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本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名叫燦娘,她的姓名已經沒人知道,只是因為她的兒子名叫金燦,人們便簡稱她為燦娘。
燦娘如今才二十歲,十六歲時嫁給了金燦爹。金家是本地的富戶,雖然財力和大財主還差得遠,但吃穿不愁,只是人丁不旺。燦娘嫁過來不久,公公婆婆因病相繼去世了,還好自己的肚子比較爭氣,第二年便生下了金燦,讓金燦爹一度以為金家的命運要改寫了。
可是不久金燦爹突然得病撒手人寰,金家只剩下娘倆相依為命了。
以為這就完了嗎?其實燦孃的痛苦才剛剛開始。金燦從小身體就不好,總是病懨懨地,郎中沒少請,藥也沒少吃,卻還是沒弄清楚是什麼毛病。
到了兩歲,金燦病倒了,這回比哪一回都厲害,郎中請了好幾個,看過都是搖搖頭,意思當然不言而喻。
哪個當媽的能受得了這個?尤其從燦娘嫁到金家來,便不停有人過世,算上金燦,已經金家的三輩兒人了,這種打擊未免太大了。
燦娘不吃不睡地看著金燦,只盼著他能夠活下來,不僅是為金家留個後,也是給自己一個生活的希望,否則餘生該怎麼度過呢?
人到絕境之處,往往希望得到神佛的保佑,村子周圍的廟、庵、觀,哪怕是路邊隨便搭了一個小龕,燦娘也要去拜上一拜、求上一求,寄希望於哪位神仙顯靈,拉金燦出了苦海。
前幾日,燦娘聽說後山裡有一個(判)官廟,她便又動了心思。對啦了,(判)官似乎正管,求一求他能不能對金燦高抬貴手呢?哪怕是晚上幾年也好啊?這麼想燦娘就覺得拜(判)官正對,所以她帶上一些貢品上山去了。
山路難行,加上她又只是知道那廟的大體方位,所以回到村裡時天已經黑透了。
金燦交給鄰居大媽照看,一天沒見到兒子的燦娘很是擔心,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走到家門前的時候,看到一個黑影正在探頭探腦地向院子裡看,難道有賊嗎?燦娘氣不打一處來,心說我家已經這樣了,還偷到我家裡來了?順手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照著那人的腦袋就扔了過去。
那人看得挺專心的樣子,看看院子又看看手裡的書,沒留意,石頭正砸在後腦勺上。這人吃痛回過頭來,差點給燦娘嚇得坐到地上。
這人漆黑無比的一張臉,瞪著銅鈴似的圓眼,滿臉虯髯支稜著,此時正氣得渾身亂顫,跟剛才廟裡的山上的塑像竟然一模一樣,只是沒穿官袍而已。
燦娘大驚失色地跪倒在地,口中求饒道:“不知是(判)官老爺駕到,小婦人罪該萬死。”那(判)官見是燦娘,臉色緩和了很多,道:“我就是來找你的,起來吧。”燦娘停止磕頭,道:“小婦人不敢。”
(判)官道:“我很多年沒受到過香火了,世人均認為拜我無用,剛才路過此地竟然看見你在誠心拜我,我雖然很受感動,但是逆天改命之事這世上絕無僅有,不過,通融一下倒不是沒有可能。”
燦娘本來心情低落到幾點,此時又生出些許希望,忙叩頭道:“請老爺指點。”
(判)官道:“談不上指點,我先說出為你兒續命的辦法,你再做決定吧?”燦娘磕頭如雞啄碎米,(判)官點頭道:“第一,我可將你的壽命轉給你兒,我剛才查了生死簿,你可活到九十歲,就是說你還有七十年可活,你想給他多少壽命,你自己決定。”
燦娘想了一想道:“給我兒五十年吧,我還可活二十年,能夠親眼見他娶妻生子,我死而無憾。”
(判)官道:“第二,五十年壽命轉走之後,你的相貌便和七十歲老嫗一樣,而且受困於疾病,你可願意?”
燦娘想都沒想道:“我願意,要不是金燦太小,我實在放心不下他,將性命全部給他我都願意,又何懼貌醜有病?”
(判)官點點頭,繼續說道:“第三,性命轉移之後,你便不能以金燦孃的身份出現了,反正你的相貌已經改變,別人只會以為你是一個老媽子而已,是否能夠接受?”
燦娘道:“能接受。只要看著我兒長大成人,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判)官點點頭,說:“今晚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如果讓他人知道了,我和你們母子都沒有好下場,望你謹記。”
燦娘又磕了三個響頭,口中稱是。那(判)官伸手在燦娘頭上凌空一擺,然後轉身走入黑影之中,臨消失前還摸了摸後腦勺。燦娘差點笑出聲來,心說敢扔石頭砸(判)官老爺的,千百年來應該無人做過吧?想著她想從地上站起來,卻發現膝蓋鑽心地疼痛,腰也直不起來。
燦娘明白,她已經從二十歲的小婦人變成了七十歲的老嫗了,但是心情還是很好,因為金燦已經沒事了。
她回到家裡,鄰居大媽還在等著自己,見到自己就說:“你怎麼才回來?我擔心死了。”燦娘佝僂著腰去床邊看了看金燦,笑道:“金燦好了沒有?”大媽道:“突然就好了,要吃要喝,剛才還下地跑了一圈。”燦娘喜極而泣,大媽也跟著抹淚,道:“真不容易,金燦爹孃去世後,你一個老媽子還能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是金家天大的福分。”
燦娘有些訝異,隨後就明白了過來,道:“我已經將金燦當做自己的兒子……孫子了。”大媽很受感動,又聊了幾句,便回家去了。
從此以後,燦娘便領著金燦一起生活,小金燦像一隻小牛一樣的壯碩,每天生龍活虎的,燦娘以老媽子的身份照顧他,倒也相安無事。
到了讀書的年紀燦娘送他去讀書,可是金燦實在不是讀書的材料,幾年下來毫無進展。可是這小子讀書不行,闖禍可是一流,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而且心高氣傲,對自己家的經濟狀況很不滿意,總覺得自己能改變金家的命運,總之很難管教。
長到十二歲,金燦的花銷越來越大,燦娘總是限制他亂花錢。金燦接受不了,對燦娘吼道:“你只是一個老媽子,憑什麼把控著我們金家的錢呢?”這句話讓燦娘傷透了心,隨即暴跳如雷,兩個人大吵了一架,燦娘又不敢透露真相,最後只能說是金燦爹孃留下的話,金燦二十歲娶妻生子之後才能管理金家。
金燦一氣之下跑了。
燦娘以為金燦不過鬧了小孩脾氣,一會兒就好了,可是當晚他竟然沒有回來。燦娘急壞了,天剛矇矇亮,她便氣喘吁吁地挨個去找金燦的玩伴,終於一個同窗說金燦昨天下午跟村裡一個青年走了。
這個青年燦娘知道,就是一個小混混而已,卻整天吹噓自己在外面賺了大錢,見了大世面,村裡的人誰也不相信他的話,只有一幫孩子圍著他轉。金燦曾經回家說過,想要跟他出去闖蕩,被燦娘嚴厲地制止了,看來這是藉著吵架跟他走了。
燦娘急了,金燦才十二歲,哪能知道外面的險惡呢?不行,必須去找他。燦娘什麼都顧不上,直奔縣城而去。
燦娘已經八十多歲了,風燭殘年的年紀,到縣城三十里的路程,她竟然走到了天黑。但是她一進縣城心裡就安定了下來,燦娘知道金燦就在這裡呢。
很奇怪,燦娘似乎對金燦有了心靈感應,她就用著這種感應足足找了一夜,終於在郊外的一所帶院子的宅子裡找到了金燦。金燦正和一大幫半大小子在一起玩呢,燦娘拉住金燦就要走。金燦死活都不幹,還招呼其他人將燦娘連推帶打地轟了出去。
燦娘摔得不輕,但顧不上疼痛,馬上來到縣衙門說明了情況。縣令讓燦娘先回去,隨後便去救金燦,並安排人給燦娘找了一個住處。
這官差長得人高馬大,將燦娘帶到郊外一個破廟裡,拔出了腰刀,說道:“對不起了,縣令要結果了你的性命。”燦娘非常不解,道:“為什麼呢?”官差道:“實話告訴你吧,那些孩子是要被送去南邊,然後出海賣到南洋,這是縣令的生意,如今被你撞破,只能算你倒黴了。”
燦娘非常激動,道:“看你的面相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你為什麼要幫他做這樣的事呢?那麼多的孩子,我怎麼樣都不要緊,能想辦法解救他們嗎?”
官差本來就是忠厚的人,聽從縣令的安排也是沒有辦法,經過燦孃的連哭帶勸,也有一些動容,最後釋放了她,而且告訴她應該去知府那裡告狀,他則回去覆命為其爭取時間。
燦娘給他磕了三個響頭,連夜踏上了告狀之路。本地的知府還是一個為民辦事的官員,早想徹查本地販賣人口的案子,第二天便帶人解救了眾多孩子,有高大官差作證,查辦了很多連帶官員。
金燦這時才知道燦娘是對的,自己差點又去無回。
往後的日子,金燦收了心,轉眼到了十七歲上,到了娶親的年齡,燦娘開始為其張羅姑娘。可是金燦卻說他已經有了心上人,燦娘特別高興,她知道自己還有三年可活,所以想讓金燦快點娶親生子,這樣她才能安心離去。
燦娘問起是哪家的姑娘,金燦就是不說,只說等等就知道了。
姑娘沒等來,卻等來了債主,原來金燦喜歡的是城裡青樓裡的姑娘,那姑娘讓金燦給她贖身,可是他拿不出那麼多錢,姑娘便慫恿他去賭錢,金燦賭了一年,欠了不少錢。燦娘賣了不少地才將債還上,一轉頭金燦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
信中說一個朋友帶他出去發財,一定把失去的錢都賺回來。
燦娘此時已經八十多歲了,再也不能像之前那麼跑來跑去,每天在家急得不行,就怕金燦出點什麼事情。
有一天晚上,燦娘剛睡著,便做起了噩夢,夢裡聽不見聲音,卻看得真切。夢中的金燦和另一個人投靠了一夥土匪,土匪讓他倆下山去殺官差,殺一個官差賞銀二百兩。另一個人恰巧認識一個官差,兩個人便請官差喝酒,給官差灌醉了。
兩個人將官差扛到僻靜處,那個人讓金燦動手,金燦不敢,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嚇得尿了褲子。那人一刀捅了官差,割下了他的頭來,然後讓金燦看著屍體。結果那人剛走不久,其他的官差就來了,把金燦當做兇手抓了起來。
然後就是無盡地黑暗,燦娘瘋狂地四處尋找亮光,卻找不到,突然能聽見聲音了,卻是金燦的慘叫,一聲接一聲,燦娘聽得肺腑都要裂開了似的,才驚醒過來。
燦娘知道金燦又被人坑了,人家犯了大罪卻讓他去頂替。不行,她還得去救他。
老太太又連夜奔縣城而去,到了衙門竟然看到當年救他的官差。她將事情說了一遍,官差讓燦娘回去等信兒。
三天之後,那個人被捕歸案,金燦按說也要些有連帶責任,但官差覺得燦娘實在可憐,便網開一面被無罪釋放了。
終於,金燦結婚了,娶了一房媳婦。這時的燦娘走路已經都十分困難了,她掰著手指頭算著自己的日子,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金燦生下兒子,金家後繼有人她才能夠安心離去。
可是從兒媳婦進門開始便瞧燦娘不順眼,的確是,一個快九十歲的老太太已經什麼都幹不了,還需要別人伺候,她一直想換掉燦娘,但金燦一直不讓。
這時的金燦轉了性子,成熟了起來,也記得燦娘對自己的好,他記憶中沒有娘,燦娘就像是自己的娘啊。
然而,金燦沒有逃過金家的命運,又病倒了。燦娘像當年醫治他的爹一樣,請郎中抓藥,竭盡所能,卻還是不見好轉。
燦娘突然想起了與判官的談話,明明還不到日子,為什麼金燦就要死了呢?老太太顫顫巍巍地獨自去了山上的判官廟,坐在小廟的地上把判官一通數落,後來開始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用性命到底換來了什麼。母子無法相認,青春一去不返,拖著二十年的病體,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呢?
老太太終於哭暈了過去,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睜開眼睛卻看到判官就站在面前。燦娘跪爬過去痛哭流涕地請求判官老爺救一救金燦,二十年來她一直謹守諾言,希望判官老爺不要食言。
判官嘆了口氣,道:“命運就是如此,你一個人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青春、生命、健康、親情,可以說用一切換取了你兒子的性命,你覺得值嗎?”燦娘道:“判官老爺也是人生父母養,假如讓您的父母做選擇,我想他們一定也會跟我一樣。”
判官道:“救你兒子的辦法不是沒有,不過如果他死了,我可以將剩下的壽命還給你,你考慮一下嗎?”
燦娘慘笑一笑,道:“就算我回到了二十歲,可是我身邊的人已經一個一個地都故去了,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
判官談了口氣,道:“回去吧,你兒子的病需要親孃血才能治好。”燦娘一個頭磕在地上,久久不願起來。
回到家裡,廚房裡正在熬著金燦的藥,燦娘用小刀割破了手腕,讓血滴到藥裡。突然被兒媳婦看到了,兒媳婦一把推開燦娘,道:“你在幹什麼?你這個瘋子!”燦娘顧不得流血的手腕,哭著說:“我問了郎中,喝了我的血金燦的病就會好的。”
兒媳婦說:“邪門歪道,再說喝誰的也不會喝你的血,你算什麼?一個老媽子而已。”說完將藥推到地上,摔了粉碎。
突然,房裡傳來金燦的呻吟,燦娘從地上爬起來衝出去,根本不像是九十歲的人了。她來到金燦的臥房,金燦張著嘴呼吸困。燦娘將手腕送到金燦的嘴邊,很奇怪的是,金燦立刻平靜了下來。
門口的兒媳婦呆呆的站在那裡,因為抱著金燦頭的燦娘渾身撒發著朦朧的金光,而且變回了二十歲的樣子,一頭黑髮,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正看著懷裡的金燦溫柔地笑著。
金燦睜開眼睛,突然張口叫了一聲:“娘,這麼多年你去哪裡了?”燦娘微笑著道:“娘一直在你的身邊,從未離開過你一天啊。”金燦眼淚如泉湧,燦孃的身影卻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
燦娘終於壽終正寢,以後金燦自然是兒孫滿堂,壽享五十二歲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