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3年,晉獻公派大夫裡克率軍,梁由靡為車御,虢射(shi2)為車右,在採桑擊敗狄人。
擊敗狄人後,負責駕車的梁由靡說,狄人是不以逃跑為恥的,所以他建議裡克一定要繼續追殺狄軍,將狄人徹底打得元氣大傷。
車右虢射也建議乘勝追擊,虢射認為,如果此時放棄對狄人的追亡逐北,就代表晉軍向狄人示弱,那一年以後狄人一定會捲土重來!
一個車上三個人,其中兩人都認為應該乘勝追擊,奈何作為主帥的裡克卻說,把狄人趕走就算了,不要輕舉妄動,省得招來更多的狄人。
於是晉國與狄人之間的這一次戰爭便這樣不了了之了。果然,被虢射說中,第二年夏天(公元前652年),狄人再次舉兵伐晉。
同年冬(公元前652年),宋桓公的生命眼看就要走到盡頭,是時候指定一個繼承人,在他百年之後繼續領導宋國了。
宋桓公是有太子的,他的太子叫茲父。可是宋桓公這位太子茲父卻不想繼承宋桓公的國君之位,告訴宋桓公,他的庶兄公子目夷比他年長而且為人仁義,讓宋桓公立目夷承繼他的國君之位。
宋桓公想了想,公子目夷也可以——自己兩個兒子都不錯,既然太子茲父不願意幹,那就把國家交給庶長子公子目夷吧。想通之後,宋桓公就要下令將他的國君之位傳給庶長子目夷。誰知公子目夷也不想當這個未來的一國之君,他對宋桓公說,太子茲父能把國家都拱手讓人,這是多麼大的仁義啊!目夷說自己比不上太子茲父;目夷還說舍嫡立庶,於理也說不通。公子目夷不但是這麼說的,他也循著自己的想法去做了——為了堅定宋桓公將君位在百年之後傳給太子茲父的意志,公子目夷離開了宋國。
你看看,多少國家為了國君之位,兄弟之間爭得你死我活、打得頭破血流,可偏偏這哥倆視君位為糞土,誰都不稀罕。晉國兄弟爭位時,晉國的大夫在勸太子申生離開時,講吳國的太伯和虞仲高風亮節,遠走避位的事,聽著就和天書一樣,可能對春秋時的人來說,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傳說了,所謂人心不古,在春秋的時候,估計就已經是如此了。可是大家看看,宋國又出了這麼樣的兄弟二人,推位讓國,好不熱鬧。
推歸推,讓歸讓,公子目夷走了,轉過年來三月(公元前651年),宋桓公薨逝,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茲父即位,是為宋襄公。
同年夏,剛剛接棒沒幾個月的宋襄公去葵丘參加了由齊桓公召集的諸侯大會,這一次葵丘大會,除了齊、宋二公之外,衛文公、許僖公、曹共公都來了,就連周襄王也派出了周王朝的太宰——周公宰孔前來參加這次盟會。
周襄王派他的重臣宰孔來葵丘參會,一是向諸侯發放胙肉——祭肉的,同時宰孔此次前來參會,還肩負著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替周襄王感謝齊桓公襄助他登上王位。前文我們說了,上一年周惠王去世,周襄王請齊桓公出面為他保駕護航,然後周襄王才能順利即位。所以,齊桓公在葵丘大會諸侯,周襄王才也派了人來“湊熱鬧”。
不過,周襄王這個熱鬧湊得有點大,宰孔代表周襄王宣告——天子祭祀周文王、武王已畢,派我來給伯舅你賜下胙肉。前文我們說過,那個時代臣子祭祀後要歸胙於國君;同樣的,天子或國君祭祀後,也往往會賜諸侯或臣子胙肉,分甘同味,以示恩寵。周襄王此次派周公宰孔來葵丘,就是藉著賜胙肉的機會,要當著天下諸侯的,向助他即位有功的齊桓公來宣示天子的榮寵來了。
有人或許疑惑,周襄王為什麼要稱齊桓公為伯舅呢?這是周人的規矩,周天子稱同姓諸侯為伯父或叔父,稱異姓諸侯為伯舅。齊桓公乃是姜子牙的後代,是異姓諸侯,所以周襄王便對他以伯舅相稱。
天子賜胙肉,齊桓公作為諸侯,是有要遵守的禮制的。此時齊桓公正在主持與諸侯的盟會,因此會在現場設高壇,按照當時的規定,齊桓公接受天子所賜胙肉時,應該走下兩階之間,面朝周天子的方向,北面再拜稽首,行臣對君之禮。所以,當宰孔宣告完畢後,齊桓公趕忙走下兩階之間,準備跪下面朝北給周襄王遙相行禮。
就在這時,宰孔攔下了正要準備下跪的齊桓公,對他說道:不急,天子還有後命,天子讓我轉告你——因為伯舅年紀大了,特加慰勞,賜伯舅只下一階,不必下拜。
可齊桓公聽了宰孔的話,卻回答說:小白不敢貪聽天子的命令,如果我今天不下拜的話,將來恐怕諸侯會對天子有所逾越,令天子蒙羞——小白不敢不拜。說完,齊桓公照例降階,下拜稽首,行完大禮後,才又重新上臺階回到自己的位置,然後正式接受周襄王賞賜下來的胙肉。
周襄王明明有了恩旨,齊桓公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
周襄王的王命中說,伯舅老矣,所言不虛。葵丘之會之年,齊桓公確實已經老邁了。關於齊桓公的生年,史書沒有記載。但根據他的哥哥齊襄公的在位時間——15年,加上齊桓公即位至葵丘之會時的時間——35年,再考慮到齊桓公與公子糾爭奪齊國國君之位時的所作所為,當時的公子小白至少也該二十左右歲了,則此時站在葵丘準備接受周襄王所賜胙肉的齊桓公至少也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了。周襄王為了感謝齊桓公幫他順利即位,特意在齊桓公主持召集的諸侯盟會上,賜下胙肉,並專門派周公宰孔來告訴齊桓公,也講給天下諸侯聽,只要降一級意思意思就行,不必下跪,更不必下拜——這是天大的榮寵啊!這也是周襄王作為天子,對齊桓公霸主地位的承認啊!
可是,面對著周襄王的榮寵,齊桓公卻越發恭敬,以五六十歲甚至更高的高齡,自稱“小白”,口口聲聲不敢貪聽天子命令,非要做足了禮數,說是怕帶壞諸侯,他日令天子蒙羞。齊桓公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一直以來,管仲都提醒他以“禮”“信”服諸侯。更重要的是,此時還是春秋時代,雖然後來人孔子大力批評這個時代禮崩樂壞,但當時的諸侯表面上還是尊奉周天子的。這與後代完全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是兩回事。《論語·憲問》裡有一節,子貢問孔子管仲算不算一個仁者時,孔子回答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這裡孔子用到一個詞“匡”,這個字的本義是盛飲料的器皿,引申為“匡正”之義。在孔子看來,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諸侯,對當時是起到了一個匡正的作用的。也就是說,東周初年禮樂開始逐漸崩壞,但在管仲的主持之下,齊桓公能以禮樂匡正當時那種逐漸崩壞的社會風氣,功德是非常大的。可見齊桓公在位期間,以仁德治國服人會合諸侯,是深入人心,傳之後世的。正因為輔佐齊桓公的管仲有這樣的政治理念,所以,周襄王派周公宰孔來葵丘參加盟會,當著眾多與會諸侯的面,給齊桓公最大的榮寵時,齊桓公才要更加恪守他為“臣”者的本分,做足禮數,以為天下諸侯的表率。
事實上,周襄王要當著諸侯的面給齊桓公榮寵,賜他不必下拜,這事齊桓公肯定事先早就知道。宰孔不可能來了就直奔主題,肯定會事先和齊桓公包括管仲通氣。管仲和齊桓公在提前預知了宰孔此行的任務後,君臣之間肯定會對屆時如何應對有一番討論。齊桓公最終守禮下拜一定是齊國君臣多方討論後,商定的最佳做法。
這一點,《國語》中確實是這樣寫的。《國語》中說,齊桓公問管仲的意見,管仲便對齊桓公說“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齊桓公聽了管仲的話後很害怕,便出去見宰孔,然後就有了此後齊桓公那番臣子的忠心告白,和恪守臣禮的所作所為。
《國語》還記載,宰孔接下來又替未到場的周襄王,向齊桓公賜下“賞服大輅,龍旗九旒,渠門赤旂”。
可能很多人都不理解周襄王的這一賞賜意味著什麼。
中國古代有“九錫”之禮。所謂“九錫”之“錫”就是“賜”,九錫,就是天子賞賜給臣子的九種禮器,也是天子對臣子的最高禮遇。用於九錫的九種禮器,根據漢代何休的說法,分別是車馬、衣服、樂縣、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天子給臣子賜下九錫,是一種無上的榮寵。但是作為參考,末世之時,天子為了安撫心懷異心的二臣、重臣,也會給他們加九錫,以求拖延他們謀亂造反的時間來自保。比如西漢末年的王莽,東漢末年的曹操、孫權,他們都曾被當時的皇帝加以九錫之禮。當然,最後他們或者他們的子孫也都篡奪了賜他們九錫的天子的江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九錫從正面看既標誌著一個臣子之功之巨大,必須用這種最高的榮寵加以表彰,但從反面看,也標誌著一個臣子的能力和野心都幾乎或完全足以與天子相抗衡。
周襄王賞賜給齊桓公的“大輅” “龍旗九旒”和“渠門赤旂”,就是天子使用的車旗,說白了就是周襄王賜齊桓公從此以後可以乘天子車駕,插天子旗徽,這賞賜還夠不上九賜之多,但中國人自古講“衣冠文物”,衣、冠、文、物是用來區別和標誌身份地位的,齊桓公得到的金輅車和各種尊顯身份的旗子,在他那個時代已經榮耀至極。九錫之禮史書首見於王莽,我想春秋時候,應該還沒有這麼規模盛大的對臣子的賞賜制度,所以,齊桓公在葵丘大會諸侯,跑來錦上添花的周襄王送給齊桓公的,已經是他們那個時代最高的賞賜和榮寵了。
有了周天子的信賞,齊桓公在諸侯中的地位和話語權就更重了。所以,在正式結盟時,齊桓公對與會諸侯說——凡我同盟之人,結盟後,無論以前有什麼過節矛盾,從此言歸於好——這既可以看作是諸侯在葵丘之盟上達成的多邊協議,也可以看作是齊桓公挾大國之威,脅迫與會諸侯簽訂的一個違心的盟約。
所以,雖然齊桓公在葵丘之盟上表面恪守禮節,在葵丘處處尊崇周天子,以為天下諸侯表率,但就算是完成任務就走的周公宰孔,也看透了齊桓公的尊王之舉,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沒有留到最後、更沒有參加葵丘之盟的儀式就提前離開葵丘的宰孔,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因為生病,沒能及時趕著去葵丘參加盟會的晉獻公。宰孔就勸晉獻公不必趕去參加葵丘之盟了。孔宰對晉獻公說,齊桓公不務修德,卻勤於徵伐,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主持這次的葵丘盟會,往東,有什麼謀劃還不知道,不過在他看來不大可能討伐晉國,所以他勸晉獻公沒必要去葵丘跑一趟。宰孔還對晉獻公說,齊國恐怕馬上就要亂了,你們晉國現在也因為立儲之事,亂成一團糟,你還是專心自己國內的平亂事宜,不要忙著去參加葵丘之盟了。
聽人勸,吃飽飯,晉獻公本就病著,如今聽了宰孔的分析,便半路折回晉國,沒有參與葵丘之會。
晉獻公回去沒多久,便在當年九月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