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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中秋,我腦中就浮起皎月一輪:它像被高牆圍住,窺視著一方天井,又不時躲閃在一隻香斗的嫋嫋輕煙及雲霧之中。那時我將滿十歲,已過“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的年齡。我住在江南的老屋,和祖母為伴。屋子有三進,住的也不止祖母和我。還有一位叔祖母、一位姑媽,以及三個女傭。平常日子,過得很是寧靜,每逢佳節,就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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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為一大節,在上海讀大學的兩位叔叔,也回來過節。我記得,他們帶了網球拍及口琴,當時覺得很是新鮮。叔祖母看到我們用力吹口琴的情形,就告誡說:“為什麼要吹得臉紅頸粗,洋腔也沒什麼好聽!”我祖母則比較現代化,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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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遇到那種節日和盛會,我一定比別人起得更早,因為掩不住心中的無限興奮。清早蚊子嚶嚶,將亮不明,只有一抹彩霞泛在天空的光景,對我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大廳正中,高懸著光緒皇帝的硃紅匾,寫有“善養延年”四個斗大的字。兩旁的對聯,則題有“玉振金聲於時為瑞”和“和風甘雨維世之祥”。
對面天井的雕花門牆上,刻有“蘭桂齊芳”的金字,我當時剛開始讀古文及舊詩,對有些詞句,不甚瞭解,但背誦過多次;因此,至今尚能記得。天井左邊有一棵玉蘭樹,開花時,滿樹瓊瑤,確是美麗。我常常把花瓣用力吹氣,使成鳥雀狀。右邊有一株桂花樹,中秋前後開起花來,滿院生香。“蘭桂齊芳”,江南這種庭院,到處都有,可以看出傳統建築的匠心獨運、物景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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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家鄉還沒有電源,晚上點的是煤油燈。過年時,或有什麼慶典,才在大門及中門掛上燈籠,在花廳點起燈。因為沒有電力供應,所以也沒有電風扇。夏天在餐室上面,裝有一大面布做的風扇,像一架鞦韆那樣,用人力拉動,才能生風。平時,則每人扇子一把。祖母輩用的是羽毛扇,配起旗袍來,頗像京戲中的孔明。姑母用團扇,叔叔用摺扇,上面詩畫俱全。我及傭人,則只能用蒲扇,以耐久及實用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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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大家各執一扇,聚集在天井裡乘涼。扇子可以祛暑,又可驅蚊;在一天忙碌以後,談天說地,稍享天倫之樂。
如今,回憶在這種月光下的場景,確實有一種清幽及朦朧之美。尤其聽大人說起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的傳說,趣味十足。而我將那時學到的“月到中秋分外明”、“床前明月光”、“月是故鄉明”等幾句忍不住“炫耀”出來。女傭們聽了嘖嘖稱讚,祖母聽了,只是頷首而已。其實,那時天上,雲在幻變,月在飛馳,要用李白的名句:“月夜飛天鏡”,才會生動妥帖。
我的叔祖母,頗有書卷氣,常常引述詩文,使人受益不淺。我祖母比較平實,不苟言笑,常說:“愛要放在心裡”。祖父早逝,由她獨立支撐,亦非易事,因此她頗能樹立威信。只有在晚間乘涼的時候,會說笑一番。對我來說,這是不分長幼,最最歡樂的親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