凝聚在心臟的血液重新恢復流動。

這封信沒有標註日期,但從紙張的新舊程度來看,時間應該不會太早。

妻子身體裡那個瘋子,她寫下一封恐嚇信,給我的妻子。

一種異樣的感覺,讓我心中逐漸不安起來,像是有根釘子埋進血肉裡,阻滯了血液流動。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女兒房間,溫柔的燈光落在床腳,她懷裡緊緊抱著玩具熊,眼角還有乾涸的眼淚痕跡,但好在已經沉沉安睡。

旁邊的書包裡,放著今天被那個小男孩偷看的鉛筆盒,那個瘋子說,裡面藏著妻子的秘密,一根蠟燭……

女兒的鉛筆盒是妻子為她選的入學禮物,她對孩子一向疼愛,親手在上面貼滿了女兒喜歡的卡通人物。

拿在手裡的時候,面對未知的秘密,我竟緊張到不自覺地開始發抖。

開啟鉛筆盒,一根蠟燭安靜地躺在裡面,和女兒的文具混雜在一起,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但那根蠟燭似乎已經存放了很久,原本雕刻著的繁複紋路,都乾癟皸裂,像一張蒼老到極致的臉,露出陳舊的顏色。

看起來就是一根普通的蠟燭而已,唯一古怪的地方,是它有點過於陳舊了。

我試圖點燃它,來探尋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隨著打火機咔嗒一聲響,沉睡中的女兒突然睜開眼,尖叫著奪走了我手上的蠟燭。

她像一隻被驚擾的幼獸,裹緊被子縮在角落裡,像握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保護著那根蠟燭。

我試圖安撫她,她卻躲得更遠。

看著她的眼睛,我忽然冒出一身冷汗。

那雙眼睛佈滿血絲,正凶狠地盯著我,像野獸一樣隨時可以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

那一刻我冒出一個讓人膽寒的念頭,這真的是我女兒嗎?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女兒的狀況越來越差,夜裡會莫名其妙地尖叫、哭泣,甚至出現了自毀的傾向。

我詢問了醫生,醫生說精神類疾病有很大機率會遺傳,再加上失去母親對她的打擊,如果不能及時治療干預,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

這樣的事實,讓我心裡五味雜陳。

但想不到的是,醫生會告訴我一個更加可怕的情況。

陳醫生曾是妻子的主治醫生,國內精神疾病方面的權威,他在我面前一遍一遍地核對手上的兩份報告,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最後,他將兩份報告並排著推到我眼前。

陳醫生:「這兩份,分別是你的女兒和妻子的診斷結果,本來昨天就應該和你溝通,但我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兒,所以才在反覆確認之後,再跟你面談。」

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戰戰兢兢地翻開女兒的診斷書。

心神不寧的狀態下,我根本無法認真閱讀任何文字,只草草看過,便直接翻到最後的確診結果。

那一行字我十分熟悉,和妻子當初的診斷報告,一模一樣。

我沉默了一下,很快便坦然接受:「有可能會遺傳,對此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您也說過,在孩子年紀還小的時候,積極進行治療,有很大機率能恢復到正常孩子的狀態,不會伴隨終生。」

陳醫生:「正常情況下的遺傳,是可以透過各種手段進行治療的,但這次,情況有些複雜。」

他同時翻開兩份診斷書,看向我:「這種情況十分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先例。從診斷情況來看,這兩位患者表現出了高度的相似性。我不是說病情的相似性,而是兩位患者對於同一事物,表現出了完全相同的認知。」

我有些疑惑:「這能說明什麼?」

陳醫生思索了一下,將複雜專業的學術概念換成淺顯易懂的解釋:「有一句很通俗的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人永遠賺不到超出自己認知範圍以外的錢。」

看到我點頭,他才繼續道:「所以處於患者認知範圍以外的事物,患者無法做出精準的判斷,甚至根本不明白那是什麼。但我在和你女兒的對話中,發現她對環境以及自身的認知,已經遠遠超過一個七歲孩童的水平。我的判斷是,她的第二人格是一個心理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成年人。」

這個訊息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科技和資訊發達,孩子們從小就可以接觸外部世界,尤其透過電子產品,可以學習到很多連成年人都涉及不到的知識。

我解釋道:「她很聰明,很小就開始跟著母親認字,學到一些超越年齡的知識,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聽到我的回應,陳醫生怔了一下,片刻後才搖頭,繼續說下去:「認知能力和智商確實存在正相關的關係,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做出的診斷可能會讓你難以接受,希望你能冷靜地聽我說完。」

我示意陳醫生繼續,他深吸一口氣,才開口:「人腦是很複雜的器官,精神類疾病本質上是大腦生病,現代醫學也已經有了科學的方法來進行鑑定,大腦的一切活動都可以透過資料來進行監測分析。這兩位患者,雖然大腦發育水平相差極大,但經過檢測,兩者最終的檢測資料近乎相同。」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拿到結果後,我也產生了懷疑。鑑於精神類疾病的複雜性,我決定用傳統的方式來進行鑑定。你看這裡,有幾個細節,」陳醫生手指敲到診斷報告的一列,「這是一份心理測試,兩位患者得出的結果是一樣的。我看了測試詳情,發現不只是結果一樣,測試過程中,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問題,兩位患者都給出了一模一樣的答案,分毫不差。」

「這樣的結果是罕見的,所以我組織了一次會診,經過我們的商討,我們決定,提前預設患者的第二人格,來對你的女兒進行一次精神檢查,主要是以對話的形式來進行。」陳醫生停下,拿起遙控器,開啟我身後的顯示屏,「除我以外,還有七位精神和心理類疾病領域的專家參與了會診。這次檢查,由我來提問,另外七位醫生負責進行旁觀分析,全程都有影片記錄,你先看一下。」

陳醫生按下播放鍵,女兒出現在螢幕上,畫面很清晰,我能看到她在喝什麼東西,陳醫生適時地提示我:「是咖啡,本來對於患者,我們不建議含有咖啡因的飲品,但這是她特意要求的,並且反覆要求了很多次。」

影片中,女兒和陳醫生面對面坐著,和她母親的習慣一樣,手肘撐在桌面上,雙手捧著咖啡杯,垂下眼睛看著杯中的液體,小口小口地喝。

她沒有一點緊張不安的樣子,輕鬆得像是對周圍環境已經十分熟悉。

陳醫生只露出一個背影,他翻開記錄冊,開始了第一個問題:「還記得我嗎?」

女兒點點頭:「記得,您一直在給我做檢查。」

陳醫生:「那還記得是什麼時候嗎?」

女兒:「第一次嗎?有一段時間了吧,大概幾年前?十年?陳醫生,我感覺你老了很多。」

陳醫生沉默了一下,才繼續說:「沒錯,做科研很消耗精力,蒼老是必然的。我們今天就隨便聊聊天,你很喜歡喝咖啡嗎?」

女兒:「對,有助於睡眠。」

陳醫生:「一般人喝了咖啡會興奮。」

女兒:「確實,不過我平時寫作太累,需要咖啡提神,這樣消耗完白天的精力,晚上才能順利入睡。」

陳醫生:「你在寫作?是什麼型別的?」

女兒:「關於一些神秘的傳說和風俗,我們的歷史已經存在了幾千年,發生過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陳醫生:「確實,文明延續太久,很多故事都已經失傳了,你現在寫的是一個什麼故事?」

女兒:「關於永生的故事……陳醫生,你想要永生嗎?」

陳醫生:「如果能給我足夠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挽救更多的患者,我會很願意。」

女兒:「那你相信人能永生嗎?」

陳醫生:「我是醫生,當然不會相信這種違反自然規律的事情。」

女兒:「但永生確實存在,從古至今,一直存在,只是並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一個人用同一副面孔活著,幾千幾萬年地長生不老。」

陳醫生:「哦?看來你對永生很有研究。」

女兒:「對,我就是一個永生者。」

陳醫生:「那你肯定會成為非常搶手的實驗物件,應該好好藏起來才對。」

女兒:「我一直都藏得很好,但是她發現了我。」

陳醫生:「誰發現了你?」

女兒:「那個女人,她是、她是我的……這太複雜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

陳醫生:「她發現了你,那她傷害過你嗎?」

女兒:「她殺了我。」

陳醫生:「可你現在還好好活著。」

女兒:「但她真的殺了我,她殺了我!」

影片中的女兒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像是回憶起什麼可怕的事情,她摔碎了手中的杯子,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她把我推下去!二十四樓!那麼高的地方!她殺了我!」

陳醫生上前按住女兒瘋狂捶打自己的雙手,將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後背安撫。

這個過程很長,女兒始終都像是處在一種夢魘的狀態,一直重複著那句「她殺了我」。

我僵坐在椅子上,渾身都在發抖,從女兒說出「十年」這個詞開始,我就一直在崩潰的邊緣徘徊。

妻子生前最後一本書,就是關於歷史上人類對永生的追求和研究。

我突然明白了陳醫生口中「高度的相似性」所包含的意義,在女兒身體中出現的第二人格,會診專家提前做出的預設——分明就是我的妻子!

影片畫面暫停在女兒的臉上,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陳醫生倒了一杯熱水給我:「沒關係,你先冷靜一下,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我握著那杯水,燙手的溫度終於讓我找回一點屬於自己的感知。

陳醫生拍著我的後背,像安撫病人那樣引導我:「不要著急,放鬆下來,呼吸,慢慢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呼吸才重新調整順暢,鼻腔感受到蒸騰的熱氣,手腳的麻木感漸漸消失,我能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在問陳醫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相信現代醫學,但眼前的一切卻都在顛覆我的認知。

陳醫生斟酌了一下用詞:「不同的患者覺醒出同樣的第二人格,這本就十分罕見。雖然兩位患者存在遺傳上的聯絡,也曾長時間生活在一起,但也不能解釋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擁有成年人的、對世界的完整認知。」

連醫生都無法解釋的事情,我更是不知該說什麼,只定定地看著陳醫生,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陳醫生:「影片還沒有放完,不過後面的內容,我覺得你已經沒辦法繼續看下去了。在跟患者的後續交談中,我得到一些……一些線索,也許能幫助解釋一些事情。不過我先宣告一下,我並不相信患者的說法……永生,這太荒謬了。」

陳醫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認真思考某種可能性,但很快他就笑著搖搖頭,像是要堅定心中的什麼信念一樣,重複了一遍:「太荒謬了……」

我詫異地看著陳醫生,女兒說的一切,我一直都認為是疾病產生的妄想。但陳醫生卻特意強調,這顯得有些欲蓋彌彰,讓我更加不安。

我也不相信一個人能夠永生,那都是經由帝王膨脹無邊的野心催生出的海市蜃樓。

陳醫生:「患者告訴我,她在自己的新書裡,記載了古代一個神秘的方士家族,如何獲得永生的故事,但永生這件事,本身是一種詛咒。」

我回想整理過的那些手稿,當時只是潦草的整理,並沒有留心閱讀,零星掃過幾眼,確實注意到一些晦澀難懂的內容。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妻子在寫作的時候,向女兒講述了她構思的故事,才導致了女兒現在的狀況。

不管真相是不是如此,這都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釋了。

我感覺自己已經陷入一種混亂中,無法冷靜地去思考,無數個念頭飛出來,又被自己掐滅。

陳醫生看著我,建議明天再繼續。

從醫院離開的時候,我去看了女兒,她躺在病床上,在藥物作用下沉沉安睡,臉色有些憔悴。

我握著她的手,心裡翻出一股愧疚的情緒,妻子才離開一個月,女兒就在我的照顧下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想起影片中她由冷靜變得瘋狂的瞬間,我都不敢相信那真是我們的女兒。

回到家第一件事,我便去翻出了妻子的手稿——厚厚的一疊稿件,本來準備掃描之後發給出版社,但女兒突來的病情,打斷了這個計劃。

隨後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生怕漏掉任何一點資訊。

那應該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

手稿上的字雋秀飄逸,帶著風流的美感,但這份美所記錄下的,卻是一段不知真假的恐怖歷史。

手稿中,記錄了歷史上一個混亂征伐的年代、一個尋求永生的方士家族,在當權者的支援下,為了揭開永生的秘密,在深山洞穴中豢養女童,進行殘忍試驗的故事。

外面已經因為戰亂伏屍千里,僥倖存活下來的那些女童,逃脫了成為兩腳羊的命運,卻因為某些人對於永生的痴心妄想,成為各種丹藥、秘術的犧牲品,屍體堆滿山洞,來不及掩埋便已經腐爛。

十幾年如一日的試驗,依舊毫無寸進,巨大的失敗感讓方士們變得瘋魔,甚至開始獻上自己族中的女童,來進行這種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試驗。

只是誰都想不到,惡臭沖天的修羅場中,居然真的讓方士們找到了永生之人。

一個流著方士家族血液的女童,在一次又一次的試驗中活了下來,方士們將她視為天選之人,秘密看護起來,直到她順利長大成人。

變故發生在方士家族內部。

貪婪滋生惡念,人人都覬覦著永生,一條荒唐的流言將女童推向絕路——要獲得永生的力量,須得食其肉飲其血。

很快,在各種明爭暗鬥下,方士家族分崩離析,為了爭奪女童,開始了血腥的內部屠戮。

最終,長大的女童還是沒能逃脫成為兩腳羊的命運,她被自己的族人分而啖之,屍骨無存。

但方士們不知道,她的死才是真正災難的開始。

永生的種子經由血脈,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不止不休,只要方士家族的血脈不斷,女童便能以一種可怕的方式獲得永生。

不斷失去至親至愛的方士們才意識到,這是詛咒。

為了阻止永生的力量延續下去,方士家族再次凝聚起來,這次他們站在虛偽的正義一方,開始追捕已經永生的女童,並試圖徹底消滅她。

毀滅總比創造來得容易,他們找到了根除永生詛咒的方法,但也因為欺瞞渴望永生的當權者,整個家族被一夕覆滅。

女童順利逃脫,依靠永生的力量,消失於茫茫人海。

妻子是一個嚴謹的歷史類科普作家,所以這個帶著恐怖色彩的故事,讓我不得不懷疑其真假。

手稿中大量陰暗血腥的描寫,尤其是方士家族進行的種種試驗,細緻到彷彿身臨其境,只是看著蒼白的文字,都能感受到那些女童經歷過的痛苦。

如果這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如果是真的……那個女童,會以一種可怕的方式永生,究竟是什麼方式?

手稿中並沒有提到這些,意味著這個故事還沒有寫完,我將書房所有的角落都重新翻找了一遍,沒有再找到關於這個故事的任何一張紙。

我想起女兒在鏡頭裡,從容地對陳醫生說自己是一個永生者。

手稿中的恐怖描寫,還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卻突然閃過,我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學著陳醫生的樣子,不停地勸說自己:「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如果我溫柔的妻子只是不該出現的一種疾病,那現在的女兒會不會……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那是我的女兒,她只是生病了,再加上思念母親,才會有這種奇怪的表現,這都是病人的正常反應,我要付出更多時間來好好照顧陪伴她。那些什麼方士秘術,都是流傳在歷史中的無稽之談,歷史上凡是追求永生的帝王將相,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永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痴心妄想。

心中升騰而起的巨大抗拒,讓我不顧這是妻子的遺作,將所有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只是上天沒有給我逃避的機會,第二天,陳醫生一早打來電話,聲音顫抖地希望和我儘快面談。

我一度擔心是女兒出了事,她年紀還小,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總歸會害怕。

但等我匆匆趕到醫院,陳醫生雙手顫抖著交給我一疊稿件,我看著上面熟悉的字型,雋秀飄逸帶著一種風流之美,那一刻,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我丟掉那一疊手稿,不顧陳醫生的阻攔,執拗地為女兒辦理了出院,整個過程幾乎像個真正的瘋子,我甚至記不起自己是如何開車回家的。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女兒正安靜地坐在我面前,就像之前的每個早晨,我們準備吃早餐一樣。

她那麼坦然安靜,那雙眼睛沒有半點孩童的天真懵懂,她冷靜地看著我,反而我更像是一個喪失理智的幼童,做出讓人無法理解的行為。

對女兒的擔心,還是讓我迅速冷靜下來。我望著她,問道:「我的女兒,她還好嗎?」

她好像已經預料到我會這樣問,坦然地對我搖頭。

我繃緊了神經,聽到那個稚嫩的聲音說:「她應該已經不在了。」

「那她的母親,我的妻子呢?」

她低下頭,沉默以對。

一想到我的女兒有可能已經喪生在這個瘋子手裡,我就控制不住心裡瘋狂上湧的恨意。

我壓抑住心底的顫抖,拿出那根蠟燭,將打火機擺到旁邊,對她說:「我們談談吧。」

我其實根本就不明白,一根年久到都不確定是否還能燃燒的蠟燭,怎麼就會成為徹底殺死一個人的武器?

但這個東西的威懾力比我想象中還要強:「她」眼中讓人惱火的平靜立刻消失,恐懼取而代之。

她盯著那根蠟燭,小小的身軀幾乎都要開始發抖,那麼可憐、脆弱。我用了極大的剋制力,告訴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我的女兒,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擁抱她。

但她展現出來的脆弱,還是讓我無法拿出太過強勢的態度,我儘量放平自己的語氣,問道:「你是誰?」

她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視線從蠟燭上挪開,卻反問我:「你會殺了我嗎?」

我搖頭:「我不會殺人,我只想要找回我的女兒。」

她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你想要找的答案,我都已經寫下來了,那些手稿……」

「不需要,」我打斷她,「手稿我已經燒掉了,我要聽你親口說。」

她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是誰?」

她:「如果你是問名字,我有過很多名字,多到我自己都不太記得了,但只有我最早的那個名字,記得最清楚,景平元九。」

我:「這是你的本名?」

她:「也不算是名字,其實只是一個代號而已——景平元年,第九個被送進那個鬼地方的女童。」

景平元年……

我渾身冰涼,手稿中提到過這個年號,正是方士們尋求永生最瘋魔的那幾年。

她繼續道:「你問我是誰,這個問題,我自己都沒有答案。我沒有父母,沒有出生記錄,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在那個鬼地方,被當成物件一樣,任人擺弄。」

她抬起手臂,伸手比量了一下:「那個時候,我比她還要小。每天都在流血,到最後,刀子切下來,身體都感受不到疼痛了。不過最終,我活了下來。」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手稿中記錄了殘忍的試驗,經歷過那些的女童,都痛苦地死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山洞裡,只有一個活了下來,以一種可怕的方式獲得了永生。

之前拼命否認的猜測,在她口中變成了事實,心裡最後的那點僥倖期待都落空,我用盡全力才壓住從心底翻上來的恐懼。

她探究一樣看著我的表情,問道:「你看過手稿了對不對?怎麼樣?是不是都不敢相信?那麼多人追求永生,下場都是不得好死,結果讓一個普通女童白撿了這麼個天大的便宜。」

「天大的便宜……一開始,我也是這樣認為的,那麼多人死了,我卻活了下來……」她感嘆一聲,眼眶開始發紅,湧出的恨意銳利得如刀子一般,「可最後,我被那些自稱是我族人的畜生扒皮抽筋,活生生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四分五裂,被他們像瘋狗一樣搶食,飲血食肉……我以為我能痛苦又痛快地死掉,可等我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在一個陌生的身體裡醒來,那些可怕的記憶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我有了一張陌生的臉,住在一間從未到過的房子裡,有了疼愛我的家人,我幾乎真的以為,過去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直到我又看見了那些畜生!其中有一個,他自稱是我的祖父,但我記得他的臉!就在幾天前,他砍掉了我的一條手臂,左臂還是右臂來著?我也記不太清了,他死死抱著我的手臂,鮮血濺了他一頭一臉,但他不在意,迫不及待地抱著我的手臂咬了一口,狠狠地撕咬,像餓了一輩子的狗!」我屏住呼吸,她看向我,突然笑了出來,「不敢相信對吧,這種人吃人的事情,你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看見。」

「我在他們的血脈中覺醒,一個軀體死掉,我就在另一個軀體中醒來,只要他們的血脈還在延續,我就能一直活下去。哦對,後來我報復了回去,他們很多人死得比我更痛苦,那些慘叫聲……」她閉上眼睛,做出一個聆聽的動作,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

瘋子,我在心裡想,身體隨即產生了噁心的反應,忍不住俯下身去幹嘔,她一點都不在意,就看著我一直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這樣一個瘋子在我女兒的身體裡,甚至可能已經殺死了她,這個念頭讓我無法平靜……我努力讓自己深呼吸,抓起桌上的蠟燭:「你很怕它,這是什麼?」

她的表情終於變了,帶著怨恨:「你說可笑不可笑,他們塑造了我,殺了我,到頭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永生,又開始畏懼我,說我是他們的報應,想要我徹底消失,這是什麼道理啊?我明明也想和別人一樣,生老病死走一遭的。」

「讓一個人死,比讓一個人生要容易多了。他們又用了很多年,特意為我做出一種毒藥,將我從他們的血脈中驅逐並徹底殺死。毒藥摻在蠟燭裡,等這根蠟燭燒完,我漫長的人生就可以徹底結束了。」她伸手,從我手上輕輕拿走那根蠟燭,放到鼻子下面聞,明明是劇毒,卻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

然後她突然湊近我,帶著誘惑的語氣道:「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明白我是如何成為永生者的,從遙遠歷史中遺留下的秘術和丹藥,我都在醫院寫下來了,你只要……」

「夠了!我對永生沒有興趣。」我再次打斷她,奪回那根蠟燭,對女兒的擔憂,讓我孤注一擲地點燃了它,一絲古怪的香氣隨即燒了出來,「如果你願意主動離開,我可以放過你,我只想要我的女兒。」

她坐回去,攤攤手:「我還以為你會和其他人一樣,也想要永生呢。」

「我只想要我的女兒。」我篤定地重複了一遍,但她太淡定了,淡定到我都開始懷疑這蠟燭是否像她說的那樣有效。

心中的焦灼讓我無法平靜,只能反反覆覆地向她詢問女兒的情況,她始終都不肯回應,只安靜地盯著蠟燭躍動的火苗,像是在等待著自己宿命的終點。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蠟燭靜靜地燃燒,香氣越來越濃郁,天也已經黑了。

房間裡暗下來,只有眼前這一圈黯淡的燭光,她瘦弱的身軀縮在椅子上,躲在光線照不到的黑暗中,我幾乎要看不見她的身影。

「其實我也不想要……」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稚嫩的童聲帶著讓人心疼的顫抖。

「什麼?」

「永生,我也不想要。」她在黑暗中好像動了一下,「我生活的那個年代動盪不安,沒有多少人能平安活到老死。你聽說過兩腳羊嗎?打仗的軍隊沒了糧食,就去抓人來吃,為了減輕負罪感,他們把那些人叫作兩腳羊,然後再告訴自己,吃的不是人。」

我沉默下去,歷史是殘酷的,沒有經歷過那些的我們,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她繼續說著:「其實也有變好的時候,但每次,每一次,就在我以為能一直好下去的時候,屠殺又會重新開始,我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軀體中醒來,一直在逃亡,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要多。很多人渴望永生,他們不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

她在黑暗中喃喃低語,我想起讀到的手稿,永生是別人強加給她的,她只是在那些殘酷的試驗中僥倖存活了下來,這一切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生來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已。

我忍不住問道:「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她哽咽了一下,「我從沒見過他們,也沒有任何人跟我說過父母的事情,但我希望,他們在我一出生就死了……說實話,我很羨慕她,有你這樣的父親保護著,甚至願意為了她,揹負殺死一個人的罪孽。這個時代長大的人,不管用什麼方式傷害他人,就算沒有被人發現,也都會給自己揹負上沉重的枷鎖。」

我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口中羨慕的人是我的女兒。

「她出生後,我見過你小心翼翼抱著她的樣子,手足無措,緊張得不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更像是抱著一顆不知什麼時候會爆的炸彈,一刻也不敢放鬆,連呼吸都忘記了。」蠟燭已經快要燃盡,預示著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這種時候她居然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之前對女兒的擔憂讓我喪失了理智,此時我才恍然記起,我愛著的那個靈魂,現在也許就藏在我眼前的黑暗中,但我看不見也觸不到。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面對她,心裡一陣難過,也暗自希望像她說的那樣,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後就已經不在了,如果不是……那她在經歷那些折磨時,該有多麼委屈絕望。

黑暗中傳來哭泣的聲音,我想要過去擁抱她,但我發現自己無法起身,那根蠟燭的香氣,似乎會讓人慢慢失去力氣。

「可是你忘記了,她也是我的女兒,我同樣也願意用生命去愛護她。」

這句話讓我徹底冷靜下來,意識到事情好像並不是我認為的樣子,掙扎著想要起身問清楚,可那個古怪的香氣讓我無法動彈,開口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努力望向那團黑暗,想要看清她的身影。燭光一點一點暗下去,晃動的燈影中,我好像產生了幻覺,我看見一個瘦弱狼狽的小女孩,蜷縮在冷硬黑暗的山洞角落裡發抖,恐懼又期待地向我伸出手。

「謝謝你。」

這是我閉上眼睛前,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醒來後,我得償所願,女兒只是受了不小的驚嚇,很快就恢復了原來活潑可愛的樣子,這讓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也清楚地知道,是我親手送走了深愛的妻子。我想,大概我會為此一生都無法釋懷。

那些被我丟在醫院的手稿,在女兒最後一次檢查結束後,陳醫生還是重新交給了我。

我第一次認真地觀察他,這位精神類疾病研究的權威,十年來一直都堅持跟蹤我妻子的病情,想要徹底治癒她,這讓我很感激。

就像他自己說過的,科研工作讓人蒼老得很快。十年過去,他蒼老的速度比普通人要快很多。

交給我手稿的時候,他的神色十分疲憊,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想他大概是已經看過了這部分手稿的內容,裡面關於永生的記載,一定讓這位篤定的科研工作者,產生了很大的迷惑。

我只能告訴他,那都是騙人的迷信傳說,沒有人能真正獲得永生。

我很想將那些手稿全部燒燬,但這是妻子存在過的最後證明,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只能將手稿整理好,封存起來。

在整理的過程中,我卻意外地發現,在這一疊手稿中,藏著一封妻子留給我的信。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抽菸,尤其不喜歡我在書房抽菸,但自從她離去,我就再也剋制不住自己的煙癮。

我像個叛逆的孩子,在她工作過的書房裡,執拗地點上一根菸,才打開了那封信:

我知道,我已經走到了應該死去的時候,因為我下一次覺醒,會是在我女兒的身體裡。

這是我選擇去死的原因,也是我最後的秘密。

那根能讓我徹底死去的蠟燭,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到了我的手上,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想過去死。

雖然揹負著永生的詛咒,我卻始終相信,老天既然選擇讓我在那個鬼地方活了下來,我就值得好好活著。

我不相信有來生,所以這漫長的一生就算活得艱難痛苦,我也沒有辜負過自己。

我的家族親人說我是報應、是詛咒,他們痛恨我,想讓我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了活下去,只有不斷逃離。

但我被血脈牽絆著,一次又一次地輪迴,永遠無法逃離那個家族。

慢慢地,我發現,我的覺醒並不是漫無目的的,每一次,我都會在與我血緣關係最近的那個人身體裡醒來,這個選擇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這漫長的一生,我一直都是孤單一人,不敢讓自己的靈魂愛上任何人,更不敢讓自己延續下血脈。

生兒育女,對普通人來說,是愛之所至,人之常情,但對我來說卻是無法接受的災難。因為血脈,我註定會奪走自己孩子的身體,殺死她的靈魂。

這大概是上天對永生之人最大的懲罰吧,永遠孤寂,孑然一身。

可轉念一想,或許這也是一種提醒,正常人一生不過百年,我卻擁有無限的生命,何苦去受情傷。用漫長的時間去懷念一個生命中的過客,那一定是種折磨,自討苦吃。

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去排解孤獨,但我發現,我的時間太長了,長到我再也找不到讓自己忘記孤獨的方法。

所以我動了那個念頭,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到時間每天都在飛速走過,原本對我來說毫無價值的時間,都讓我不得不開始珍惜起來。

我也感受到了愛,我終於明白了自己讀過的那些纏綿悱惻的故事和詩詞,這是我第一次觸控到愛,溫暖到灼熱。

它好像有無限的力量,從我愛上那個男人的第一天起,孤獨就再也無法靠近我了。

我清楚地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但就像盲人第一次見到光,雖然會刺痛流淚,卻還是捨不得眨眼。

愛,就是我的光。

我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看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在我身邊一天一天長大,我第一次有了死的念頭。死對於我來說,不再可怕,反而成了幸福的終點。

但愛也讓我變得膽小又懦弱。我不敢告訴我深愛的人真相,也沒有勇氣親手終結自己,所以我只能讓被我奪走身體的那個女人來殺死我。

其實在我覺醒之後,被我奪走身體的人並不會立刻死去,她們的靈魂也會抗爭,只是她們太弱小了,我是一個活了上千年的怪物啊。她們懷著對我的恐懼,逐漸變得瘋狂,最終都自己選擇了消失。

人生總有意外,我不能讓自己有機會在女兒的身體裡覺醒。我擁有過愛,雖然只有短短十幾年,但那也足夠撫慰我漫長又孤寂的一生。

在我決定走向自己終點的時候,我把殺死我的方法告訴了那個女人,只是她已經不再清醒理智,我擔心她的瘋狂錯亂會讓我的計劃落空,所以我開始寫自己的故事,希望看到的人能毫不留情地殺死這個邪惡的我。

曾經為了求生付出一切,如今卻一心求死,我用力活了那麼多年,想要安排自己的死亡,肯定也會做到完美無缺。

很慶幸我做了足夠多的準備,因為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個女人從樓上跳了下去,帶著我活生生的靈魂一起。

我在女兒的身體裡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那根蠟燭,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到來了——我想我還是不懂愛,或者我沒有想到,女兒會那樣愛著我。這個小丫頭,她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她不肯讓我死。

人生中唯一一次,有一個生命願意用自己的身體接納我的靈魂,毫無保留地愛著我。

但那一個月,我所承受的,是比以往孤寂歲月更加痛苦的折磨——我知道我在慢慢殺死自己的女兒,天真的她還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卻已經願意為我赴死。

所以我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選擇,就是你,我深愛著的男人。

對不起,我太膽小了,連活著都不怕,到頭來卻怕親手結束自己。

對不起,要讓你做這樣的事。我知道你有多麼愛我,但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樣,也愛著我們的女兒,所以我不怪你,你保護了她,我會很感激你。

對不起,我不該將你拖進我的命運裡,讓你承受這一切,是我的自私。

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感謝你,親手結束了我的痛苦。你是一個溫柔善良的男人,你還有一生的時間,我知道你一定會遇到另一個女人,你們會組建一個更加幸福的家庭,女兒會在你的陪伴和保護下快樂地長大。

她年紀還小,時間會讓她忘記自己的身體曾被自己的母親佔據過。如果萬一,她記得這一切,你一定要告訴她,那只是她的一場噩夢,她的母親到死都很愛很愛她。

她很愛你,所以一定會相信你。

最後,我最愛的人,希望你忘記我,忘記我的愛,也忘記我對你犯下的罪孽。

看完信的那一刻,我才終於相信,這次她是真的離去了,我永遠失去了她。

就像一顆大石壓在胸口,讓我無法呼吸,只能用眼淚宣洩心中的疼痛,女兒被我的聲音吵醒,站在書房門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向她伸出手,她跑過來撲進我的懷裡,抬頭問我:「爸爸,你是想媽媽了嗎?」

我點頭,感覺她雙手更加用力地摟緊我的脖子。我知道,她是在思念自己的母親。

人生一世,最長不過百年,用來懷念一個人剛剛好,不會因為太過漫長而感到沉重。

後記

最終,我還是決定將剩下的手稿全部燒掉,不管手稿裡面的記載是否真的能讓人實現永生,妻子經歷過的那種痛苦和絕望,我都不希望看到同樣的命運再次降臨到任何人身上。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只是我沒有想到,永生的秘密依舊在蠱惑著貪婪的人心,很快我就接到了陳醫生的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陌生,帶著巨大的恐慌:「蠟燭,那根蠟燭,我需要那根蠟燭,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

(全文完)

分類: 遊戲
時間: 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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