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北京城留存有數不勝數、積澱悠遠的文化遺蹟。為幫助居京或來京的朋友更切實、更深入、更系統地瞭解這座“文化中心”的深厚內涵,本報推出“北青版”京城文化路線。我們將以實地尋訪的方式,帶領讀者用腳步丈量這座古老又嶄新的城市,去閱讀、品味、感受並觸控它的肌理。我們期待,這樣一條線一條線地交織起來,將呈現出一幅既有溫度又有時代感的京城文化地圖。
東四位於古都內城皇城的東部,至今還能在眾多衚衕裡看到不少齊整的四合院。10月23日,初冬午後,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下午兩點,“青睞”會員在東四胡同博物館準時集合,開啟了探訪東四的人文之旅。很多鮮為人知的歷史故事被著名晚清學者、百家講壇主講人賈英華娓娓道來,大家邊走邊聽,與眼前的景物交織呼應,像是觸控到了老北京時光深處的密碼。
82歲的原鐘鼓樓文保所老所長鄭毅、民協副會長孫永紅及徐世昌的重侄孫女婿郝洪樂等人專程趕來,他們都生活和工作在這裡,對東四懷有很深的感情。幾位老街坊從頭跟到尾,熱情地向大家介紹大宅門裡真切的老物件,十分令人感動。這個午後,聽著那些耳濡目染的皇城故事,觸控它們晚清民國時的歲月紋樣,看著房簷上曬太陽的花貓,以及在院裡曬被子的大爺大媽,心頭平添了幾許大氣慈祥的溫暖。
侯寶林故居、福康安宅院
都與載濤貝勒大有淵源
尋訪從東四博物館開始,賈英華坦言透過腳下所在這個古色古香的院落,可以直觀感受到四合院的形制,也可以瞭解北京作為首都的歷史由來。他說從元代建都之初,北京對街巷規劃得非常嚴謹,“我們今天走的時候,依然能感受到元代古都的規制,東西向全是衚衕,南北向全是街,按1.5米一步算的話,街基本有24步,衚衕則是6步,大體上在7米到9米3。”
博物館的南房正在辦攝影展,孫永紅指著牆上的老照片說,很多年代久遠的照片都是從社群居民手中收集來的。穿過時光隧道一樣的展廊,西牆上擺放的六件古器十分吸引人,鄭毅說那是2018年大掃除時他在福康安府發現的文物,“當時正往外運東西,我直覺這是個老物件,就把它拉到街道辦事處。第二天專家過來一看說這是廚房門上邊的裝飾,金絲楠木的,而這個帶花雕,說明王府的等級比較高,”他又一指角落裡,“那次發現也讓大夥意識到文物保護就在身邊,後來居民們陸續蒐集到不少帶字的舊磚、水缸等老物件,放在這裡對研究老城區的歷史也起了重要作用。”
從博物館出來直奔東四頭條,快走到衚衕盡頭處,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宅院映入眼簾,小門小院,透出一種“繁花落盡小院幽”的寧靜。賈英華在門前站定,指著牆上的“侯寶林故居”五個字介紹說是由著名漫畫家方成題寫的。有會友好奇地問:“剛才您說線路時留了一個懸念,大家都好奇侯寶林的爸爸是誰。”賈英華笑言,這個疑問最初是他去參加溥傑追悼會時產生的,“當時我看到侯耀文也來參加,而且弔唁時居然走在了前頭,就挺納悶,心想他跟皇族是什麼關係?”後來這個謎被載濤的最後一任妻子王乃文解開。
賈英華講起事情原委:想必大家都不知道王乃文是誰,原來西單商場門口有兩座人物雕像,拉弦的男士,原型是中央廣播說唱團的第一任團長白鳳鳴;唱大鼓的女士,原型就是王乃文。王乃文跟侯寶林以前都在西單曲藝社。大家都知道侯寶林小時候是孤兒,後來被收養,那侯寶林的爸爸是誰?王乃文跟我說,有一次全國政協開會,侯寶林和溥儀的七叔載濤走在一起,下臺階時,侯寶林趕緊過去攙扶,說您慢著點兒,一直攙下臺階。載濤說,侯老闆您太客氣了。侯寶林說,我對您好是應該的,我是從小吃您的飯長大的。載濤一聽這話還以為是在開玩笑,就問此話怎講?侯寶林說您家是不是有一個姓侯的廚子,叫老侯,那是我爸爸。載濤聽了大吃一驚,敢情御膳房出了名的老侯是侯寶林的爸爸。開完會侯寶林跟載濤道別說,這回您知道了吧,我爸爸就是老侯,我是小侯。載濤也是非常幽默的一個人,他說,你爸爸老猴,你小猴,我是唱猴戲的,咱們一窩猴。
據說載濤那天回到家,一進門難得地哈哈大笑說,乃文你猜我今兒見著了誰?我見著侯寶林了。王乃文說見著侯寶林有什麼新鮮的,在西單曲藝社我資格不比他差。可當載濤說出老侯是誰,王乃文也大吃一驚。溥傑也感到吃驚,他說:“老侯每次做好飯還給端上來,是很和善的一個人,鬧了半天是侯寶林的爸爸。”後來再開會時,侯寶林又見到載濤,說我得改口叫您“老飯東”了。載濤說我也別叫小侯了,叫你“一戶侯”。
站在侯寶林故居前,回憶王乃文親口講的一段故事,賈英華頗為感慨,“侯寶林經歷過舊社會的苦,後來進戲班學京劇,最後倒倉改學的相聲,新中國成立後成為藝術家。咱們大夥都聽過侯寶林的相聲,他的學,京平梆子,惟妙惟肖。我的看法是,說相聲得先說你會不會柳活兒,柳活兒指的就是唱功。侯寶林非常刻苦,他不單柳活兒好,還研究語言藝術,最後被北京大學聘為客座教授,也印證了他對藝術的鑽研。”
東四二條是一條很窄的衚衕,走不遠就到了朱門大宅的福康安府邸。賈英華直言,一說福康安,大家議論最多的就是他的特殊身世,但實際上如果瞭解福康安的幾個貢獻,則會引發大家對歷史的深思。福康安自幼熟讀兵法,文武全才,他參與平定大小金川之亂,乾隆給他重獎,23歲就已成為正一品的御前大臣,做到禁衛軍首領的第一把交椅,清廷平定三藩打了八年之久,在乾隆時期福康安曾建立了卓越功勳,這是他的第一大功績。第二大功績是平定了臺灣的叛亂,當時乾隆命福康安率軍渡船過去,經過艱苦戰鬥,平定了臺灣叛亂。第三大功績是平定西藏叛亂,解決了困擾清廷百年來的一個難題。他最大的功績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為避免發生更多的叛亂,他後來搞出一套關於西藏治理的章程,為後世留下重要線索和啟迪。
福康安宅邸現在已成為民宅,從構造來看依舊非常高妙。民國30年代,這裡住著一位飽讀詩書的進士,後來卻成了大漢奸。“日偽時期,王揖唐成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的一把手,日本人想借他之手來控制整個華北地區。一天,一輛車從這裡開出去,直奔了載濤居住的西揚威衚衕。很多軍警憲特隨行,整條街都戒嚴了,王揖唐從車上下來,進載濤屋裡坐了很久。”賈英華說。
後來才知道,當時北京缺一任市長。雖然清朝滅亡了,但皇權在老百姓當中還有很大影響,日本人派王揖唐說服皇叔載濤出山擔任北京市長。王揖唐跟載濤說,您天天騎個腳踏車也不是事兒,我給您換個臥車好不好?心知肚明的載濤說,我騎我的腳踏車,坐臥車我這身子骨受不了。最後送王揖唐出門時,載濤站在門檻裡衝王揖唐鞠了三個躬。送客回來王乃文問載濤,多大的貴客,也沒見您給鞠三個躬的!載濤說我什麼意思,以後你就知道了。日本投降後,1948年王揖唐以漢奸罪被處以死刑。載濤跟王乃文解恨地說,知道我那時候為什麼給他鞠三個躬了吧?他是替我死的。從載濤的獨特舉動,可以看出他對漢奸頭子的仇恨和鄙視。
同一個宅子,不同歷史時空中發生的事,如今聽來,讓人特別感慨。
清朝最美格格王敏彤
直到去世還是待字閨中的王大姑娘
一路走到松筠舊居前,“松筠是蒙古族人,第一任伊犁將軍,是一位民族英雄”,賈英華講道,“滿族藉助蒙古騎兵馬上奪得天下後,作為一種統治戰略,成立了管理少數民族事務的理藩院,從松筠將軍身上可以看到滿族統治的國策。更有意思的是,松筠將軍五代之後家族發生了變化,不再從政從軍,他的玄孫言菊朋創立了京劇著名的言派。言菊朋的女兒言慧珠也是京劇的一杆旗,她民國時的照片非常漂亮,可惜最後悲慘而死。松筠將軍家族最大的貢獻,是收集了晚清到民國的曲目曲本一千六百多種、四千多曲,使中國傳統的戲劇文化得以傳承推廣。”
在幽深的衚衕裡轉,想要找到舊宅門的準確位置並非易事,好在鄭毅、孫永紅對地形熟悉,帶領大家縱著、橫著穿小衚衕,使人有種解迷宮的欣喜。
賈英華指著東四三條當街陽光下的一截牆說:“牆上這個泰山石敢當相當於一處界碑,衚衕發生了很多變化,唯獨這塊界碑沒變。從泰山石敢當這一直到那棵槐樹,清朝最美格格王敏彤她們家就住在這兒。我從小就認識王敏彤,我們都叫她王大姑娘。她的母親是乾隆後人,父親是金代皇帝后人,王大姑娘和很多女眷,包括她姥姥、媽媽也在這裡住,一直住到2003年。”
在賈英華的記憶裡,王敏彤不僅性格溫婉,而且從小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在行,“王大姑娘搬來這住,跟冬皇孟小冬就隔著一個院,那邊喊吃飯,這邊都能聽見。她唱戲也非常好,還得到了孟小冬、梅蘭芳的讚賞。我小時候老能看見,她每天很早起來,在老文化部門前舞劍。她的劍舞得非常漂亮,我那時還是十來歲的孩子,就覺得天下竟有如此的美人。”
清朝最美格格,卻一生命途多舛,直到死去還是待字閨中的王大姑娘。賈英華後來採訪了很多皇族後人,包括婉容的弟弟和溥儀的三妹等,掌握了很多皇族人物的一手資料。在賈英華看來,網上很多關於王敏彤的說法大都是以訛傳訛,“清朝最美格格為什麼終生未嫁?究其本源來說,是她一生追求皇上溥儀而始終未能得到。”
王大姑娘痴戀溥儀,自始至終卻沒有緣分,“溥傑跟我說過,偽滿時期溥儀選妃時王敏彤去過長春,看相的人覺得她五官漂亮,唯獨下巴短了一點,就沒選成。後來有人撮合她嫁給溥傑,但相人說的話溥傑都知道,當然也不同意。1959年,溥儀特赦回京,王大姑娘聽到訊息,欣喜若狂地拜託潤麒請溥儀來吃飯,就在這院裡。潤麒知曉御膳房的訣竅,菜炒得好,還拿出最好的酒,溥儀吃得非常高興。沒想到一提王大姑娘的事,溥儀變了臉。王大姑娘還不死心,去醫院開了一張處女證明託人轉給溥儀。溥儀最後跟潤麒說,我這皇上剛改造完放出來,找一物件是乾隆後人,這事絕對不行。1964年溥儀確診癌症,王大姑娘知道了天天去醫院拿牌,因為當時只能拿牌進一個家屬探望,結果溥儀最後一任妻子李淑賢到醫院幾次進不去,想辦法進去一看,王敏彤在呢,兩人吵起來。這樣的事發生不止一次,弄得溥儀很氣惱,有一次很不客氣地對王敏彤吼:你給我滾出去!”
2003年王敏彤搬到養老院,沒多久,“大年三十吃餃子,一高興噎著了,不幸去世。”賈英華老覺得特別遺憾,“王大姑娘臨去世前給我發了一封長信,希望能見到我,可是當時婉容的弟弟潤麒擔心我陷入她的家族紛亂,勸我一定不要去,沒想到竟成了訣別。”
車郡王府天花板的五爪團龍
至今鮮有人知
順著衚衕往東走,就到了車郡王府,單從建築遺存便可見這裡儲存得比較完整,從門口蹲著的石鼓仍然可辨舊日王府的綿長氣韻。在賈英華看來,車郡王府對於文化的功績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知道《紅樓夢》有多種版本,鮮為人知的是,最初的蒙文版本《紅樓夢》就是車郡王府收藏的,由載濤所藏,最後捐獻給了國家。如果沒有蒙版《紅樓夢》,學界將缺少非常重要的一種版本,這是對文化搶救的一個重大貢獻。”
鄭毅告訴大家在車郡王府舊址裡還藏著“寶貝”。“寶貝”是真寶貝——正房天花板平棋上畫有30多個五爪龍,而且每一格平棋裡的龍都一模一樣!現在由住戶李大爺一家維護著,是他們家在一次打掃衛生拆掉頂棚糊紙時發現的,儲存狀態很好。
能親眼見到五爪龍的不俗氣勢,大家都覺得幸運。五爪龍難得一見,不知道車郡王府裡為什麼有五爪龍?賈英華推測,“在北京來說,五爪龍都在故宮所見,能在王府裡頭見到,到現在為止我不敢說是唯一,但我所目及的還沒有過,確實非常珍貴。我剛才仔細看了,它的顏色不像金色,卻特別豔麗,而且彩畫非常清楚細緻,我推測這個五爪龍是御賜的。”
李大爺家在車郡王府住了46年,他告訴大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這裡是對外文化委員會,“這間正房就是當時的會議室,周恩來總理曾經在這間屋裡接見范文同,研究簽署《中越友好條約》”。
衚衕套衚衕地穿到了鐵營南巷,在一個垂滿絲瓜花葉的小院門口停下,賈英華指著斜對面的校園頗為動情地說:“我們站的地方就是民國總統徐世昌的故居弢園。弢園,原指弓袋,隱居之意。斜對面原來是128中,我就是在128中上的學。上學的時候就知道我們學校是弢園的後花園,以前有特別大、特別厚的一個大紅門,正門對面有個一字大影壁。”
賈英華認為,徐世昌是一個八面玲瓏、十分開明的人物,“徐世昌做的兩件事讓人佩服,首先是袁世凱稱帝時,他巧妙地退隱了。後來日本人讓他出山,他仍然予以拒絕。在袁世凱稱帝的大是大非面前,在民族大義面前,徐世昌的態度非常明確,值得佩服。”徐世昌的重侄孫女婿郝洪樂補充介紹道,徐世昌的故居大約有四五畝,從1909年一直到1922年下野,他在弢園住了13年。徐世昌去天津後由弟弟徐世光留守北京。弢園是個大跨院,中間有過街樓連線。1882年徐世昌進京考進士時,在南城拜了呂祖廟,哥倆都考上了。他後來在東院建了呂祖廟,很私密,外人一般進不來。後來徐世昌不想給袁世凱當差,在後花園蓋了風月館,意思是隻談風月,平時自己在這裡看看書寫寫字。
100多年了,弢園變成了眼前的小雜院,面目皆非,住戶寥寥。賈英華說他小時候見到一塊練字石,賣家告訴他是徐世昌院裡聽松樓下的練字石,他當時想民國總統也拿水蘸著在石頭上寫字呀,“當時我特想買,我媽說十塊錢夠咱家吃一陣子的了!直到現在都覺得特別遺憾。”越往深處走,越雜亂,在一處搭著鐵皮樓梯的小二樓前停下,郝洪樂說這裡就是原來弢園的西院,“這個樓就是徐世昌的書樓,叫書髓樓,因為收藏有蘇東坡的石書髓而得名。”
在崇禮和載濤的薰陶下
崇禮的女婿達裡札雅成為西北抗日的一面旗幟
向西走不遠就到了清代戶部寶泉局東作廠舊址,賈英華特意帶來個人收藏的寶泉局制的清江等兩枚錢幣與大家分享,他指著身後的舊址說,“從1900年到宣統二年,共有20個錢幣制作局,製作出上千種錢幣。當時在北京有四個寶泉局,現在這是唯一舊址。因為清朝錢幣發行的時間短,而且能真實反映當時的政治、經濟,乃至軍事、藝術的狀況,所以很有價值。我手裡這兩枚就是寶泉局制的。但從收藏角度來說,只有極少數錢幣有升值空間,而且大家需要警惕的是,不要相信網上那些為了騙取檢測費的商家。”
數不清的小過道像毛細血管一樣四通八達,兜兜轉轉就到了六條,崇禮故居佔了大半條衚衕,很大一部分建築都還保持著以前的樣貌。站在故居門前,賈英華介紹道,崇禮是清朝有名的大學士,崇禮並不姓崇,現在有好多書上寫崇禮姓蔣,也是錯誤的,“崇禮姓姜,姜太公的姜。”很多人不知道,崇禮的女兒姜婉貞嫁給了載濤,成為載濤貝勒的福晉。他們的女兒嫁給了蒙古阿拉善王爺達裡札雅,“剛才我們講過載濤不受日本人的利誘,新中國成立後周恩來總理曾高度評價載濤,這個人很好,是個愛國人士。作為親家的崇禮也堅決不受日本人的高官利誘,不當漢奸。在崇禮和載濤的薰陶下,女兒女婿寧可全家被囚禁於西北的一個小院也不向日本人投降,後來達裡札雅成為西北抗日的一面旗幟。”
正在院門口曬太陽的老住戶蔣大爺站起身向大家介紹說,“這個院原先是個四進院,東西有跨院,後院有供祖宗牌位、燒香磕頭的地方,還有一個後花園,有假山,有亭子,有石桌石凳,大門口這兒應該有三級臺階,腳底下這坡是我拿洋灰磨的,現在電動車特別多,推著方便,對老臺階也是一種保護,那邊兒的木扶手是我裝的。”老人說話透著老北京人的熱情仁義。
由第一站侯寶林故居引出載濤,到最後一站崇禮故居亦終止於載濤,故事有始有終,結束時,賈英華感慨道:“這次應‘青睞’之邀講述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歷史人物,我覺得對保護東四地區的古蹟、文物有助益,更重要的是,也增強了大家熱愛北京、熱愛祖國的愛國之心,同時對推進祖國統一大業來說,這次活動也有現實意義。”掌聲響起,大家都感到意猶未盡。衚衕還在,便覺得時間在這裡有了重量。
文並攝/本報記者 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