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詠絮才”,時人反應是謝道韞,因“未若柳絮因風起”;提起“溫八叉”,時人反應是溫庭筠,因“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提起“張三影”,時人反應是張先,因“雲破月來花弄影”……這是泛泛而論。
若細論,以花果冠名而言,提起“杜紫薇”,時人反應是杜牧,因杜牧曾官至中書舍人又曾以《紫薇花》借花自喻;提起“賀梅子”,時人反應是賀鑄,因“若問閒愁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提起“紅杏尚書”,時人也能想到曾官任工部尚書的張先曾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句,要鎖定也不難。但“櫻桃進士”呢?這就是我們今天文中要提及的主人公——蔣捷。
蔣捷,字勝欲,名與字同義互釋,因此“捷”取“戰勝”之義。曾作《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因詞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句,而被雅稱為“櫻桃進士”。
蔣捷大概在三十歲左右考中了進士,但是還沒等來任命,病入膏肓的南宋便亡了。他不願在新朝為官,雖反覆被舉薦,可最終還是不願低下自己的頭顱,以一介布衣歸隱了家鄉宜興竹山,故學者又稱其為“竹山先生”。“櫻桃進士”的“進士”除客觀描寫其入元后遁跡不仕外,也是對其氣節的一種肯定,就好比鄭思肖,雖入元朝後還活了很多年,但是學者寫他的生平都寫他是宋代人,沒有人會把他歸到元代去,根源於文人骨子裡對他的敬重。
因蔣捷未有官職,《宋史》無載,故其生卒年不詳,事蹟也得從其它諸如族譜和地方誌等文獻中拼湊。
《一剪梅•舟過吳江》這首詞大概作於元軍攻破臨安後,亡國之痛,戰亂離家,不願低頭諂媚而放逐自己的蔣捷船過吳江時,看到物是人非的景色,心有所感而填就。
“一片春愁待酒澆。”化韋莊“滿面春愁消不得”(《置酒不得》)詩意,春愁難滅因缺酒。“一片”狀愁思之遠廣,“待”言愁思之濃烈,急需藉助他物以寬解。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純白描,“搖”客觀刻畫舟行進時搖曳之貌,同時也帶出了詞人漂泊不定的心理感受。“招”既是目之所及的視覺描寫,也暗喻了新朝的招徠之意,可那終究不是詞人想登的彼岸。
“秋娘渡與泰娘橋”,陳以莊有“向秋娘渡口,泰娘橋畔,依稀是、相逢處”(《水龍吟•記錢塘之恨》)句,詞人亦有“過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橋”句(《行香子•舟宿蘭灣》),可知秋娘渡、泰娘橋皆為地名,但此處一語雙關。“秋娘”與“泰娘”本是色系雙絕的歌妓,用以修飾渡、橋可代指吳江一帶秀麗景色,同時也代指詞人曾經認識的曼妙女子,這些女子曾經給過詞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美好回憶,但年華終究似水,詞題的“過”字度過的豈止是渡口和橋,更是那段詞人只剩下緬懷的舊日時光。
“風又飄飄,雨又蕭蕭”,“秋娘渡與泰娘橋”已成追憶,如今目之所及的是風雨飄搖的江景。“又”同一襯字的反覆使用,串聯起“飄飄”和“蕭蕭”兩組擬聲詞,仿若風盈耳,雨入眼,風侵骨,雨寒心,令人讀完覺得頗為惆悵又無奈,於是春愁愈發無端,隨風攜雨,瀰漫天際。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楊萬里“暮風似箭復如刀,落照那能暖客袍”(《船過蘇州》),陸游“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臨安春雨初霽》),漂泊在外的遊子,遭受不公遇到挫折時尤為想家,更何況是遭遇國亡家破,飽受羈旅之苦,無處安身立命的詞人自身?
銀字笙:即銀笙。李群玉 “桂酒寒無醉,銀笙凍不流。”(《臘夜雪霽月彩交光命家僕吹笙》);
心字香:爐香名。楊萬里“送似龍涎心字香,為君興雲繞明窗。”(《謝鬍子遠郎中惠蒲大韶墨報以龍涎心字香》),明楊慎《詞品·心字香》載:“ 範石湖《驂鸞綠》雲:‘ 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淨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
“何日”,具有和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的“何當”異曲同工之妙,什麼時候才能……李期望“共剪西窗燭”,蔣期望歸家“洗客袍、調銀字笙、燃心字香”,但抱的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便愈大。明知不會有,明知不可為,卻仍心心念念,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看似無情卻又極有情。“流光”隨隨便便,輕而易舉便將人“拋棄”了,賦予“流光”人格化。秦觀“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江城子》),有一種年華似水留不住的悵惘,那麼,“流光”拋人後究竟去了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紅”與“綠”皆為形容詞的使動用法,中有流光影子閃爍,它悄悄地讓櫻桃由綠、黃漸變成紅,又讓芭蕉由嫩綠、新綠、淺綠漸變到深綠,“紅”與“綠”這一對比色的成功運用很抓人眼球,更成功的還補充“了”這一限定詞彙讓顏色漸變過渡,同時,也使得“流光容易把人拋”句意更為飽滿。這物候變遷的背後,便是那覓而無蹤的韶華時光。前人激賞這十五字,多因其把抽象的“流光”寫得鮮明可感,看似無理,卻又妙極。
櫻桃已紅,芭蕉復綠,可“歸家”又是“何時”?春愁至此,愈加濃郁。
PS 這首詞的另一版本如下:
蔣捷一剪梅詞雲: 一片春愁帶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容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雲帆卸浦橋。銀字箏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案:容一作渡,嬌一作橋,何日雨帆卸浦橋,一作何日歸家洗客袍。
——明•楊慎《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