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藏有一設色山水圖冊,為清初著名畫家石濤(1642—1708)所作。該山水圖冊八開,其中七開皆有唐詩跋文,故亦命名曰唐人詩意山水冊。該冊的真偽問題,基本沒有爭議。《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較早收錄了此作,釋讀題跋、鈐印,並作了簡單說明。其後影印出版於多種圖冊中。除相關圖版影印和簡單文字說明外,萬德敬《明清唐詩詩意畫的文獻輯考與研究》有在涉及具體問題時以之舉例說明,如列舉李白《靜夜思》詩意圖上的題詩討論唐詩異文問題。整體來看,關於《唐人詩意圖》的創作年代、緣由、藝術風格等問題的探討都尚未展開。本文正是基於前人相關研究成果對該圖冊作出的思考。一、《唐人詩意圖》的畫面內容《唐人詩意圖》共計八開,皆橫23.3cm,豎16.5cm,其裝幀形式、裝幀次序不得而知。暫依《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四僧繪畫》《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石濤》所排列順序依次說明,並對畫面題跋重新釋讀、句讀標點:
圖1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一開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一開(圖1):畫面中近景庭院錯落,四角涼亭,房中坐一文士;院內外叢樹雜植,樹木參天;山體以墨線勾勒,上多點苔。遠景青山為花青大筆沒骨暈染。畫面上部有隸書題詩:綠樹重陰蓋四陵,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今以周文矩瘦硬法得之。鈐白文印“前有龍眠濟”。
圖2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二開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二開(圖2):畫面中堤牆橫斜,一文士倚牆憑眺;小路拾級而上,將近景與中景分開。中景為遼闊的江面,江中帆船、孤舟若干。遠處青山坡陀,雜木叢茂,房屋掩映其間。畫角行書題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清湘苦瓜老人濟,以張志和煙波子法仿其意。鈐白文印“苦瓜”。
圖3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三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三開(圖3):畫面內容集中在下角:山間草木掩映庭院樓閣,一人憑窗而望;庭院之外山石以幹淡墨皴擦,淡設色暈染,漸隱於畫面之中。對角隸書豎長題詩:床頭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靜夜思》,用關仝法寫出。鈐白文印:“苦瓜”“原濟”。
圖4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四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四開(圖4):畫面中巨石橫陳,草葉生於上下;另有雙樹並植,枝葉飄零;鄰水草亭,一文士倚欄而望;水中蘆葦叢生,江面水紋盪漾。僅落窮款:“清湘大滌子極。”鈐白方印“若極”。
圖5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五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五開(圖5):近景巨石山上雜木豐茂,山下臨江小路,路上兩縴夫正拖拽一隻小舟,舟尾坐一文士。中景寬闊的江面上有一帆船,遠處亦有帆船若干。遠景青山層巒。行楷書題詩: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北迴。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李白《望天門山》。吾以張僧繇沒骨法圖此,清湘大滌子石濤濟。鈐白文印“苦瓜”“原濟”。
圖6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六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六開(圖6):畫面中河水曲折流遠,拱橋連線兩岸。近岸房屋叢樹;另一岸亦有房屋庭院,內有一人屋內山牆憑窗而望,前泊舟楫。中景與遠景為低矮坡陀。隸書題詩:去國三巴遠,登樓萬里春。傷心江上客,不是故鄉人。盧僎《南樓望》,餘用李宗成破墨法圖之。鈐印“元濟”(白)、“苦瓜”(朱)、“清湘老人”(朱)。
圖7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七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七開(圖7):畫面下部高山巨石下有一城郭;中間過街高臺,高臺上有二層建築;城外亦有叢樹。中景大面積空白,遠景山嶺乍露。隸書題詩: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張說《送梁六》,大滌子濟今以李晉傑法寫其曠遠之思。鈐朱文印“瞎尊者”。
圖8 [清]石濤 唐人詩意圖冊第八開 23.5cm×16.5cm 故宮博物院藏
第八開(圖8):畫面近景山石雜樹叢生;房屋鄰水而設,內坐二人。中景山石小路;遠處層巒青山。一側隸書、行書豎題長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九日憶山中兄弟》作,餘以范寬筆意寫之,清湘濟。鈐白文印“老濤”“苦瓜”。二、畫面、畫法、畫跋之間的關係(一)題跋詩作與通行詩作版本問題上文註釋中已提到題跋中詩作與通行版本詩作的差異,主要有以下幾開:第一開“綠樹重陰蓋四陵”中“陵”本作“鄰”,第三開“床頭看月光……舉頭望明月”中“床頭”本為“床前”、“明月”本為“山月”,第五開“碧水東流至北迴”在石濤同時編纂的《全唐詩》中本就如此,第七開“張說《送梁六》”本為“張說《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第八開“《九日憶山中兄弟》”本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這些差異都是很小的差異。石濤題跋中詩作的問題,一在版本,二在省略,三在失誤。唐詩在傳抄過程中會出現不同的版本,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李白的《靜夜思》詩,學者研究認為該詩現存最早版本為宋代,元代開始變化,明代有八種之多,清代再無變化。在此作品的題跋中,完全不同的版本差異的只有“床頭明月光”中的“床頭”代替了“床前”,這種情況的出現或是石濤題跋的失誤,也有可能是《靜夜思》在清代的另一個版本,或可作為《靜夜思》在清代康熙時期《全唐詩》編纂之前的第九個版本。第七開“張說《送梁六》”當是“張說《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的簡寫。第一開“綠樹重陰蓋四陵”中“陵”本作“鄰”、第八開“《九日憶山中兄弟》”本為“《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應是題跋中的失誤。作為“唐人詩意山水圖冊”,其核心內容是“山水圖冊”,而“唐人詩意”中的唐詩大多是大眾耳熟能詳的作品,至於偶爾的、很小的失誤,並不影響畫意的整體。更何況對於大膽變革、富有創新精神的石濤而言,難免有顧此失彼的可能。“石濤引古詩常有誤植。”這種不拘細節的情況,在其他題跋中亦普遍存在。(二)題跋中的畫法與圖冊的畫法問題在該套山水圖冊中,除了第四開並沒有提到採用哪家畫法外,其他依次為“周文矩瘦硬法”“張志和煙波子法”“關仝法”“張僧繇墨骨法”“李宗成破墨法”“李晉傑法”“范寬筆意”。對於石濤題跋中的畫法與圖冊中的畫法,有觀點認為:“是石濤開玩笑的話……石濤向來反對宗派論,此以幽默來嘲笑那些動輒在畫上題曰‘法某家某派’的做法。不過,他這些別出心裁的題法也不是胡亂命名的。如第一開所謂‘瘦硬法’,其用筆勾勒,細勁有力。‘煙波子法’,其畫黃鶴樓遠眺,煙波浩渺,水天一色,取其意。”這種觀點或值得商榷。繪畫中除對臨、實臨外,還有意臨及變體創作。關於以某家法、某家意,大多是參以某家法、某家意,卻多用畫家自己的用筆方法表現出來,書畫皆是如此。就石濤所用某家法、某家意而言,並不等同於清初“四王”所謂的仿、擬,石濤學古人而能化古人法為“我法”,其相關觀點記錄於《苦瓜和尚畫語錄》中。第一開中石濤“以周文矩瘦硬法得之”。周文矩為南唐人,現有《重屏會棋圖》《宮中圖卷》等傳為其作品。《宣和畫譜》載:“周文矩,金陵句容人也。事偽主李煜為翰林待詔,善畫,行筆痩硬戰掣有煜書法。工道釋人物、車服、樓觀、山林、泉石,不墮吳曹之習而成一家之學。”可知周文矩繪畫用筆瘦硬,相較於周昉線條有“戰掣”感。這種“戰掣”手法仍屬於鐵線描的範疇,只是多了彎曲變化。觀石濤所繪該王維詩意圖,石法、屋法之線條勾勒,正是這種有“戰掣”感的鐵線描法,只是周文矩繪人物畫,石濤為山水畫。第二開中石濤“以張志和煙波子法仿其意”。張志和為唐人,《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錄》等皆有載,惜無畫作傳世。《歷代名畫記》載:“張志和,字子同,會稽人。性髙邁,不拘撿,自稱煙波釣徒。著《玄真子》十卷,書跡狂逸,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唐朝名畫錄》亦記:“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於洞庭湖。初顏魯公典吳興,知其髙節,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此三人(按:王墨、李靈省、張志和)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蓋前古未之有也,故書之。”石濤在第二開中所繪李白詩意,正是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具;而“煙波子法”或本指“煙波釣徒”張志和所用取景、構境法,正是石濤題跋所言的“仿其意”,而非指具體畫法。第三開中石濤“用關仝法寫出”。關仝生活於五代末年,傳世作品有《關山行旅圖》等,《圖畫見聞志》曰:“畫山水惟營丘李成、長安關同(仝)、華原范寬,智妙入神,才高出類,三家鼎跱,百代標程……石體堅凝,雜木豐茂,臺閣古雅,人物悠閒者,關氏之風也。”結合關仝的傳世作品及文獻記載,可知石濤在畫法及取景內容上皆與關仝法有相似處。第五開中石濤“以張僧繇沒骨法圖此”。張僧繇生活於南朝梁,其生平經歷載於《唐朝名畫錄》《歷代名畫記》中。張僧繇的繪畫方法,與“沒骨法”最接近的或是所記載的“凹凸寺”“凹凸花”。對此,童書業有解釋說:“此種‘凹凸畫’蓋純以色彩渲染而成,故為‘沒骨花’之初祖也。”後人或緣於此,多將以青綠設色之青綠山水題跋以“擬張僧繇筆意”,明清時期尤為普遍,如明藍瑛《白雲紅樹圖》、清藍深《仿張僧繇圖》等。石濤此開圖中,近景之側山、遠景之青山皆採用沒骨法暈染而成。第六開中石濤“用李宗成破墨法圖之”。李宗成為北宋時人,無作品傳世。《圖畫見聞志》:“李宗成,鄜畤人。工畫山水寒林,學李成,破墨潤媚,取象幽奇,林麓江皋,尤為盡善。樞府東廳有大濺撲屏風,乃宗成所畫。有《風雨江山》《拜月圖》《四時山水》《松柏寒林》等圖傳於世。”宋代“破墨”之法不同今時,宋《山水純全集》:“夫畫石者,貴要磊落雄壯,蒼硬頑澀,礬頭菱面,層迭厚薄,覆壓重深,落墨堅實,凹深凸淺,皴拂陰陽,點均髙下,乃為破墨之功也。”宋時破墨法本為畫中石體勁硬、層次豐富之法。石濤此圖既有“破墨”畫石之法,亦重點表現了“林麓江皋”的取景。第七開中石濤“以李晉傑法寫其曠遠之思”。有學者言:“李晉傑名昭,宋朝畫家,長於墨竹。亦工山水,學范寬。”清代《似山竹譜》言:“劉延世作竹喜疏淡,李晉傑則喜濃密。嘗雲:‘他人以蕭疏為能,餘以濃密為巧。’”李晉傑相關文獻鮮少,無作品傳世,但石濤此畫中近景濃密似亦符合文獻所載李晉傑之“濃密”法。近景、中景、遠景形成鮮明對比,“曠遠之思”為石濤借鑑李晉傑構境之法。第八開中石濤“以范寬筆意寫之”。范寬為北宋著名山水畫家,今有《溪山行旅圖》《雪景寒林圖》等作品傳世。《圖畫見聞志》載其風格特點:“峰巒渾厚,勢狀雄強,搶筆俱均,人屋皆質者,範氏之作也。”石濤此開山水中筆法與范寬並無多少相似處,因此“以范寬筆意寫之”中“筆意”當作他解:汲取其構圖取景法。《山水純全集》載:“次觀范寬之作,如面前真列,峰巒渾厚,氣壯雄逸,筆力老健。”《宣和畫譜》言:“卜居於終南太華巖隈林麓之間,而覽其雲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默與神遇,一寄於筆端之間,則千巖萬壑恍然如行山陰道中。”石濤言“以范寬之筆意”,實為借鑑范寬取景、構境之法。總而言之,石濤所謂“取某家法”亦有“仿某家意”,涵蓋了筆法、取景、構境三個方面。三、年代及創作緣由側論(一)創作緣由及年代問題該山水圖冊目前學者雖未明確斷代,但基本將其歸類於石濤晚期。朱良志將此歸於大滌堂前期(1697冬到1702左右)。《故宮藏四僧書畫全集》“凡例”提到所有作品大致按年代順序排列,其前的作品《採石圖軸》為石濤五十九至六十歲所作,也就是認為《唐人詩意山水冊》晚於《採石圖軸》創作之後,即1702年之後。石濤此冊除了一開並未提及詩作外,其他七開所題跋的七首詩中有三首李白詩、兩首王維詩、一首盧僎詩、一首張說詩。在石濤一生中,很少有如此大規模地涉及這麼多詩人的創作。初步研究,石濤創作此山水冊,或許與《全唐詩》的編纂有關,其創作年代亦與《全唐詩》的編纂年代相仿:《全唐詩》於1706年編纂成書,最早版本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的揚州詩局刻本,共120冊。透過故宮博物院藏《對牛彈琴圖》可知,在《全唐詩》編印期間(1705.3—1706.10),石濤跟曹寅及至少一名編纂人員楊中納有交往。基本可以確定石濤能夠很快得知此書編纂、成書的資訊(不確定石濤是否翻閱《全唐詩》)。而所創作的唐人詩意圖最終彙總為一套,其時間應在《全唐詩》成書之後。該圖冊或是對《全唐詩》成書的紀念,抑或《全唐詩》的編纂為石濤的藝術創作提供了思路來源。該圖冊的八開作品應非同一時間完成。根據《全唐詩》成書時間而論,這八開作品應該在《全唐詩》成書之前或之後,而八開中的絕大多數作品亦應創作於《全唐詩》編纂到成書之間,個別繪於《全唐詩》成書之後。理由如下:第一,在《全唐詩》成書之際創作的唐人詩意圖冊顯然與《全唐詩》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以常理推之,可能是石濤與楊中納等人交好,得知《全唐詩》的編纂事宜,第一、三、六、七、八開應是緣於得知《全唐詩》編纂的創作。第二,此圖冊中的第二、五開作品或為後補,但其創作亦應緣於《全唐詩》的編纂。二開畫作在畫法上與其他五開有差異,題跋書體也不同於其他五開,畫法與書體更為瀟灑自如,或與題跋中二詩的風格有關係。第二開中《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表達了李白對孟浩然的惜別之情,卻豪邁大氣;第五開中《望天門山》亦意境開闊,氣象雄偉。二詩相較於其他五詩之未仕隱居、低頭思鄉、去國懷鄉、宦遊他鄉、思親異鄉之沉鬱多思風格不同。石濤以行書筆意的字型題寫二詩,或別有深意。第三,此圖冊中的第四開或被理解為湊數之作。中國古人向來講究雙數,尤其喜歡“八”的數字組合。就畫法來說,該開與其他數開區分不明顯。就鈐印時間而言,此開所鈐“若極”印最早出現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該開當在此之後。未題詩,其一為尋找一幅先前寫生或創作湊數而未能補全(該可能性較小),或另有他意。(三)八開畫作的排列次序與內部緣由蠡測目前,我們並不知道這八開山水圖的原有順序。重新思考該問題,或可得出更多資訊。暫拋開比較特殊的第四開不論。將另外七開的題跋之詩聯絡起來,似反映了石濤的生平與活動軌跡。分析如下:第一開《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原詩寫作時間約為開元末至天寶初,時崔處士興宗隱居未仕;“白眼看他世上人”亦乃石濤幼年慘遭家國之變、避禍出家於廣西全州湘山寺、冷眼面對世變而只能潛伏的寫照。第二開《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原詩所寫黃鶴樓地處今湖北武昌,為天下名樓。石濤將此放在第二,是說他人生中的第二段經歷,即10歲前後石濤與喝濤(原為其僕臣)北遊荊楚之地、居武昌的十餘年。在這十餘年中,石濤的藝術創作得到了廣泛認可,其心態或亦與李白送孟浩然的心情相似:雖有依依惜別之情,卻無苦悶蕭索之意。第三開《靜夜思》原詩的創作地點尚有爭議,但表達的確是客居他處、思念故鄉的情感。石濤的第三段人生經歷即是二十三歲離開武昌後、居廬山開先寺一年、松江拜木陳派傳人旅庵本月為師、在外漂泊遊蕩及與僧人交往的經歷,喚起了石濤思念十數年前廣西全州湘山寺生活十年的故地,相通於李白思念故鄉的情感。第五開《望天門山》原詩所寫天門山地處安徽當塗,天門山雄奇壯闊,滾滾江水奔流浩蕩,是安徽盛景。石濤的第四段經歷是於距離當塗不遠的宣城定居。石濤居住於宣城的十四年間(1666—1679),遊覽天門山的可能性極大;而李白詩作中的雄渾大氣,可形諸石濤宣城居住期間廣泛交遊、結交梅清等著名畫家、結伴遊覽黃山、藝術地位奠定的愜意經歷。第六開《南樓望》原詩所寫亦是遠離故土的思鄉之情,其所對應、暗示的是石濤的第五階段,動盪遊歷人生。1680年,石濤離開宣城前往南京,與長幹寺寺僧迎駕康熙南巡。石濤在長幹寺的經歷又讓他想到了避禍出家的廣西全州湘山寺,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第七開《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原詩中有對君山的嚮往、未見君山神仙的惋惜與惆悵,所對應的是石濤第六個階段的經歷:前往北京不得志後返回。石濤於1689年前往北京。在北京期間,他雖然得到了博爾都、王騭等王公大臣的賞識,卻沒有得到想要的官方認可,於1692年冬離開南京回到揚州。康熙就是石濤的“君山”、君山上的“神仙”,離開北京的惆悵、惋惜湧上心頭。第八開《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原詩所寫的亦是思鄉之情。石濤於1692年回到揚州後,隨後再次遊歷黃山、真州等地。這段時間亦有四年之久,在外漂泊日久,難免想起故鄉,以及親朋好友。1696年冬,石濤在揚州建成大滌草堂,定居於此,直至去世。晚年的生活應是充滿了對人生的不盡思考,但卻無法用什麼詩作可以表達。大膽推測,未題跋詩作的第四開,恰恰是這段時間的寫照。在畫作上,樹石、江水、草亭、蘆竹,人物視野所指向的唯有望不盡的空白(這樣大面積的空白在其他七開中是唯一的),正是石濤“滌除玄鑑”,重新迴歸到一個畫家的生活中來。該開山水創作完成之後,石濤尚有十幾年的晚年生活,自然也無法預知這十幾年將會發生什麼,無題詩與此有關。這一年的十月是《全唐詩》成書的時間,年冬回到揚州並建成大滌堂的石濤創作此開山水,也符合邏輯、吻合時間節點。石濤作為一個經歷豐富、藝術水平頗高的藝術家,借《全唐詩》編纂與成書之際,以唐詩作為主題來源,透過八開山水基本展現了自己七十餘年的人生,其中自是充滿了不盡思考。另,第四開本應置於最後,是這套山水圖冊的最後一開。但此開與其他七開差異頗大,石濤也許怕後世流傳中被割裂、丟棄,故將其放入中間。結語唐詩作為繪畫的主題創作來源,在繪畫史中並不鮮見。文學與繪畫的關聯古已有之。石濤所創作的唐詩主題畫亦頗多,而此套《唐人詩意圖》較具代表性。八開山水畫既反映了石濤的藝術高度,又凝聚了石濤化諸家法為自家法的創造能力。其背後的多重含義,是石濤人生經歷的藝術呈現。
中國書畫 陳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