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12月16日19:00-21:00
地點:“博雅大學堂”雲課程
嘉賓:葛曉音 北京大學國學院博士生導師
主辦:長安街讀書會,北京大學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古典詩歌不但有三千多年的悠久歷史,而且每一種體裁都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有過輝煌的全盛時期,產生過許多不朽的名作。唐詩宋詞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代表,標誌著詩和詞這兩種詩歌樣式達到的全盛時期。其中的精華千百年來傳頌不絕,已經融入了中華文化的血脈,涵養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情操,因而是我國文化遺產中最值得自豪的瑰寶。
唐詩宋詞的藝術魅力在於它不受時代和地域的侷限。雖然產生於千年以前,卻像才脫筆硯一樣新鮮,無論何時吟誦,都有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可以說具有永恆的生命力。但是如何能透徹領會其中的好處呢?這卻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南京大學研究唐詩宋詞的著名前輩程千帆教授,曾經在他的《古詩講義》裡批評一些不懂詞章的研究者“對於詩文的要緊處全都不理會”,這也是我們今天很多學習古典文學的研究生的煩惱。碩士、博士們講不清一首詩或一篇文章好在哪裡,已經成為普遍現象。所以今天就和大家談談我在閱讀唐詩宋詞中的一些體會。
浮俗何萬端,幽人有獨步
一、讀懂作品,透徹理解其中的深層含意,就是要能看懂看透作品要表達什麼,然後琢磨它怎樣表達,力爭準確地理解作者的創作用心。怎麼才能讀懂呢?每首作品都是不同的。以下舉幾個例子:
孟浩然《夜歸鹿門歌》:
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
從字面上看,這首詩不難理解。孟浩然隱居在家鄉襄陽,他家附近有一座鹿門山,他有時會到鹿門山的住所去,而鹿門山是東漢隱士龐德公曾經隱居的地方,所以前往鹿門山,也就是表示他要追隨龐德公的足跡離世隱居。
這首詩的意境幽冷孤清,是孟浩然的名作。但是詩裡更深一層的含意在於,表達對於一種哲理境界的領悟——這就是《莊子·外篇·在宥》所說:“出入六合,遊乎九州島,獨往獨來,是謂獨有。”這種獨往獨來是指在精神上獨遊於天地之間,不受任何外物阻礙的極高境界。後世詩文中,“獨往”可以專指道士修煉,僧人出家。如《抱朴子·釋滯》:“委六親於邦族,捐室家而不顧。”“凌嵩峻以獨往,侶影響於名山,內視於無形之域,反聽乎至寂之中。”或者表現隱居的心願和行為,如謝靈運《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且申獨往意,乘月弄潺湲。”事實上暫時的遊憩于山林,也可以稱獨往。盛唐人山水詩多取這種意思,表現他們在山水中體悟的任自然的玄理。如果從這一角度來重讀孟浩然這首詩,會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黃昏是江村最熱鬧的時候,而渡口又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詩人就選擇了這一天之中最喧鬧的時間和地點,開始他的夜歸之旅。詩人的去向與歸村的人們相反,正體現了獨往的意趣。鹿門山在夜霧籠罩下,密林深邃,不見人徑,經月光照射,才顯出路來。這“龐公棲隱處”的深幽和隔絕人世也就可以想見了——此處岩石鑿成的大門,松樹夾道的小徑,永遠寂寥無聲,只有幽人自來自往。這兩句可以理解為追想龐德公當年在此獨來獨往的情景,也可以理解為詩人以龐公自比——自己住在龐公棲隱過的鹿門,現在又在夜間獨自歸來,正是當年“幽人自來去”的情景的再現。所以詩人正是借“獨往”的含意將龐公的神魂與自己合而為一了。
詩裡雖然沒有“獨往”一詞,但正如李白詩所說“我心亦懷歸,屢夢松上月。傲然遂獨往,長嘯開巖扉”,這不正是孟浩然詩中意境的註解嗎?杜甫說得更清楚:“浮俗何萬端,幽人有獨步。龐公竟獨往,尚子終罕遇。”明白說出那獨步的幽人就是獨往的龐公。對照李杜二詩,更容易理解這層意思,還可以看出這首詩的好處,就在於不露痕跡地把“獨往”的哲理化入詩人獨往獨來的形象中,現成而巧妙地在夜歸途中寄寓了獨往的理趣。
要理解這類詩裡的深意,就要多掌握一些古代文化、宗教哲學思想等等知識。比如要理解山水詩,除了構圖、意境這些常用的觀察角度以外,還要了解一些莊子思想對審美思想的影響。從六朝到唐代,很多山水詩都包含著玄學佛學的理趣。但究竟是哪些觀念具體地影響了某一首詩的表現,也要透過自己的研究,才能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
再比如杜牧的《題禪院》: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
這首詩還有一個題目——《醉後題禪院》。
第一句用了典故,晉人畢卓愛喝酒,曾對人說:“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 觥船是容量很大的酒器,棹,划船工具。百分就是滿杯。這裡用這個故事,寫自己只要能乘著酒船,喝空滿杯美酒,就不辜負這十年的青春了。後兩句是他的名句,從字面看是寫自己在落花時節與僧人坐在禪榻旁喝茶,但意思遠不止此。鬢絲是寫頭髮花白,禪榻是坐禪的地方,禪令人了悟一切都是空無。古人用茶爐煮茶,所以有煙氣飄揚。而隨風飄落的落花則意味著春天的消逝,春天往往令人自然聯想到人的青春時光,煙和風都是虛幻的。所以這兩句還讓人透過隨著落花微風輕揚的茶煙體味出主人公身在禪院時心頭隱隱浮起的青春虛幻之感。
也就是說詩人巧妙地把對禪的空無的體悟透過風吹落花和茶煙輕揚的眼前景象表現出來了。聯絡杜牧的生平思想來看,他身在晚唐,國運衰微,他的大志是補天,也有很多具體的政治謀略,希望做一番事業,彌補朝廷政治的漏洞,但是並未得到重用。所以常感嘆光陰虛度。由這兩句又可看出,詩人並不真正追求在酒池中拍浮一生的生活,前兩句只是對自己喝醉的調侃,而後兩句才見出其內心的苦悶。所以含義深長,而又表現出杜牧特有的俊逸優美的風格。讀這樣的詩,除了知道禪的一般意義以外,還要注意詩中落花、輕煙這類意象在歷史中積澱下來的意蘊。
很多優秀的詩詞善於融化前人詩歌中的意蘊,但又不露痕跡。如果能把這些意思讀出來,就加深了理解。
周邦彥《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
這一首寫送別,上下片各選取殘夜清晨送行和與黃昏落日歸來的兩段時辰分別寫景。
上片寫河橋送人時斜月已落,燭淚滴盡,在細雨般沾衣的涼露中,散了離筵。“良夜何其”令人聯想到蘇武詩“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津鼓是渡口報時的更鼓,用李端《古別離》“月落聞津鼓”。參旗為星名,《史記·天官書正義》“參旗九星在參西,天旗也。” 同時也關合到蘇武詩裡的“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打探津鼓和參旗,本是問時辰的意思,但旗鼓的字面容易引起戎事的聯想,與驄馬相聯絡,行者或許是從戎赴邊的人,即使不是,也多少渲染了幾分出行的豪氣。
下片寫行人從遠方歸來,從“何意重經前地”一句,方才悟出上片所寫的其實是昔日送別這人的回憶,遺鈿不見,指當初送他的女子已經不在,河橋送別處只剩下兔葵燕麥、草迷斜徑。可見當初送別的地方已經一片荒涼,那麼這裡曾經發生了多少人事變化呢?“向殘陽影與人齊”一句,真切地寫出歸者煢煢獨立於殘陽斜照的葵麥之間形影相弔的形象。而藉草而坐,把酒酹地,極望天西的結尾也餘味無窮。白日西馳,遲暮之悲自在言外。
作者將送別選在清晨,將歸來選在黃昏,這兩個時段又各與少年的豪氣和老年的衰暮相應,從而使世事的滄桑之感與人生的盛衰之感交織在一起,這首詞或許是作者親身的經歷,但更容易令人聯想到漢魏唐宋的古詩中,常常寫到的徵人思婦送別的情景和行人歸來後故園荒蕪的場景,因而詞裡的內容又有了包容歷史傳統主題的更深意義,給人留下無窮想象餘地。清真詞的深厚往往由此見出。
從以上幾個詩例可以看出,如果能透徹理解詩意,就比較容易把握詩人的創作用心,說清楚作品的表現特點。因為你不是從詩歌理論的一般概念出發去分析作品,而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在這一首具體的作品中,作者是如何表達他的意思的,這樣從作品中讀出來的體會,必然是你獨有的,不會流於一般化和公式化。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二、把握各種詩歌體式的表現原理,聯絡體裁的特點來理解詩詞的藝術創新。
中國古詩中有古體近體兩大類,古體包括五古、七古、五七言古絕、三言四言六言、樂府;近體包括五律、七律、五言排律、五七言律絕等等;詞有小令、長調等等。不同的體式有不同的鑑賞標準。比如歌行長於鋪敘,要求層次復疊,有波瀾起伏。欣賞時或取其氣勢奔放跌宕(如李白《將進酒》),或取其敘情委曲盡致(如白居易《長恨歌》),以酣暢淋漓、宛轉曲折、搖曳多姿為佳。而絕句則以含蓄為上,講究主題和意象單純,留有不盡之意。
而每一種詩體在它的發展階段也有不同。不少優秀的詩人都很善於利用體式的特點寫出富有創新性的佳作。
舉七律為例,崔顥《黃鶴樓》: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首七律是令黃鶴樓享譽天下的傳世名作。關於黃鶴樓故事有不同的說法,一說三國蜀費文禕曾在此樓乘鶴登仙;一說仙人王子安曾乘黃鶴經過這裡。詩人對這一傳說的神往,在詩裡轉化為對時空悠久的遐想,首四句感嘆昔日仙人已乘白雲而去,此地的黃鶴樓早已人去樓空。仙人所乘的黃鶴一去不再復返,千年以來只有白雲悠悠如故。四句中兩用“黃鶴”,兩用“白雲”,以復沓遞進的句法,造成兩層意思的迴環,增強了詠歎不已的情味。
後半首寫從黃鶴樓上俯瞰的眼前景象——隔江相望的漢陽城邊,樹木叢生;武昌江中的鸚鵡洲上,芳草茂密。晴光之下,均歷歷在目。這種格外清晰的視覺感受,把詩人從遐想中拉回現實。暮色逐漸降臨,江上煙波蒼茫,不由得百感交集,鄉愁油然而生。
前半首和後半首形成過去和現在的虛實對照,便更能觸發人們關於宇宙之間人事代謝的感慨和悵惘。正因為這首詩既合典故,又切合景觀,能將古今登樓之人所見所感都概括無餘,所以連李白到此都覺得無從落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這首詩的主要好處在於其聲調美和意境美是不可複製的,在七律處於盛唐剛剛成熟的特殊階段才可能出現。聲調美,指的是它的歌行句法,前四句一氣流注。分兩層遞進,迴環復沓,更增強了悠揚流暢的聲調。當然僅僅聲調美還不足以成名作,因為類似的句法,沈佺期也有寫過——“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比崔顥早,崔顥顯然受了此詩影響。李白後來寫鸚鵡洲也用了同樣的句法,但是就不如黃鶴樓好。原因在哪裡呢?就因為崔顥詩這種悠揚的聲調和詩裡黃鶴杳然、白雲悠悠的意境特別協調。悠遠的意境和悠揚的音調相配,相得益彰。而這種聲調美是天然而非人為的,因為有其歷史原因——七律從六朝末年源自樂府,聲調和寫法一直和樂府歌行分不開。這種意境美,也來自初唐樂府歌行的常見內容,即往往感慨宇宙的永恆,人間的滄桑,引起人無窮的遐想和淡淡的惆悵。所以這種聲調和意境的結合,正體現了七律形成早期的特殊風貌。
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餘杯
隨著七律的發展,詩人們要求發掘它自身的表現潛力,和樂府歌行區別開來,這種聲調就漸漸消失了。在這個發展的過程中,杜甫所起的作用最重要,他探索了七律的很多表現方式。因此杜甫七律變化極多。我們舉一首聲調同樣流暢的七律來看看它和崔顥七律的不同:
《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這首七律,作於定居草堂初期,寫杜甫款待客人的熱誠和真率,以及賓主共飲的忘機之樂。
這是全詩的立意所在,以下幾聯都是圍繞這一主題煉意:茅舍南北都是春水,說明江水環抱村莊,清幽恬靜之境可以想見。只有群鷗日日自來,與詩人相親相近,足見詩人已達到忘機的境界。鷗鳥性好猜疑,如人有機心,便不肯親近,因此這首詩裡描寫鷗鳥與人相親,不僅是形容江村茅舍的清靜冷落,也寫出了杜甫遠離世間的真率忘俗。同時又是為下文鋪墊:除了鷗鳥,平時根本沒有客人來。
第二聯“花徑不曾緣客掃,今始緣客掃,蓬門不曾為客開,今始為君開,上下兩意互動成對”(《杜詩詳註》引黃生評語)。用這種錯落交替的對仗既寫出了詩人極少見客的清寂,又寫出迎接來客的殷勤,意思比較複雜。
第三聯說待客沒有多種菜餚,家貧只有舊醅,卻隔著籬笆要把鄰翁也叫來一起喝剩酒,可見杜甫和鄰居的關係是何等熟不拘禮。要理解這一聯的好處,還必須熟悉陶淵明的“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無須事先約請,隨意過從招飲,是陶淵明在真率純樸的人際關係中所領略的棄絕虛偽矯飾的自然之樂。因此“隔籬呼取盡餘杯”是以杜甫自己與鄰居相處的率真態度再現了陶淵明的自然之樂。
整首詩四聯圍繞著待客這件小事,突出了杜甫清貧的草堂生活與陶淵明隱居生活的相似,以及對於陶詩境界的深刻領會,能在簡樸中見出高雅。筆調也很活潑流暢。全詩讀起來也很平易流暢,但對仗中藏著巧妙的構思,讀者要動動腦筋才能理解詩裡的意思,不像崔顥《黃鶴樓》的句意那樣平直單純,僅僅憑著聲調和意象就能把人帶進一種惆悵悠遠的意境。
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
詞的體式與詩不同,詞牌由曲名得來,每一種詞牌長短句式都自成一體,不像詩歌那樣能根據它的節奏方式歸納出幾類體式。但是有些詞體在聲調節奏上有鮮明的特點,詞人也會加以利用,寫出格調獨特的好作品。
賀鑄的《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從,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賀鑄字方回,北宋著名詞人。少年時頗有豪俠氣概,喜歡談論天下,敢於抨擊權貴。做過一些地方的下級官吏,很不得志。晚年退居蘇州。這首詞是他一生遭遇和自我形象的寫照。
詞分上下兩片。上片選擇最能表現他少年時豪俠意氣的幾個生活鏡頭,以三言短句為主,各句之間不用虛詞連線,卻能一氣呵成。先寫少年廣交各大都市的豪俠(漢代以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為五都),彼此肝膽相照,洞澈可見,而且豪氣衝冠,立談之間,就切中事理(用《史記·滑稽列傳》:“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生死與共,一諾千金。在這樣一群俠客中,自己被推為翹楚,可見其超群的勇敢,“矜豪縱”寫出少年豪放不羈、自負得意的神態。
“輕蓋擁”以下三句寫豪俠駕著帶有車蓋的輕車,快馬並聯,來到汴京城東。(斗城原是漢長安別稱,城北突出形似北斗,城南屈曲形似南鬥,故得名)“轟飲酒壚”三句寫他們蜂擁在酒家痛飲美酒的情景,合用了兩個典故——垂虹:東晉末年,晉陵薛願,有虹到他燒鍋裡飲酒,一會兒喝乾,薛願又用酒灌進去,隨灌隨著喝乾;“釜澳”,有學者考證澳應為“燠”,《廣韻》:“燠,燠釜,以水添釜”;吸海:杜甫《飲中八仙歌》:“飲如長鯨吸百川”)這裡形容酒罈上春色浮漾,眾人一擁而上,喝酒如同長鯨吸海,垂虹竭釜,極其誇張。
上片最後四句寫少年呼鷹放犬騎射的場面,只取箭離雕弓的一瞬間,狡兔洞穴就為之一空的情景,便顯示出少年身手的矯健和敏捷。上片從漢魏到唐代的遊俠詩中選取最典型的場景片段,利用這一詞調句子短、韻腳密的體式特點,將這些散點串成一線,僅從聲調的高亢和節奏的急促就能體會到少年豪氣飛縱、急於用世的心情。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
劍吼西風
下片的內容和情緒不像上片那麼集中,但也靠短句子和密韻腳把它們表現得非常緊湊。開頭以“似黃粱夢”緊接上片末句“樂匆匆”,大起大落,對比突然,頓時是早年的豪氣化為烏有。“辭丹鳳”三句寫自己告別京城丹鳳門,從此與明月為伴,孤舟漂泊,又別是一番淒涼光景。“官冗從”四句寫自己淪為州縣小吏,身為下屬,事務冗雜,整天匆忙緊張,落在塵網和簿書堆裡。“鶡弁如雲從”三句指哲宗元祐三年賀鑄在和州(今安徽和縣一帶)任管界巡檢(負責地方上訓治甲兵,巡邏州邑,捕捉盜賊等的武官)的經歷,雖然是武官,也只是做些粗雜事務,沒有建立奇功的機會。
以上扣住自己的身世和職務來寫,點出無論是從官還是武弁,都很不得意,這種處境就與上片的豪邁放縱形成鮮明落差。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放棄早年的雄心壯志,“笳鼓動”三句寫邊境有事,笳鼓是軍樂,漁陽弄是鼓曲的名字,令人想起白居易“漁陽鼙鼓動地來”。“思悲翁”是漢代馬上所奏的鼓吹樂,這三句巧借軍樂曲名寫自己聽到邊境警報卻報國無門的悲哀。
所以下面緊接“不請長纓”三句,說自己不能像漢代的終軍那樣請纓殺敵,抓住號稱天驕的單于,以致寶劍白白地在西風中吼叫。寫到這裡,悲憤的情緒已達到高潮,氣勢力量都與上片相稱。最後三句卻忽然轉入一種優哉遊哉的境界:這裡用嵇康送兄長入軍時寫的《贈秀才入軍詩》,“目送徵鴻,手揮五絃”兩句原本是表現嵇康超然脫俗的清高神態。但“登山臨水”前加一個“恨”字,就把意思都翻過來了,表明詩人痛恨這種登山臨水,彈琴嘯詠的生活,正道出對自己眼前悠閒瀟灑的退居生活的不滿。這個“恨”字,使末三句的精神境界與上片呼應承接,保證了上片中的豪氣在下片一貫到底。
這首詞將少年的豪情壯志和老來的落拓無成的處境相對照,有一股激憤不平之氣噴湧而出。能夠具有這種聲勢,主要是充分利用了《六州歌頭》句子短促,以三言句為主,韻腳密集的體式特點,全篇一韻到底,全押“東”韻。“東”韻更為全篇的氣勢增添了宏壯高亢的聲情,可說是內容和形式相得益彰。由此也可見出把握詩詞體式的表現特點對於表現藝術的重要性。
要讀通作品,除了依靠註釋以外,需要了解的知識很多,比如作家的生平思想、主要風格、作品的題材型別、對文學史的理解等等,這些都是最基本的。今天講的是在這些知識的基礎上再進一步,需要對詩詞的創作傳統以及相關文化背景都有所認識,這樣才能讀出自己的體會,把握作者的創作用心。而最重要的還是大量閱讀作品,正如程千帆先生所說,“作品讀得太少,就不會有兩隻知音的耳朵”,因此“反反覆覆閱讀詩,是最笨而又最聰明的辦法”。希望熱愛唐詩宋詞的讀者都能多讀多思考,爭取成為唐宋詩人的知音。
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