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 手
羅東城
總攻開始。
和任何一次發起總攻前一樣,旗手慎重地雙手緊握旗杆,使勁一抖,“刷”地一聲,紅色的大旗立即被朔風拉扯成一面獵獵飛舞的旌旗。隨即一聲號令,大地震撼,全軍戰士如脫韁的馬,熱血沸騰,吶喊著緊跟紅旗衝殺在炮火連天的戰場。
紅旗揮舞,衝鋒!紅旗前進,再衝鋒!紅旗在戰場上是將士們的靈魂,是骨子裡的動力,是一種力量的象徵,是勝利的標誌。戰士們緊追著紅旗在衝殺,紅旗會給他們以鬥志和力量。敵人害怕紅旗,他們只要瞅見紅旗飛臨到自己的陣地,就會精神崩潰,全線慌亂。當然這需要一個好旗手。
旗手已當了三年旗手。從齊魯大地南征北戰,到逐鹿中原的淮海戰場,到百萬雄師過長江。旗手用手中的紅旗展出了一次又一次攻破城壘的勝利,展出了許多轉敗為勝的信心。在軍中,從司令員到戰士,大家都公認,他是一個好旗手。
其實在這之前,旗手並不是旗手。旗手是這支隊伍裡的一位連長。旗手參軍的時候才只有12歲。那年日本鬼子掃蕩了旗手所在的村莊,旗手的父母和鄉親都被鬼子殺害了。旗手是爺爺用身子擋住了鬼子的機關槍子彈才倖免一難。後來八路軍來了,旗手便被部隊收留了。由於旗手作戰勇敢,在戰爭中很快成長起來,到小日本投降那年,旗手已當上了連長。
連長槍上的刺刀,是為鬼子閃著寒光的。連長的隊伍始終對著鬼子的方向。但不幸的是連長卻在和國民黨中央軍的摩擦中失敗了一次,就是這一次失敗,讓連長成了旗手。
那次連長的隊伍遇到一小隊前來挑釁的國民黨軍隊。那時連長正值青春年華,連長手中的駁殼槍在空中揮舞著,紅色的槍綢,有如一支利劍,在空中霍霍作響,連長帶著必勝的信心和敵人對峙著。
就在這時,連長認出對方領頭的竟然是那個用鐵鍬,劈死鬼子後跳進大沙河的小媳婦,是的!他的小媳婦。在魯南地區有一個習俗,大媳婦、小丈夫。有的人家,娃娃還在母親懷裡吃奶,家人就替他娶了個大自己十幾歲的大媳婦。連長的媳婦比連長整整大十歲,那年她和她的母親跑日本逃到山東,連長的爺爺見她母女倆無依無靠就收留了母女倆。那時連長才8歲,連長和她在一個坑上生活了四年。那時候他叫她小媳婦,她叫他大丈夫。小媳婦有一身好武功,舞起劍來,身段可好看了。小媳婦教過他一套刀法,連長就是憑著這套刀法,第一次上戰場就劈死了一個鬼子少佐。
連長至今還記得鬼子掃蕩那天,小媳婦砍死鬼子後跳進大沙河的壯烈情景……可是,她怎麼卻成了國民黨中央軍的一位軍官。連長正想開口叫一聲小媳婦,小媳婦手中的左輪槍卻先說話了,連長只覺得胸膛被重重地推了一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連長忘了,時隔幾年,他已長成了大小夥子,小媳婦哪還認得他這位當年的大丈夫。當連長醒過來的時候,連長已不是連長,因為那一次失敗,根據地黨政機關損失太大。
連長傷好後也要安排到地方工作。連長哭了,連長不能離開部隊,畢竟自己身上有著仇恨,畢竟自己是個熱血男兒,畢竟自己還可以留在部隊當一名戰士。於是連長找到團長,又找到軍區司令員,好在連長曾經當過司令員的警衛,於是連長便成了旗手。司令員說:“你是旗手!紅旗到哪,戰士們就到哪。你要把紅旗舉在前頭,鼓舞士氣,震懾敵人,紅旗永遠不能倒下。”當了旗手的連長牢記司令員的話。旗手手中的紅旗是勝利的標誌,這甚至比自己連長的位置更重要。要打好這一仗,就要當好旗手。
旗手經常在傍晚忘情地練習舞旗。邊練,旗手就邊流眼淚。旗手流淚不是後悔,旗手是一直想他的小媳婦。是啊,他和她生活了四年,那四年,小媳婦像個大姐姐似的呵護著他。記得有一次,他被村裡的同伴打得鼻孔流血,他哭著要小媳婦幫他出氣,小媳婦不但不幫他,還虎著臉訓斥他,哭什麼哭,像個娘們似的沒一點男子漢氣概。小媳婦還說:“同是一個村的,都是兄弟姐妹,要架!跟我學好本領,找小日本報仇去。”小媳婦後來把村裡的小夥子們召集起來,教他們武功,練長槍、大刀……多好的小媳婦,可是她……聽司令員說,抗戰時,她也立過功,殺死了不少鬼子,還和我們的戰士一起炸燬過鬼子的軍火庫,等等。可是她現在為什麼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大丈夫呢?旗手常常問自己,為什麼她偏偏是自己的小媳婦,自己還會娶她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人民軍隊和反動政府畢竟在進行著一場革命和反革命的較量,他和她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何況他們不能見面,就是見了面,他也會毫不手軟地向她開火。想到這裡,旗手就流淚。
此後的幾次戰鬥,每攻克一個城鎮,旗手都期盼著小媳婦的出現。但旗手又害怕見到她,旗手常常不得不閉上眼睛,腦子裡一邊是反動軍隊和還鄉團燒殺搶掠、洗劫村莊的場面,一邊是小媳婦砍死鬼子後跳進大沙河的壯舉。而此時,旗手舉著紅旗指引著自己的隊伍,衝鋒!再衝鋒!一個一個的堡壘被攻克,城牆被密集的炮火轟出了一個大缺口,衝啊!前方就是敵軍司令部盤據的大樓。攻克它,將紅旗插上大樓的屋頂,勝利就是我們的。旗手舉著紅旗吶喊著:“為了新中國,衝呀!”
頑固的敵人集中所有的槍炮,一齊向紅旗射擊。紅旗被打得彈痕累累,旗手也多處受傷。旗手拼盡全身的力氣,在戰友們的掩護下,終於登上了大樓的屋頂。就在旗手咬緊牙關,要把紅旗固定在沙包掩體上時,旗手的眼睛突然睜大了。是她,就是她!那個三年來旗手時刻想念的小媳婦。小媳婦還是那麼年輕、美麗,大蓋帽丟棄在一旁,披著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像個……不!是殺紅了眼的兇魔。她直立著站在沙包掩體上手中的機關槍朝著樓下我軍衝鋒的戰士,瘋狂地吐出長長的火舌……旗手頓時覺得手中的旗杆好沉、好沉,旗手多想捲起紅旗,讓自己的戰士停止衝鋒,再叫一聲“小媳婦,不要打了,那是你的同胞兄弟”。但伸手不能。旗手是個軍人,是個堅定的革命軍人,旗手要解放天下所有的受苦人,要把紅旗插遍祖國的每一寸土地。紅旗一旦捲起,或者倒下,意味著什麼?可她,畢竟是自己的小媳婦。怎麼辦?怎麼辦?
旗手不得不閉上自己的眼睛,舉著紅旗跳上了沙包掩體。雙手一使勁,旗杆穿透麻袋插進了沙包裡。“噠噠噠”小媳婦射出的子彈擊中了旗手的胸膛,旗手叫了聲“小媳婦”,慢慢地倒下來,倒下的旗手忘不了手中的紅旗,他藉助身體倒下的重力,居然奇蹟般地將旗杆一連穿透了好幾層
麻袋沙包,把紅旗牢牢地釘在大樓屋頂上……
槍炮聲終於停了。紅旗在朔風中飄呀、飄呀,那一個個數不清的彈孔,像是旗手和無數戰士的眼睛,在硝煙瀰漫的空中默默地注視著、注視著這片血紅、血紅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