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舅沒了。”大伯母邊和麵邊對我說道。
“哦。”我狠吸了一口煙,菸絲滋滋作響,快速地化為灰燼。
“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九號。”
“咋沒人通知我回來奔喪?”
“你三舅那人你還不知道?簡單地做了場白事,在外面的人誰也沒通知。今兒我突然想起來了,知會你一聲,過年不用給他買酒了,喝不上了。”
“啥病?”
“賴病。具體哪出了問題不知道,他難受得不行了,去了趟醫院,回來不到一個月就沒了。人家家裡人也不說,咱也沒問。”
大伯母口中的賴病是鄉人對癌症的稱呼。
面和好了,大伯母端著盆子向外間走去:“你坐著啊,我去給你壓莜麵餄烙。家裡有剛曬好的蘑菇,一會給你熬個羊肉蘑菇湯。”
三舅不是我的親舅,甚至連血緣關係都沒有。諸如很多鄉親一樣,我們之間的親屬關係可追溯到五輩人兒以上,“三舅”這個稱呼是祖父坐在炕頭上板著指頭盤算出來的。
那一年,剛搬到祖父家隔壁的三舅還是個精壯的小夥,閒不住。莊稼地裡不忙時,他整天在家脫土坯建小房壘院牆造大門,順便給祖父家蓋了豬圈羊圈雞窩,兩家人由此親近起來。
三舅家最顯眼的是大門。他家的大門是由焊著雕花的鐵條製成,此等工藝並不複雜,卻也不是村民可以製作的,三舅從縣城的鐵藝廠把大門拉回來的那天,著實轟動了全村。大門的頂端原本有尖兒,後被三舅鋸掉、磨平,他說,咱立門又不是為了防人,過日子平整點好。
農村人講究門,雖然人人出門幹活都不會鎖它,但這是一戶人家的臉面,馬虎不得。哪怕屋子夏天漏雨冬天吹風,也得立個能看得過眼的大門。在生活普遍不富裕的年代,鄉親們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了臉面。
為了節省材料,三舅家大門鐵條之間的距離很大,足以讓小孩子鑽進鑽出,我沒事就去趟三舅家,其實是為了鑽他家的門玩。三舅見了,照著我腦袋頂就是一巴掌:“男孩家家的,走什麼門?以後來,翻牆。”
在農村翻牆頭有講究,若是孩子翻,視為頑皮,若是小輩兒翻,視為急性子,若是成年男女翻,便會有無數張嘴在村口的大樹下編纂風流韻事,其語言之犀利,情節之離奇,怕是小說家也要相形見絀。直到當事人兩家打得頭破血流老死不相往來,人們方才把窺探的目光移向別處。
三舅是個特例,他不管去誰家,能翻牆頭絕不走門,也從未惹來流言蜚語:一是村民們知道他天性活潑,別看三舅已經三十多歲,生的一雙兒女,可平日裡他頭戴印著“旅遊”二字的淡黃色棒球帽,放羊時抓幾隻蟈蟈,鋤地時用麥稈和狗尾巴草編個籠子,遇到村中孩童不拘是誰隨手送出,得到了孩子們的一致好評,在農村,和“天性活潑”劃等號的詞是“不著調”,誰也不會與之計較;二是他從不參與村口的家長裡短。不是他拙於言語,而是三舅愛講故事笑話,他在村口時,即便是村子裡那些難纏的長舌婦也會主動停下話頭,聽他瞎說八道,笑的前仰後合;三是他好酒,且每次喝完酒後都要用方言擅改流行歌曲,調子極準,歌詞少兒不宜,村民視他為趣人,有趣的人都純真,沒人瞎想。
塞外壩上,苦寒之地,鄉野間酒風極盛。腦筋活泛的三舅在某天進縣城買酒被大雨淋成落湯雞之後,於村中開起了小賣部。農村的小賣部業務繁雜,為了不和原來就有的那間起衝突,三舅的小賣部只經營菸酒副食,較為掙錢的農具農料他不去涉足。
有過農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村子裡的小賣部實則兼職小酒館,三舅人緣好酒風好,舅媽又做得一手好飯食,他家的小賣部生意興隆。在家喝酒被老婆嘮叨的漢子們終於在有了去處,踱步到三舅家,炕上一盤腿或地上一捻蹴,要盤胡麻油炸的酥脆的蘭花豆,鹽水浸得齁鹹的毛豆子,有閒錢時再來盤涼拌羊下水,小酒一下肚,渾身舒坦,再和酒友們聊聊地裡的收成,家裡在外間混的不錯的親友,進了城的兒女,一天的勞累和瑣碎在濃郁的酒香中煙消雲散。散白酒一缸一缸的見底,三舅的小三輪一趟一趟地往返縣城酒廠。
限於村民的消費能力,村裡的小賣部掙不了多少大錢,三舅也屬於兼職。農忙時節小賣部是不招待客人吃飯的,僅在傍晚時分售賣酒食。每當這時,我喜歡騎在牆頭上,看著三舅家人來人往,瞅著三舅坐在院子裡的小馬紮上一邊調侃眾人一邊就著花生抿著小酒,直到他憋著壞笑拿著酒杯來招戲我,假意灌我喝酒,我才跳下牆頭落荒而逃。
如此歲月持續了很多年,這一時期的三舅酒量雖雄,卻從未有過醉酒的記錄。亦或者說,他醉與不醉沒人能夠分辨出來,在村民們眼裡,一個喝完酒還能夠改編歌詞的“急材”,一個給大家帶來歡樂的趣人,醉了也是沒醉。
日子好像地裡的浪麥,一茬茬的沒有盡頭。我在播種與收穫間漸漸長大,離開村子進城上學。到我高中的某一天,老家傳來訊息,三舅的女兒意外去世,父親帶著我急匆匆地趕回村子去看望他。
三舅家的大門已經在多年的風雨中斑駁,我曾鑽過無數次的鐵條看上去隨手便可掰斷,進得院中,舅媽眼睛紅腫,神情呆滯地轉來轉去,三舅正靠在牆頭邊抽著悶煙。院子裡,家裡站滿幫忙操持的鄉親,一些年歲大的人不時捻起衣角擦下眼眶。
不到五十歲的三舅彷彿在一夜間蒼老,看到我和父親進門,他擠出一絲慘淡的笑,嘶啞著嗓子道:“把你們也驚動了。沒事,這就是孩子的命,咱莊戶人家,看得開生死。”我不知該說些什麼,父親上前握著三舅的手,亦是口不能言。
話說看得開,人未必如話裡那般堅強,此後的三舅變了心性,愛說愛笑的他沉默寡言,地也不種了,小賣部也不開了,終日與酒為伴。許是傷心折損了他的酒量,以前喝不醉的三舅沾酒就醉,不管酷暑寒冬不分地點,醉了就睡,大樹下,路邊,好多次如不是村裡人發現把他抬回家,怕是他早已凍死在壩上的數九寒天裡了。
三舅的“酒鬼”外號便是這時叫起來的。鄉親們喊他酒鬼,有惋惜,有痛心,絕無幸災樂禍。
不知是哪位有見識的鄉親提出,看著三舅天天醉酒不成樣子,不如給他找點事做,讓他去操持村裡的紅白事吧。農村人把紅白事看得很重,除了自家親友幫忙外,還需要一個總管。總管的權職很大,他負責整體規劃酒席上什麼菜,來客怎麼安排,買什麼菸酒等等。
消沉的三舅在一場場紅白事的熱鬧中重新振作,成為了職業總管,不止本村,在十里八村也有了名氣。他辦事周全,能說會道,一句句的俏皮話化解了親友間莫名其妙地的挑理、矛盾,且三舅收費低廉,條件好的人家,辦完事塞個紅包他笑呵呵的接受,條件不好的人家不給錢,給一條煙兩瓶酒也不見他慍怒。神奇的是,三舅的酒量似乎又回來了,他會醉,卻不再隨意倒頭就睡,主家交代的事宜,也從未有過耽誤。這時他酒鬼的外號,就成了完完全全的調侃,別人叫的順口,他聽得順耳。
我工作以後,逢年過節都要買些禮物回農村看看親戚,若按血緣關係,三舅不在此列,可我總會給他送一箱子酒過去,三舅樂呵呵的逢人便說:“你看看,人就得有點愛好,咱這愛喝酒,誰都惦記著。”
前年去看三舅,看上去精神矍鑠的他忽然問我:“你說這人活著也鬧騰,死了也鬧騰,真是沒意思,要是我死了,絕對不讓家裡人操辦,煩。”我笑著答道:“你老可得多活幾年,要不我這酒都沒地兒送了。”三舅挺高興:“說的是,三舅這酒還喝夠呢。”
如今三舅去了,真的沒有操辦後事,我想,他定是紅白事操持得太多,厭煩了……
“吃莜麵吧,待著想啥呢?”大伯母把熱氣騰騰的莜麵端上了炕桌。
“嗯,就吃。”我把思緒拉回來,動筷子吃飯。
“三舅家的大門還在不?”我問了大伯母一句,突兀的猶如麥子地裡的野草,不知來去。
“在啊。”大伯母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在就好,我喃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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