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發展擴大。”這句感嘆來自沈從文《友情》的結尾。這篇散文寫在1981年,那時他79歲,垂垂老矣,許多往事,可待追憶。
結尾之前,寫的是他在青島大學教書時,1931年某日,前往濟南城內一座小廟,見到了遭遇空難的徐志摩。
“……志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剎那間促成的。……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志摩穿了這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
沈從文還記得那個停靈小廟,是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大大小小的缸、罐、砂鍋、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
半個世紀之前的細節,記得這樣清楚,只有一個原因,敘述者與被敘述者有刻骨銘心的情感聯絡。想當年,只有小學文憑、吃糧當兵的沈從文,跨出湘西去北京,在窮苦環境裡拼命寫作,幸好遇見編輯《晨報副刊》的徐志摩,接連編髮和推薦他的作品(14個月裡發了他10篇散文),還推薦他去青島大學任教。
這就是人不能忘記的知遇之恩,與父母的養育之恩一樣,不能忘記。
“尤其是徐志摩先生,沒有他,我這時節也許照《自傳》上所說到的那兩條路選了較方便的一條,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臥在什麼人家的屋簷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沈從文這樣描述,並非誇張。他在1930年代的文章中寫徐志摩,“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迂,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遍人生萬匯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面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他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紀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應當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
在懷念50年前往事的時候,沈從文說到徐志摩對他的影響。
“我是個從小遭受至親好友突然死亡比許多人更多的人,經受過多種多樣城裡人從來想象不到的噩夢般生活考驗,”沈從文寫道,“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層體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覺得相熟不過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對我工作的鼓勵和讚賞所產生的深刻作用,再無一個別的師友能夠代替……”
我們讀到的許多散文,都寫到了友情,可以用來比較。
尤其是為他人寫書序、寫評論時,上了年紀的作者,沒上年紀的作者,都寫到了歷歷往事,怎樣相識,怎樣相交。大部分作者寫得很有興趣,卻不知讀者沒有興趣。寫這些交往,他們的印象粗淺,情思空缺,文筆枯燥,這是外因。內因則在於敘述者和被敘述者,寫的人不是沈從文,寫到的人也不是徐志摩,不是那種令人驚歎的半師半友,那種至死不忘的知遇之恩,那種讓寫作出彩的私人記憶。
什麼是私人記憶?它與其他記憶有什麼不同?
還是結合《友情》來說。
文中寫的徐志摩遭遇空難的事情,是不是私人記憶呢,也是,也不是。說它不是,因為這件事驚動四方,許多人從報刊上讀到了,成了非私人記憶,或者叫公眾記憶。說它是,因為在一些人那裡,比如在沈從文那裡,這件事有著只屬於他自己的、有濃得化不開的私人色彩。
這就是區別。
此外,非私人記憶一般都很籠統,缺少足夠的細節。另一方面,這種記憶隨時間流逝,最後沒剩下什麼。你看前面引述的沈從文《友情》,就不是這樣,其中的私人記憶至少是具體的,充滿細節,不會磨滅。
請記住私人記憶的前兩個特點:它有著只屬於自己的、有濃得化不開的私人色彩;它是具體的記憶,充滿細節,不會磨滅。
你可能根據上面的範例,自己再說出一個特點:作家寫到的私人記憶,沒有完全脫離公眾記憶。在某個層面上(比如沈從文說的讓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它能喚起普通閱讀者的公眾記憶。
私人記憶,這個在近些年高調出現的詞語,對於你的寫作有意義嗎?
有位歷史學家科澤勒克,喜歡透過親身經歷,用自己的比喻來說歷史。他有兩個比喻與記憶有關。其一,有一種記憶如同岩漿灌注進身體,自此它一動不動,聽候調遣,只要場景合適,它便跳將出來,這種記憶帶著事件本身的原汁原味。其二,能夠喚起的自我記憶,來自他人生活的認知,這二者像是滾筒洗衣機裡的衣物絞纏著,於是,人們對昨天的記憶,對明天的期盼,都匯入了今天的經驗之中。
你能記住這兩個比喻,再去看一看沈從文的散文,有益於把握私人記憶的深度和描述方式,有益於你以後的寫作。
有人說,沈從文是一直靠記憶寫作的作家。我想再加上兩個字,沈從文是一直靠私人記憶寫作的作家。理解了“私人”這兩個字,你可能會讀到真正的沈從文。
私人記憶有別於當下的記憶。北京一位學者兼作家說:“最靠近我們當下的記憶,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它是模糊的、渾濁的、不成形的,但是當我們慢慢與歷史產生時間距離的時候,當我們認真去追憶、回顧、發掘和整理它的時候,歷史就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了。”
簡化一點來說,那些有了時間距離的記憶,在過去發生,沉澱到今天,於是像一杯澄清的茶、釀熟的酒。
或者說,有些記憶會移動,從公眾記憶或群體記憶的領域,延伸到私人記憶的地方。
舉個例子,2015年,作家兼電影導演賈樟柯拍過一部《山河故人》。按他的說法,那時他懷著一個非常複雜的心情,影片中有很多私人的感受私人的記憶,甚至很多細節都來自他的家庭和他自己。
“我一直特別想拍這樣的電影,有過多的心事,很多過往的枝枝節節,都在冰層之下湧動。”他說,電影中的男主是自己的另一種可能性,“完全是我的另一種可能性,我只是一念之差做了別的工作,離開故鄉。縣城生活的美感一直是我特別懷念的,那種美感來自充沛的時間,一個早上是很長的,一個下午也是很長的。……它帶來了一種撕裂,帶來了棉絮一樣撕開、飄散在天空中的一種惆悵。這部影片就是將這些惆悵收攏在一起,講給自己聽,講給山聽,講給河聽,講給有同樣共鳴的朋友們聽。”
賈樟柯2020年的電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片名來自作家餘華的一個故事:近處的大海是黃色的,小時候餘華在海邊走著走著,興致上來就會跳下海游泳,一直遊,游到海水變藍。
這部電影挑選了幾位當代作家出鏡。如1950年代出生的賈平凹,1960年代出生的餘華,1970年代出生的梁鴻,都是這部電影中的敘述者,連線起來就是從1950年代到現在的各種個體經驗。這就是賈樟柯的想法,用接力的方式,讓這幾位作家講述他們最重要的歲月,讓他們的私人記憶揭開密封的群體記憶。
如果你想知道私人記憶怎樣讓寫作更出彩,看了這部電影之後,可以讀賈平凹、餘華、梁鴻等人的散文。
在沈從文那一代作家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文學寫作中沒有個人意識只有集體意識,但從賈平凹、餘華、梁鴻等人開始,一些好作家越來越主動地融入了私人記憶。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