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看過原著還能勉強給及格,看過了真的體驗到現實和理想之間的鴻溝。”
“剛開始沒多期待,但沒想到失望還是這麼大。”
恐怕直到播出前一秒鐘,《雪中悍刀行》的製作者們依然信心滿滿。是的,這是一部“沒缺點”的劇——大IP,演員自帶流量,美女多,鏡頭精緻……武打+懸疑+古裝+權謀,所有吸睛元素都在,此外還有一點幽默。
可《雪中悍刀行》還是翻車了。
播到第8集時,豆瓣上滿眼都是“打一分”。網友意見糾結在為什麼將原著中的“北涼”改成“北椋”?為什麼插入這麼多慢鏡頭?為什麼武打設計如此低階?為什麼情節推進慢?這些缺點也許算不上是什麼“硬傷”,卻為何激起如此強烈的不滿?
問題的關鍵也許在於:在創作標準上,製作方與觀眾出現了分裂。
影視版抓住了原著中潛藏的古龍世界
《雪中悍刀行》該怎樣影視化?
略翻過原著的人便知其中艱難:這部網路小說長達400多萬字,文筆尚可,人物不夠生動,要命的是故事鬆散,且後面部分的內容重複。相信不少人和我一樣,翻一翻,便放下了。
改編《雪中悍刀行》,堪稱是一次“IP深水區作業”——好改的IP已用完,剩下的都是難改的。可當年花了大銀子購入,再難改也要改,所以有了“魔改”——保留IP,另造劇情。《贅婿》等劇的成功,給了創作者們勇氣。
影視劇《雪中悍刀行》與原著有相通處,即:挖出了原著中暗藏的那個世界——古龍武俠世界。
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人間。
無快劍摯友,不願老此江湖。
貌似瀟灑的背後,是一份無奈的牽掛,甩也甩不脫,扔也扔不掉。去與留、在與不在、笑與忘的兩難,直指人心。
能把武俠故事寫成獨立世界的作家,只有兩位,一是金庸,一是古龍。
金庸的武俠世界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故事背後的時間線索清晰,體現出廟堂之念——除《笑傲江湖》外,金庸小說多與“江山”相關,很少只論“江湖”。金庸關注人物性格成長,目的是輸出個人的價值觀。
古龍的武俠世界相對難懂,人物性格無成長,偏重故事,時間凌亂,幾乎不與現實世界直接關聯。除《決戰前後》,古龍很少涉及“江山”,只談“江湖”。
“江山”與“江湖”,是金庸世界與古龍世界的兩分,也是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區別。
金庸寫的是以理性為中心的現代小說,它的清晰來自現代教育的約定——經過長達十多年考試的折磨後,人的趣味被窄化,除“真實”之外,難被其他打動。古龍寫的是反理性僭越的後現代小說,他筆下都是邊緣人、型別人,他試圖告訴拿到文憑後依然只有“聽課衝動”的讀者們,人不偏執,枉活一生。
金庸世界讓人高興,因為它在撫慰你;古龍世界讓人憤怒,因為它在挑戰你。
沿著古龍世界的思路去看影視版的《雪中悍刀行》,還是有可圈可點之處的。
表現手法還算合格
影視版《雪中悍刀行》的努力體現在幾點上。
首先,給特立獨行以道德理由。
藝術創作與人類的道德敏感息息相關,審美快感往往以道德圓滿為前提。在原著中,主角徐鳳年頹廢、好色、傲慢、自我,雖個性鮮明,卻無道德基礎,所以情節帶不動人物,呈現出情節來回變,人物卻板結,成了“為情節而情節”“為離奇而離奇”。
影視版中,徐鳳年則“動”了起來——他的“天下第一紈絝”只是面具,目的在於維護邊境安寧、避免戰爭,從而造福百姓。
把邊緣人寫成中心人,這就將原著中令人不適的部分盤活,給徐鳳年的怪誕、偏執、自我中心找到了落腳點,反襯出其暗藏的溫存、多情與善意。
其次,呈現出美人重疊的趣味。
在《雪中悍刀行》的原著中,美女多卻不夠生動,靠貼上“天下第一”“天下第二”之類標籤矇事,在影視版中,則有更豐富化的處理。不論是姜泥的刁蠻、南宮僕射的高冷、青鳥的死忠、魚幼薇的單純、紅薯的心機……每個美女都有了自己的性格面具。不否認,影視版的演繹中也存在呆板、過度等缺陷。
金庸也喜歡寫美女,但金庸世界的美女多似另類的男人,魅力不在皮相,在於心靈。
古龍則不迴避感官經驗,既然生活越來越雷同、世界越來越單調,那麼,就不如像前賢沉浸於山水一樣,沉浸於美女。這可視為古龍世界的美學特色,也是影視版《雪中悍刀行》的著力處。
其三,在“情節逆轉之急”與“輕鬆寫意之緩”中求平衡。
《雪中悍刀行》原著的最大問題是故事性弱,影視版則試圖復歸古龍世界“佈線緩慢、收線峻急”的敘事風格。
比如“探花郎在湖中刺殺徐鳳年”這場戲,情節反覆逆轉,卻“三翻四抖,鋪平墊穩”——探花郎聲調陡變,徐鳳年提醒他身後的姜泥可能也是死士,當確信姜泥不構成威脅,徐鳳年卻跳入湖中,湖底老魁將主導局面。而探花郎當成棋子的女伴,竟是徐家密探,而她此前的失誤,又是父親徐驍討好徐鳳年使出的騙招。到後來,探花郎才發現,自己才是棋子,且是不重要的一枚棋子。反轉再反轉,是典型的“古龍時刻”。
在懸疑外,也有輕鬆寫意之緩。正如影視版第一集中,徐驍見到闊別三年的兒子徐鳳年,擔心兒子發飆,讓丫鬟給自己嚴整衣冠,突然說:“你看我是不是比較慈祥?”兩名丫鬟卻嚇得跪地求饒。這種閒筆,正是古龍世界的神髓。
事實上,古龍世界也存在節奏慢、武打弱、有時牽強等問題,《雪中悍刀行》影視版的表現尚算合格。
一味取媚只能適得其反
在製作上,影視版《雪中悍刀行》相當用心,為什麼卻被“噴”得這麼慘呢?
因為製作方的創作,在觀眾眼中不過是製作。它的每個細節都有“講究”,卻怎麼也捏合不到一起。沒有自我,只有工匠精神,結果就成了“死美人”。
只論技術,《雪中悍刀行》的原著太業餘了,卻有作者的性格、誠摯、偏執在。讀者始終能感到,自己在讀一本活人寫的書,在和活人交流,即使他可能有缺點。這種在場感是無法模仿的——當你想批駁作者、與作者爭論時,原著便成功了。《雪中悍刀行》原著呈現出作者閱讀與想象的邊界,連它的破綻都有魅力。這就是創作與製作的區別,創作必須呈現真實的自己,而不是隻為取媚別人。
影視版《雪中悍刀行》針腳綿密,卻始終擺脫不了媚俗之態——為顯得生活化,就讓主角去偷紅薯;為製造懸疑,就讓姜泥反覆行刺;為體現情趣,就讓女俠披永不變黑的白床單(哪怕用綢也行,偏用棉布)上陣;為煽情,就把告別戲拖上半集,擠觀眾眼淚……在影視版《雪中悍刀行》中,能看到當下網劇中所有俗套。
不客氣地說,這種改編其實是閹割。執刀者自以為擁有判斷力,其實都是反覆洗腦後層積的錯覺。這種點金成鐵、毫無自我的改編,根本無法說服觀眾。影視版《雪中悍刀行》可以嫁接在任何一個IP上,自然引起觀眾不滿:你想自說自話,為什麼非揪著《雪中悍刀行》呢?
創作源自真誠。懂巢狀、懂埋扣、懂伏筆、懂烘托是好事,可沒有真實的痛感與激情,這些就失去價值,不能“拿人”,反而讓人肉麻。
“小圈子誤會”是常見的黑洞
一部影視劇被懟,不必過度解讀。值得思考的倒是,其背後的機制是什麼?下一部劇會不會依然如此?為什麼這麼多“內行”全力以赴,卻幹成了一件外行事。這涉及人類思維中一個常見的黑洞——“小圈子誤會”。在集體決策中,專家們有時會集體做出明顯違背常識的錯誤判斷,在許多人禍中,均能看到“小圈子誤會”的身影。
在一般情況下,人們相信專家,因為專家掌握更多資訊,經過長期專業訓練,能處理更復雜事務。這就忽略了,專家也存在人性缺陷,也會掩飾自己在某方面的無知,會不自覺迎合別人,會為了個人目標而扭曲判斷,會為了顯得“合群”而不提出個人意見。“小圈子誤會”的根本在於權責不對等。做出錯誤判斷,自己承擔的損失有限。在藝術創作領域中,尤其容易“假行家”氾濫。
判斷藝術專家,只能看他既往創作,看他行業中人脈,看他的文憑,可這些都非客觀標準。於是,只要從業時間長,有一部劇成功了,立刻就成“行業大拿”。可問題是,藝術創作不是生產製造。正如列夫·托爾斯泰所說:專業作家出現是小說墮落的開始。
靈感是無法複製的,創作成功也是無法複製的,能複製的只有技術。
可現實困境是,當你創作時,你就不是專家,當你成專家時,你已無法創作。在這一吊詭的格局下,專家被逼成不斷重複自己的人。影視版《雪中悍刀行》的創作者確實也推出過佳作,然而侷限在這樣的經驗中,說明網劇內卷化程度之深。總之,當資本對利潤提出過於急切的要求,當行業生態日漸逼仄,當創作者既想當商人,又要當過關行家,還想有藝術追求時,結果就很可能拍成“四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