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總說中國動漫仍處於消化學習、由模仿到自創的過程。這個過程註定是難在國際斬獲大獎的。這話也不對。實際上,1988年的中國水墨動畫《山水情》就曾獲得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最佳短片獎,分量不啻動畫奧斯卡。它的藝術獨特性、豪華配置,藝術語言的高遠,成為中國水墨動畫巔峰之作,也終成一代絕響。
現代動漫需要講故事,《山水情》的故事幾句話就能講完。風雪山河,老琴師抱琴而來,渡江後暈倒。擺渡的少年帶他到茅屋悉心照料,琴師感念,將一身琴藝傳於少年。春去秋來數年後,一老一少情同父子,但老琴師並未停留。風雨再起,他揮袖辭別,少年泣而撫琴送行……
1988年,中國獨有的水墨動畫已有多部成熟作品,如《牧笛》《鹿鈴》等,而《山水情》集齊巔峰時期的大師與技藝,也積攢了足夠多等待破壁而出的專注。
影片“美”的衝擊是驚人的。繪畫方面,國畫大師吳山明和卓鶴君先生擔綱,點墨破空,線墨流觴,染墨氤氳,江河乃至池塘的不同水意,錯落而傳神。古琴大師龔一負責全片古琴演奏,空谷音雋,無一處對白,全憑水、風、雨、雪與琴聲、笛聲的流動,將人們帶入浩渺山水,於有限中見到無限。
影片的故事極簡,卻開放廣闊,直擊靈魂。它沒有使用具體語言去界定琴師和少年的身份、來龍去脈、所思所想,反而讓情感獲得了更深邃的景深、更深厚的內涵。
怎麼理解老琴師?他像是每一個從繁華紅塵中來的人,註定要失去,註定要離去。他可能是安史之亂後的李龜年,兩手空空,唯有回憶如心頭積雪。他像是反清復明失敗的儒生,即將帶著疲倦的夢想隱入山川。他又好像只是個京城來的失意老人,沒有功名也沒有利祿,唯有白衣清風和一張古琴依然相伴。琴師彷彿凝結著所有古往今來失意卻倔強計程車子靈魂,懷抱潔白,註定離席而隕。
在命運般的渡口,琴師遇見了少年。故事中的少年甚至不辨男女,因為這根本不重要。他只是一個靈氣十足,同樣沒有多少庇護倚賴的赤子,懷著最初最乾淨的心和最仰慕的依戀。琴師和少年之間,慢慢締結著生命最珍貴的相知。為了提高少年對美的理解,對世界的認知,琴師帶著少年飽覽山川,登高望遠,在每個季節領略山水奧妙。秋氣西來,深谷紅葉無人自落,風吹颯雪,粒粒簌簌可聞。山中歲月長,隨著少年對老師的理解越來越多,他對世界的理解也日漸深闊,指尖琴聲越來越明淨素樸。
一切終有一別,《山水情》傾訴著世間最深摯的相知與別離。琴師決絕而去,臨行前把琴贈予少年。少年跪地哭泣,沒有對白的淚水,是無聲的眷戀依依。“我是那麼崇拜您,師父,不要離開可以嗎”,這句話用聲音一說出來,可能就俗氣又尋常,而片中沒有人聲的告別,隨著琴聲翻湧,催人淚下。
琴師向遠方獨行而去,一如來時一般寂寥。少年沒再挽留,他拔足飛奔,到能望見師父背影的山峰席地展琴,彈奏著《山水情》。少年奮力又安寧地把所有情感、生命融進琴聲裡——這是你教我的世界,這是你引領我看到的世界,你的一部分終於成為了我。
琴,如風吹湧雪,在琴師身後一路相送,也在浩渺的天空與群山大川迴盪。有風縷摩擦的聲音,有千山細雨慢慢從遠及近,又從近拉遠的聲音,都是曠世的別離。琴師緩緩而行。他一定是欣慰的,在人生的渡口,完成了不曾料想的託付。這個世界,最終有人知道他,理解他,依戀他,繼承了他。
每個人理解的琴師與少年因人生經歷、情感而不同,他們可以是父子、父女、師徒,可以是人間任何一對理解與被理解、崇拜與被崇拜的深情。星河燦爛,山川浩渺,這些無限廣闊的容納,以東方獨有的至情至性與溫柔,激盪起知音者的悲慟,又輕輕撫慰世間所有離人的心。
B站上有《山水情》修復後的全片。沒看這部影片之前,如果誰說一部19分鐘沒有對白甚至沒多少色彩的水墨動畫,可以讓我哭,我簡直要嘲笑。而從第十分鐘開始,無數人在彈幕上留下浸滿淚水的留言,膜拜而去——極致的藝術展現出某種可怕的力量。它在講故事,又完全捨棄了故事的穿靴戴帽,以最貼近靈魂的方式,直接講述並抵達了情感,成為沒有歌詞的詠歎。
從表達到內涵,《山水情》是傳統人文最獨立成熟的結晶,也能成為獲國際獎最多的中國動畫,完全打破國界和審美的侷限。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上,專家認為它不存在任何理解障礙,是真正的“International”。像這樣純血的東方樣本,在今天的商業制式中是無法複製的,而單純模仿也沒多少意義,就像崑曲式微只能被京劇替代、唐詩輝煌後化作宋詞。藝術的新陳代謝無可阻擋,但從《山水情》驚人的藝術魅力來看,如何在今天的動漫對傳統文學性進行新的吸收、重組、賦形,而不是貼上簡單的文化符號,是更值得探索的未來。(大眾日報客戶端記者 王文珏 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