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小夥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祝福》。
每逢過年,首先想到的不是爆竹聲聲,笑語連連,而是《故鄉》裡描繪的: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故鄉的小山村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不遠處的山巒起伏,也有幾分“蒼山負雪”的意境。可能是離鄉背井的緣故,也或者是年歲增長的因由,過年的氛圍在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淡了,但年終究還是要過的。
在農人們收完了地裡最後一季莊稼,種完了油菜和小麥,離過年也就不遠了,臘月初的一場大雪更是添了幾分新年的味道。冬閒的莊稼人開始屋前屋後地收拾,養了一年的雞鴨也到了宰殺的時候,屋簷下掛滿了醃製的鹹魚、鹹肉,這一切都是為這即將到來的新年做準備。按照家中風俗,臘月初七、初八開始“撣塵”,這是過年前的第一道正式儀式。撣塵,即“撣去一年的塵土”之意,在一根長竹竿上綁上掃帚或是雞毛撣子,把家中屋頂上、角落裡積落了一年的灰塵、蜘蛛網打掃乾淨。坊間素有“七撣金,八撣銀”之說,七、八指的自然是初七、初八了。撣塵時要把桌椅、衣櫃等搬到屋外,以免弄髒,順帶著也擦洗一下。傢俱搬到外面後,在角落旮旯裡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總是能撿到一塊的或是五毛、一毛的硬幣,許多尋覓了很久沒找到的小物件也會神奇般的出現在眼前。撣塵過後,家裡亮堂了許多,新年更近了。
到了臘月二十三的晚上要放鞭炮,謂之“送灶”,送的是灶王爺。到年底了,怎麼著也得做點年終總結吧?這天的晚上,灶王爺就要向他的領導——玉皇大帝,彙報各家各戶一年的工作。為了能在玉帝面前多美言幾句,或是封住灶王爺的嘴,不亂說話,給點“封口費”也是必須的。我們家從來不給灶爺送禮,母親總會說一句“悶聲大發財”。民以食為天,一家老小可不就整天圍著灶臺轉嗎?對灶王爺如此膜拜,也就不足為奇了。
過年一項重要的儀式是貼春聯,家裡管“春聯”叫“門對子”,門對子要提前寫呀,總不能等到臘月三十再寫吧。本家有個表叔,是我小時候崇拜的物件,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給全村的人寫門對!表叔是縣裡書法協會的會員,字寫得漂亮。臘月二十五前後,村裡人就買好了紅紙送到舅爺家,告知表叔,家中有幾扇門,單扇門還是雙扇門,表叔裁好紙後,開始筆走龍蛇,揮毫潑墨。門對以五言、七言居多,少有六言,或是七言以上的,多是“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一元復始,永珍更新,春回大地”之類。表叔後來在外安家落戶,多年沒有回家過年,這一光榮而艱鉅的任務便落到了我的頭上。小時候受點薰陶,也陸續寫了一段毛筆字,但寫到門對上還是慘不忍睹,不知道旁人看了會作何感想。好歹喝了十多年墨水,字寫得不好,內容就要好點,也好彌補一下。記得有一年,村裡一個老先生在我們家廁所門前駐足良久,特地跑到我母親面前跟她說:“你們家牛屋的門對寫得都那麼有水平”!寫的什麼呀?但願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這哪是我能想出來的啊,是唐朝那位寫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李紳先生《病牛》裡面的兩句。高三第一年名落孫山,但豪氣猶在,在書房門上寫了這兩句“榜上未必有名,腳下定會有路”,這兩句緣於數學老師經常說的“榜上無名,腳下有路”。榜上無名算啥?才子詞人,還自是白衣卿相呢!大門上更是寫下“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樣的豪言壯語!字太多,以至於還得專門裁一截紙接上去!廚房兼具茶房,兩扇大門上則很淡泊地寫了兩句:一杯茶品人生沉浮,尋常心造萬千世界。成都求學時,友人送了一套毛筆和組合式筆架,多年沒用了,也不知筆桿子生蟲了沒有。
臘月二十七八,家家都要“炸圓子”。紅薯洗乾淨煮熟後,撒點麵粉,捏成糊狀,跟土豆泥差不多,再搓成湯圓大小,放到油鍋裡炸,是為“炸圓子”。“炸圓子”也有“炸元子”之意,元子即元兵也。可能是當年洪武爺爺起兵濠州之時,炸了一鍋紅薯丸子,大有炸盡元兵之意吧。年底時殺鴨子叫“殺韃子”,也有殺滿清韃子之意。這些習俗都跟朱洪武有關,也流傳下來許多傳奇色彩的故事,離老家不遠有個地方叫“斬龍岡”,據說當年太祖皇帝到這個地方視察時,謀臣劉伯溫說此地有“龍脈”,將來要出帝王,太祖大怒,拔出隨身攜帶的屠龍寶刀,在地上砍了一刀,將“龍脈”斬斷。
臘月三十的早上先喝一碗老母雞湯,或者在雞湯裡下幾根麵條,再加一兩個茶蛋。吃完早飯貼門對,父親早早地就準備好了,大瓷盆裡盛些麵粉,和好水,煮開,涼了後成了“疙粑子”,用雞毛刷子在門上刷,我拿著門對挨個挨個的貼。在一片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年三十的中午,開始吃“年飯”,飯菜豐盛不必細表。第一碗飯卻不是給人吃的,端給牛吃!母親解釋:“一年的糧食都是牛累的,頭碗飯要端給牛吃”。牛,這一幾千年來中國的國家名片,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吃完年飯,全家老小都要去“上墳”,祭拜先人。墳場在村的北邊,一片楊樹林後面。此時是最熱鬧的,全村扶老攜幼走在樹林間的機耕路上,相互問好:“喲,你們早地很嘛”,臉上少有悲傷,偶爾也會有一兩個老人感慨:“過年,把年輕的過老嘍,老的過死嘍”!在新添的一兩座墳之間也會傳來陣陣的哭喊,日子還是要過的,不會因為多添了幾座墳而停止。墳場裡響起陣陣爆竹聲,燒起紙錢,祈求先人的庇佑,上完墳從東邊的另一條小路,蜿蜒回村。冬日的陽光溫暖而寧靜,老人們坐在一起感慨歲月的流逝:“日子過得就跟‘翻粑粑’樣的哦,又倒一年咯”,“嗯,哪不講呢”,“翻粑粑”,烙餅,翻來覆去,週而復始之意。年輕人呢?忙著打牌、爬山去了。除夕之夜按例要“守歲”,長輩給壓歲錢,唔,還有那無關痛癢的一臺晚會。關門睡覺之前,把家裡打掃乾淨,垃圾是不倒的,都是“財氣”!要等到初五以後再倒。隨著電視裡主持人激動地開始倒計時:10、9、8……,窗外響起了新年的鞭炮聲,一直要延續到早上的八九點鐘。再往後的幾天無外乎走親訪友,喝酒賭錢。初七八以後,年輕人又開始外出,奔前程去了。
正月十五過完“小年”,農人又開始了一年的勞作,撿起“馬面棍”,舊年的光景也就這樣漸漸地過去了,新的一年又在農人悠長的“撇——吒”吆喝牛聲中開始了。
原文作於2010年前後,算上成都求學,已離鄉十六年,故鄉那個小山村的模樣,記憶中非但沒有遠去,反倒是越來越清晰了。
最憶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