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字數多少,詞可以分為令詞和慢曲,也稱小令和長調。唐代詩人嘗試為令曲填詞,早在慢曲之先。開元、天寶年間,唐人盛行以絕句入曲,令詞體近絕句,且於飲宴時以遊戲出之,故而在文士之中流傳開來。
令曲就是行酒令時所奏之曲,尊前席上,歌以侑觴。行酒令古今有之,方式不同,雅俗各異,《紅樓夢》中就有不少記載。現代人喝酒助興的遊戲有划拳、數七或真心話大冒險等,唐代士大夫行酒令的方式則更文雅,難度也更大。
唐代宮廷或宴會場合流行的酒令主要有骰盤令、律令、拋打令、拆字令等,本期選讀的幾首《調笑令》所依樂調,便是在玩拋打遊戲時用來演唱的曲子。
拋打令的玩法是飲酒者圍成一圈,然後開始奏樂,花球在客人之間拋打,當樂曲終了,花球落到誰手上,誰就按規則作詩填詞,如若不能則罰酒一杯。
現代人玩的擊鼓傳花也源於唐代,玩法與此類似,只不過一般不是作詩填詞,也很少罰酒,而是最後花傳到誰手上,誰就唱歌跳舞或講個笑話。
撰文 | 三書
01
胡馬與放生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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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笑令》
(唐)韋應物、
胡馬,胡馬,
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
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
邊草無窮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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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笑令》源自中唐,本是六言樂府詩,後乃演為長短句之詞。調名的本意即以令曲的形式歌詠調侃,揶揄戲謔,另有別名如古調笑、宮中調笑、轉應曲等。此曲填詞的規則是首尾四仄韻,中間兩平韻,兩疊韻(如上詞中的胡馬和迷路),平仄韻遞轉,內容亦轉折照應,一韻一層。難點尤在最後的二言疊句,必須用上六言的最後兩字倒轉為之。這樣的酒宴,今人大概只能旁觀,沒有即興倚曲填詞的功夫,赴宴恐怕不敢。
樂曲缺如,我們且隨語言的節奏,就詞論詞。先說胡馬,胡馬就是西北地區的邊馬,自漢代以來,向以驍騰精良著稱。“胡馬”一詞,本身就散發出異域氣息。以疊語起唱,更令人遐想,“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當我們把一個詞連說兩遍,就會產生類似祈禱的效應,釋放出更大的能量,句子也會從簡單的陳述變成有意味的抒情。例如“石頭堆在河岸上”,這是個陳述句,如果改成“石頭,石頭,堆在河岸上”,是不是魔法般地變成了詩?
福樓拜說過,藝術的首要品質和目的,並不在於使人感動,感動是較低層次的東西,而且有損詩意,藝術的最高境界在於使人遐想。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燕支山別稱焉支山或胭脂山,系古代匈奴語的音譯。漢樂府《匈奴歌》曰:“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祁連、焉支皆匈奴語,意為天與天后,即天山與天后山。二山位於河西走廊的甘涼交界,水草豐美,地勢險要,自古為天然牧場和邊防要地。這些背景知識,知道個大概即可,我們儘可插上詞語的翅膀,放飛想象,用內視幻出廣闊的一幕。
“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這是一匹失群的駿馬,且看詩人如何為之畫像。跑沙跑雪,東望西望,詞語的重複和交錯,生成迴環緊湊的效果,彷彿一組疊化鏡頭,呈現出獨嘶的胡馬在茫茫大草原上的迷失與彷徨。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從路迷到迷路,此一倒轉,從平韻到仄韻,聽覺上轉暗,天色將暮。鏡頭漸漸推遠,胡馬漸小,嘶鳴漸杳,最後消隱於邊草無窮日暮。
難忘在西藏見過的放生羊。那是在拉薩的羅布林卡,五月春暖,藏民們圍坐在草地過林卡(就是野餐),路上游人往來閒逛。一隻小羊貼著路邊走,走得很慢,怯怯地拿眼角看人。我注意到小羊耳朵上繫著一縷紅毛線,這是放生羊的標記,凡被放生的動物,沒人敢去傷害或販賣。但見它每走幾步,便停下來,東望望西望望,猶猶豫豫吃幾口青草,不像在走,也不像在吃,像是沒地方可去,沒事情可做。我也加入了藏族朋友的過林卡,吃了糌粑,喝了酥油茶,起身告辭時夕陽西下,從側門出去,又看見小羊在人行道上,貼著牆根走,仍舊走得很慢,神情悲哀。天就要黑了,小羊要走去哪裡?高原上的夜晚,即使在城裡也無邊荒涼。
還記得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裡在《小王子》中談到的那隻羊嗎?當敘事者“我”建議再畫一根繩子用來拴羊時,小王子對這個奇怪的主意有點反感,“我”說如果不拴住它,它就會跑丟的,小王子笑道:“你想要它跑到哪裡去呀?”而後又略帶傷感地補充了一句:“一直朝前走,也走不到哪兒去。”這段簡短的對話,寄寓著作者對自由的思辨,小王子所在的星球很小,即使和地球一般大,星球總是圓的,不僅走不到哪兒去,更無法擺脫自身的存在,而存在本身就是囚禁。
那隻放生羊的自由,變成了天不收地不管,它又能走到哪裡去呢。還有納木錯湖邊的犛牛,晚上也並不拴著,它們隨意遊蕩,龐大的身軀在你窗外踱步,它們不會跑丟,因為根本沒有地方可供跑丟。
南宋 陳居中《進馬圖》
02
你與銀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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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笑令》
(唐)韋應物
河漢,河漢,
曉掛秋城漫漫。
愁人起望相思,
塞北江南別離。
離別,離別,
河漢雖同路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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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拋打曲填詞,這首《調笑令》詠的是離別相思,一個更大眾的主題,“河漢”意象也很常見,詞卻寫得不平凡。能把平凡的題材寫出不平凡的感覺,可見詩人的天賦和眼力。
古詩十九首有“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以牛郎織女的典故,寫戀人之間的宿命阻隔,後世的閨怨詩也多以河漢寄託離情,比如曹丕的《燕歌行》最後四句:“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燕是北方邊地,征戍不絕,役夫滔滔不歸,思婦怨曠而無可與訴。
此詞沿用這一經典範式,歌詠閨怨離情。亦在秋天,時序遷換,最易觸人傷感,死生契闊,無可奈何。大凡無告無望者,長夜漫漫,唯有仰天,那時世界像一艘沉船,而月亮和星星,都成了可以共眠的火焰。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河漢就是銀河,璀璨壯觀,引人遐想。河漢漫漫有多遠?我們在地球上看到的所謂銀河,只是銀河系螺旋臂之一內側呈現在天空的部分景象,太陽也只不過是銀河系上千億顆恆星中普通的一個星體,而據相關科學發現,在整個宇宙,類似銀河系的星系有三十億個。
當你得意忘形,記得仰望天空;當你孤獨無助,記得仰望天空。那些奢華漫遊的雲朵,那些遙遠神秘的星辰,會讓你覺得渺小,也會給你莫名的安慰,帶給你想不到的安寧。
詞中的婦人當然沒聽過天體物理,河漢使她想到的是難以跨越的距離,可能還有牛郎織女。“愁人起望相思,塞北江南別離”,她本能地感覺,塞北江南像世界的兩端,河漢將它們遠遠地相連。
“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痛心悵嘆,河漢雖同,卻無路可通。這是詩人的本意,與共飲一江水類似,不過反過來想想,一江水、河漢何嘗不是彼此間的聯絡?
希臘詩人揚尼斯·裡索斯有一首《簡單的意義》,第一節詩是這樣寫的:“我藏在簡單的事物後面,這樣你就能找到我,/如果找不到,你將找到那些事物,/你將觸控我觸控過的東西/我們的手印將融合在一起。”
八大山人《月鹿圖》
03
羅袖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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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調笑》
(唐)王建
羅袖,羅袖,
暗舞春風依舊。
遙看歌舞玉樓,
好日新妝坐愁。
愁坐,愁坐,
一世虛生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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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盛行寫宮詞,多是五七言聲歌,短則四句,長則聯章,內容以宮怨為主,例如白居易的《宮詞》:“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張祜的《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中唐詩人王建寫過大量關心民生疾苦的樂府詩,此外更以宮詞百首著稱,《宮中調笑》乃其餘技。顧名思義,《宮中調笑》在內容上多聚焦於宮廷生活,王建為此調填過一組詞,分別以團扇、羅袖、蝴蝶和楊柳起興,吟詠宮女的悽苦怨情。
團扇一首,流傳最廣:“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絃。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團扇就是圓形的扇子,自漢代班婕妤的《團扇歌》之後,團扇多用來比喻失寵宮女。這個比喻很貼切,扇子的命運的確如此。回想從前家裡用的蒲扇,盛夏酷熱時,扇不離手,正如歌中所唱“出入君懷袖”,而當秋節至,則“棄捐篋笥中”,能收在箱子裡還算好的,我們那時天涼即忘,不知隨手扔在哪裡,來年天熱時才到處找扇子,多半找不到,又買新的。
羅袖也是個很好的客觀對應物,宮女得寵時歡情歌笑,羅袖飄飄舞得多美,失寵後,悄然無聲,與它的主人同歸於寂。讀這首詞時,可代入宮女的視角,凝視羅袖,多少回憶湧上心頭。“暗舞春風依舊”,羅袖被賦予了感情,它們記起春風,那些歡樂時光,猶自暗舞。
“遙看歌舞玉樓,好日新妝坐愁”,玉樓並不遠,“遙看”是咫尺天涯的心理距離,玉樓上歌舞的已是別人。好日新妝,獨坐含愁。“愁坐,愁坐”,二言疊句,強化了時間的漫長,難以消磨。“一世虛生虛過”,愁坐中,紅顏忽然已老。
李清照的《蝶戀花·春懷》,寫婚後小別的獨居生活,與此詞同樣寂寞。似有難言之隱,詞中只見她穿上華美的春衫,因酒意詩情無人共,只好新妝愁臥:“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誠然,宮詞中有很多是男性作者借棄婦的遭遇,隱喻自己仕途上的不得志,那是另一回事。古代女子的人生處境,是個漫長而可悲的事實,這種完全建立在悅己者之上的紙剪人生,一旦被厭膩,便忽而坍塌,所以才有這許多的怨情。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盧茜。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