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奔流至瞿塘峽時,江面上忽立起兩個百丈高的山崖,左曰赤甲,右曰白鹽,好似兩扇石做的門,只留一道窄急不到百米的隙縫,江水側身急過,自此一瀉千里。
這萬夫莫開的險境,就是古夔州所在。
大曆元年(766年)春,杜甫從臥病數月的雲安抵達夔州。彼時,他的至交好友幾乎都離世了。
761年,王維卒。
762年,李白卒。
763年,房琯卒。
764年,鄭虔、蘇源明卒。
765年,高適、嚴武卒。
於今飄零何所似,剩下他,是天地間一隻倦飛的沙鷗,暫棲在古老而荒僻的夔州。
在這裡,他養了上百隻烏骨雞
夔州是座古城。城西南七里的江灘上,至今留有當年諸葛亮佈下的八陣圖。
《荊州圖副》裡說:這陣法布在江灘上,總共有六十四堆,全用小石子壘起,高五尺,廣十圍,中間相去九尺,有時候有人故意把它搞亂,或者江水漲潮的時候也會淹沒它,可是水一退去,它就恢復成原樣了——也是神奇。
聚細石為之,各高五尺,廣十圍……中間相去九尺,正中開南北巷,悉廣五尺,凡六十四聚。或為人散亂,及為夏水所沒,冬時水退,復依然如故。
——清 陳運溶《荊州圖副》
初到夔州,杜甫就住在城西郊一個山腰裡,他在詩裡把這個租來的房子叫作“客堂”“山腰宅”,為了貼補生計和治他的風溼症,他在山腰宅養了上百隻烏骨雞,大概這些個雞腳力甚健,天天喧呼籍踏,在几案上跳上跳下,後來實在太鬧騰了,老杜只得催促大兒子宗文給雞做個高點的柵欄,求得人雞兩清靜。
不必與雞為伍的清閒裡,他也會經常出去走一走,去白帝城,去武侯廟,去灩澦堆,去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杜甫《八陣圖》
歸來,他總是有更多的感慨。孔明死的時候54歲,他如今已55歲了,他也有匡扶明主、被天下人永遠紀念的志向,但他的現實,卻是在遠離長安的夔州,管理一百多隻雞……自己就像武侯廟前的老柏,古來材大難為用啊。
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
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東,先主武侯同閟宮。
崔嵬枝幹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
大廈如傾要樑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杜甫《古柏行》
以前他在成都的時候常去武侯祠。夔州也有武侯廟,只是成都的武侯祠是附在先主廟裡頭,夔州是武侯廟歸武侯廟,先主廟歸先主廟,可不論他們死後是不是在一塊兒,生前,那可是君臣同心——明主忠臣,君臣同心,就像八年前他曾冒死投奔肅宗,那時候肅宗待他,也曾讓他升騰起忠臣長伴明主的無限希望。可惜後來,他被疑為房琯同黨,被貶到華州,再後來,他蹉跎成都,離長安越來越遠,又後來,玄宗、肅宗崩,太子即位。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他喃喃自語,常常從白天坐到薄暮,又坐到深夜,至天光發亮時,仍然無寐。
長安!長安!
還能回去否?
他的心,不甘又老又病
一年前,他離開成都,並非為了在夔州落腳。
從嚴武幕府辭職後,嚴武曾奏請朝廷任命杜甫為檢校工部員外郎,並召他赴京,他因而改變了終老草堂的初衷,買舟東下,一路經過忠州、渝州,卻因為在雲安生了一場大病,失去了去長安任郎官的機會。
這一病,就是纏綿數年。在夔州的兩年裡,他身有肺病、風痺、瘧疾,又兼眼暗、耳聾、足疾,活脫脫是既老又病的廢物了,但他的心,卻不甘又老又病。
這年秋,杜甫聽說舊友韓注因被朝中小人排斥,辭官回了岳陽修仙,忍不住提筆給韓注寫了一封信,信中內容無他,只是勸韓注別急著躺倒,還是回朝廷做個盡職的臣子吧。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杜甫《寄韓諫議注》
他是離長安很遠,離朝廷很遠,但他不想躺平,與他心心相印的,從來不是仙人赤松子,始終是君臣一體的先主武侯,是被迫出離漢宮的明妃,是被讒言中傷的宋玉,是垂垂暮年也思念著故國的庾信啊!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一》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二》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三》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裡,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四》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五》
他的心始終向著長安的方向,長安的訊息也時常傳來。夔州雖然閉塞,但他並不閉塞。他與夔府諸公上白帝城頭宴集,又與朝中漢中王、楊監和左近的官僚都有詩信往來,在他為夔州新都督柏茂琳寫《為夔府柏都督謝上表》以後,這樣的往來更密切了。
柏茂琳是嚴武的舊部。
永泰元年(765年)五月嚴武卒後,劍南失去控制,崔旰率軍隊逼近成都,郭英乂、柏茂琳、郭嘉琳又和崔旰混戰成一團,西蜀亂了。
震驚的朝廷連忙派杜鴻漸去平息蜀亂,杜鴻漸勸架的手段是“你們不要鬧了,都給你們糖吃”,於是崔旰被封為茂州刺史,張獻誠被封為劍南東川節度觀察使, 柏茂琳被封為邛南防禦使,不久柏茂琳又升為邛南節度使。
當時的邛南領夔、峽、忠、歸、萬等州, 夔州,正是防禦使所在地。柏茂琳升了官,需要有人上書寫表,這時他想到了曾因獻三大禮賦而待制集賢院的杜甫,正在夔州。
其實他對這個夔州都不太滿意
那時候,杜甫已從夔州城西郊遷居到城東,城東有白帝城,白帝城旁有西閣,江壁陡峭,崖石擁塞,並非好居處。杜甫在這裡,從秋天住到第二年春天,住了半年多。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杜甫《閣夜》
杜甫對西閣並不滿意。其實不止西閣,他對整個夔州都不大滿意。
在他看來,這裡的人愚昧、迷信、不好打交道,風俗也不像話,竟然讓女人上山背柴,男人就在家坐著,也不愛讀書,寧可冒死販私鹽、跟著商船在浪頭裡打滾,自己跟他們,簡直是雞同鴨講的不通……夔州還有老虎,常常趁黃昏時下山來散個步,和老虎一樣惡的還有當地的青皮無賴,如此窮山、惡水、刁民,搞得他“晚上要防老虎,白天要防刁民”……
吃的喝的他也不適應。夔州多是石山,種不了多少莊稼蔬菜,就是近水,多的是魚鮮,夔人慣了吃魚,家家養烏鬼, 頓頓食黃魚,家常餐桌上還有一種叫“白小”的魚,夔人把它當作小菜——雖是魚鮮,頓頓吃恐怕也不行,何況有人大概就像杜甫這樣,天生討厭魚腥,讓他天天吃,頓頓食,這如何受得了!
好在,到夔州一年以後杜甫終於有了自己的果園菜地,柏茂琳也常差人送來新鮮的瓜果園蔬。
大曆二年(767年)三月,大概與房東相處不睦,在房東的催迫下,杜甫帶著家人再次遷居,由西閣搬到赤甲住。
赤甲雖然更為荒僻,卻頗為清幽。更妙的是,柏茂琳幫他買得瀼西四十畝果園和草屋數間,又幫他租到東屯一部分公田,於是三、四月間,為了趕上春耕時節,杜甫再次搬家,從赤甲搬到了瀼西。
瀼西果園盛產柑橘,其他果子譬如山楂、梨子、花紅、蘋果、酸梅、杏子,也都有。柏茂琳還撥給杜甫一些官奴,有獠奴阿段,隸人伯夷、辛秀,信行,女奴阿稽等,幫他摘蒼耳,種萵苣,修引水竹筒,杜甫自己,則來往於瀼西和東屯,忙著管理瀼西的果園和東屯的稻田。
《秋興八首》和《登高》都屬於夔州
大曆二年(767年)八月,杜甫再從瀼西移居東屯,這是他在夔州的第五個居所,也是在夔州最後的居所——四個月後,他將告別這個困居兩載、他不得已停留的所在。
瀼西的果園和東屯的稻田其實都經營得很好。他也有了更多的餘暇,可以坐下來寫很多的詩。
整個夔州的兩年,他寫了240多首詩,他一生的詩倒有三分之一是在這裡寫的,此時他甚至不知道,他平生的巔峰之作《秋興八首》和《登高》都屬於夔州。可他還是想離開。
他太孤獨了。和兄弟們的長久分離,與中原迥異的夔州風土,愈來愈折磨著既老又病的他,這歸心一起,便不可遏制。
早在暮春時,杜甫曾收到弟弟杜觀的書信,說已在江陵,預計月末將到夔州,杜甫欣喜若狂,入夏,因杜觀要去藍田迎新婦,杜甫又送弟北歸,短暫相聚卻相別,杜甫殷殷叮囑——記得要快去快回,秋天的時候好歸來一起喝酒。
但不知怎麼,這年重陽,杜觀並沒有回到夔州,杜甫獨酌杯酒,抱病登上白帝城外的高臺,不勝蕭然。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弟妹何在?蘇司業何在?鄭廣文何在?昔年盛筵何在?從前那個七歲能詩九歲能書的少年才子,他的雄心和抱負何在?還有那個光芒萬丈的大唐長安何在?——他聽說,他的長安,竟因為受到吐蕃的驚擾,在這一天不得不全城戒嚴了。
一個月後,十月十九日,杜甫於夔州別駕元持宅觀看李十二孃舞劍器,往日記憶,又一次排山倒海而來。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餘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他清清楚楚地記起了:玄宗開元五載(717年),他曾在郾城看過李十二孃的師父——公孫大娘作劍器舞。那是五十年前,他方才六歲,公孫大娘正是玉貌綺年,擅舞鄰里曲及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舞,妍妙冠絕當時。
那些年的長安,真是“花萼夾城通御氣”“珠簾繡柱圍黃鵠”呀,後來長安城失陷又光復,他也曾經在長安城裡,有過和岑參、王維、賈至同在君前,“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的無上榮光呀,如今玄宗肅宗俱已作古,自己也是眼暗、耳聾、多愁多病的老頭子了。
五十年彈指一瞬。他眼見開元天寶的繁華,俱已作雲煙散去。
三個月後,大曆三年(768年)的正月,杜甫把瀼西果園四十畝送給友人南卿,隨後帶著家人從夔州出峽,前往江陵。
之後的兩年,他漂流於江陵、公安、長沙、潭州,最後決心溯湘江北上長安,卻病逝於北上的湘江船中。
他始終沒能,再回到長安。
文並供圖/任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