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形成,紅軍改編成八路軍,名義上隸屬在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麾下。為此,中央決定派周恩來、彭德懷到山西跟閻錫山談判,毛澤東主席特別指示時任129師副師長徐向前同行。臨行前,毛主席對徐向前說:“你是山西人,同閻錫山是同鄉,你去好做閻錫山的工作。”
徐向前跟閻錫山都是山西五臺縣人,兩個村莊之間隔著一條滹沱河。此外,徐向前還曾在閻錫山辦的山西省立國民師範學校上學,算起來兩人還有一層師生關係。因此,閻錫山對周恩來說:“周公來山西真會選人才,讓我們五臺老鄉,又是我的學生徐向前參與會談,但是千萬不要帶徐向前來刨我的牆角啊!”
跟閻錫山談判之處距離徐向前的家鄉僅有半天路程,因此在談判圓滿完成後,周恩來、彭德懷都勸他回老家看一看。其實,徐向前又何嘗不想回老家看一看,自從1924年離家投考黃埔軍校後,他僅僅在中山艦事件後短暫回過一趟家。那次,徐向前在家裡僅僅待了10天,找到黨組織後,就匆匆回到了革命隊伍中。
算起來,徐向前又已經是12年沒有回過家了,第一任妻子朱香嬋早在他投考黃埔軍校後不久便因病去世,留下一個女兒。算起來,女兒也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可她卻還未曾見過自己的父親。父母都已經是古稀之年了,是否還健在都不得而知,自己參加革命這麼多年,被蔣介石政府視為“匪首”,也不知道家人有沒有受到牽連。徐向前無時無刻不記掛著自己的家人。
剛到山西時,彭雪楓等人就曾勸徐向前,應該回家去看看看。可是擺在眼前的工作任務還等著他去完成,回家的念頭只能在腦海裡一閃即過,徐向前便馬上全身心投入工作。談判結束後,徐向前仍然時刻思考著緊張的戰爭態勢,如何應對敵情的辦法,對於回家,心裡仍是矛盾重重。
細心的周恩來看出來徐向前的心思,知道他是怕耽誤工作,便對他說:“回家也是工作嘛。五臺山區戰略地位重要,是我們下一步開展游擊戰爭的基地之一,你去走一趟,擴大黨的影響,為將來開展工作做點準備。”彭德懷也在一旁說:“你和家人離別多年,回去看看,合情合理。”彭老總還讓供給部拿出60塊大洋,讓徐向前給父母買點東西。
徐向前聽了兩位領導的話,很受感動,作為革命同志,他很清楚,有哪一個不是參加革命後,便拋家舍業的。周恩來、彭德懷也都是離家多年,鮮少機會能與親人見面了。想到這兒,徐向前終於下定了回家看看的決心。
1937年9月16日,距離中秋節還有3天,徐向前這天早上6點鐘就出發了,中午過後到達東冶鎮,他在這裡拜見了岳丈。儘管妻子已經去世多年,儘管自己歸心似箭,徐向前依然沒有忘記探望自己的岳丈。就像第二任妻子程訓宣遇害多年後,他一直孝順岳母直到終老一樣。
別過岳丈後,徐向前又踏上回村的路途,也只剩下幾里地了,由於是下路不同汽車,只好下車步行。一路上,徐向前跟警衛員說起童年的生活,家鄉的風土人情,什麼東冶白菜、建安大米、台山蘑菇之類的,事無鉅細。警衛員認真聽著,對於首長歸鄉的興奮深有體會。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儘管一直說著話,徐向前依然能準確走在回家的路上。
快到村口時,徐向前遠遠看到一個老人,正揹著口袋吃力地行走,那個身影似乎很是熟悉。徐向前快步走上前,定睛一看,輕輕地叫了一聲,老人回過頭,愣了愣,充滿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兩個軍人。徐向前又叫了一聲:“大大(爸爸),我是象謙啊。”老人聽到“象謙”兩個字,頓時淚如泉湧。
“象謙”是徐向前的原名,加入共產黨後,他才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向前”,表明自己對革命忠貞不貳、永不回頭的決心。當年,徐向前決定離開家鄉,出去闖一闖的時候,母親和妻子都不同意,這個曾是前清秀才的父親卻對他說:“去吧!去吧!樹挪死,人挪活。”十二年沒見過的父親,明顯又蒼老了許多。
警衛員趕緊上前,接過老人肩上的口袋,徐向前攙扶著父親,一同朝家走去。路上,徐向前急切地問父親“娘還好嗎?”老爺子剛剛擦乾的眼睛又一次溼潤了,徐向前的母親在三年前就已經過世了。老太太一直想著離家的兒子,那些年一直用著徐向前在家時編的竹筐,想兒子了就對著竹筐瞧上半天,直到臨終前還在唸著兒子的名字。
聽到母親已經過世的訊息,一路上歸家的喜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徐向前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勤勞善良,平素經常積德行善,她那賢惠、助鄰的行為深深地影響著他。小時候,父親外出教書,徐向前就在母親身邊成長。原本他還想著,母親要是知道自己回來了,指不定得多高興,燒香謝菩薩保佑肯定是免不了的。可誰曾想,母親竟已與世長辭了,徐向前想起來心裡一陣陣的悲愴。
回到家,姐姐妹妹又跟徐向前講起娘晚年很想他,病倒在炕上還不斷在呼喚他的名字,心中又是一陣悲痛。母親的靈柩還在家中,尚未下葬(當地風俗,老年夫婦先死者可不下葬而停靈於家中),徐向前走到靈柩前站了很久。姐姐送來紙錢,替徐向前把它點燃……
姐姐妹妹嫂嫂女兒,都對徐向前的突然回家感到很是意外,訊息很快就傳到了四鄉八里。徐家很快就擠滿了人,院子裡都開始人來人往。一位鄰居老太太擠到面前,睜大著眼睛衝徐向前望了又望,好一陣才開口說道:“銀存(徐向前乳名)啊,人家說你長了紅頭髮、藍眼睛、豬嘴巴,當了什麼‘匪’,我怎麼看著也不像啊?”
堂屋裡瞬間發出鬨堂大笑,徐向前也跟老太太開玩笑說:“那您還來看我,不怕把你吃了啊?”還在笑著的鄉親們又爆發出一陣更響亮的笑聲,大家有說有笑,好不熱鬧。人群中,有一個人卻一直羞怯地躲在一邊,似乎不敢上前說話,又不願意離開,那就是徐向前的女兒徐松枝。
松枝出生時,徐向前已經離開家鄉,出生不久後母親便病逝,而她本身也體弱多病,差點就沒活過來。幼年時期,在奶奶跟姑姑身邊生活的松枝非常艱難,奶奶去世後就更加難過了。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小姑娘心裡也是頗為不安,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親人,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眾人都散去後,父女倆才坐下來作少許溝通,似乎也沒有多少話講。徐向前去看母親靈柩時,正是松枝走在前面,為父親提著燈。1941年,時任晉察冀軍區司令員的聶榮臻派人把徐松枝接到延安,改名徐志明,參加學習工作,後來一直在解放軍某醫院工作至退休。
徐向前的兩個姑姑也特地從外村趕了過來,要看一看做了共產黨大官的侄兒,其中一個姑姑從進門起,眼睛就沒從徐向前身上離開過。她原本是來看侄兒“衣錦還鄉”的,可眼前這個人卻穿得還不如老百姓的暖和,秋天已經轉涼了,還是一身單衣,看上去根本不能禦寒。姑姑的心瞬間疼了起來,拉著徐向前的手說:“銀存,天這樣冷了,你這衣服怎麼過冬啊?姑姑得給你做條棉褲才行。”
徐向前理解姑姑的心思,但又怎能勞煩老人家為自己操勞,他衝姑姑溫柔一笑:“姑姑,怕你做不起啊。”姑姑有些責怪地說道:“再怎麼窮,一條棉褲還是拿得出來的。”徐向前收起笑容,耐心地跟姑姑解釋:“姑姑,我們是朱德總司令,彭德懷副總司令領導的八路軍,有好幾萬,他們和我穿得一樣,要做就得一起做啊,光我一個人穿暖了怎麼行?”
周恩來交代徐向前回家擴大黨的影響力,這短短几句話,就讓在場的人無不歎服,讓他們知道了八路軍是如何克服困難奮起抗日,保家衛國的。讓他們知道了,共產黨的官跟國民黨的官,有多麼的不一樣。他們大多數人都親眼見過,一河之隔的閻錫山回鄉時,大車小車拉著吃的用的,每一個跟他們家沾親帶故的人都格外的神氣。
話題很快就轉到抗戰上面,山西處於前線地帶,大家都或多或少聽過日本侵略者的兇殘,都害怕成為亡國奴。徐向前趁機跟大家講述共產黨和八路軍的抗日政策,動員大家支援抗戰。大家頓時熱情高漲,當場就有不少青年要求參加八路軍抗日,其中就包括徐向前大姐和二姐的兩個孩子。
兩個外甥要求抗日,徐向前很是欣慰,但考慮到他們年紀還小,又有些顧慮了。最後,他決定徵求兩個姐姐的意見,不成想兩位姐姐似乎早就商量好了,幾乎異口同聲地跟他說:“讓他們去吧,跟著舅舅打日本,為國出力,這是大好事。”聽完這話,徐向前也沒有顧慮了,離開家時便帶上了兩個外甥。後來到了戰場上,徐向前對外甥們沒有任何特殊的照顧,反而一次次將他們派上最危險的戰場,最後都犧牲在抗日前線。
直到夜深了,眾人才散去,徐向前跟家人又談起了家事。父親有文化,多年來一直關心國事,也經常從報紙上了解兒子的蹤跡。經過多年的觀察分析,他認為共產黨愛國愛民,比國民黨強多了,他對徐向前說:“象謙,看來你這條路走得對。”
聽了父親這話,徐向前感到很欣慰,但他也知道,因為他正在做的事情,必定會給家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幸運的是,在國民黨反動派反共那些年,閻錫山看在同鄉的份上,倒也沒有太多的找家裡麻煩。
要知道,大將徐海東參加革命後,親屬66人都遭殺害,其中27位為他的近親,39位為他的遠親,至今徐海東將軍的老家還有一座10米高的“徐海東親屬烈士墓”,而陵墓亭額上的“光榮流血”四個大字,正是出自徐帥之手。
只有蔣介石曾派來兩個副官,走進門客客氣氣問父親知不知道徐向前的下落,有什麼困難沒有?父親回答說:“自從象謙考上黃埔軍校,就不知道哪裡去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我還想找你們蔣校長要人呢。”兩位副官聽了哭笑不得,匆匆而去,到最後,誰也不清楚那兩位副官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這次回家僅僅待了三天,徐向前就匆匆離去,日本侵略者步步蠶食,戰事一日比一日緊急。一個多月後的10月27日,剛剛參與指揮了奇襲陽明堡機場戰鬥的徐向前,奉命率129師769團一路南下,經過五臺縣永安村附近。大家都想要去徐向前家裡看看,於是徐向前就帶著769團團長陳錫聯、副團長汪乃貴、參謀長範朝利一起回家吃午飯。
沒想到,幾個八路軍的將領,日後也都是開國將軍級別的人物,可到了徐向前家裡,一個個都跟“餓鬼”似的,見到他們家待客的莜麵窩窩,便大吃特吃起來。這幾個南方人不知道的是,莜麵窩窩吃多了是要漲肚子的。他們吃完飯剛一離村,汪乃貴就漲得肚子疼了。徐向前笑了:“這就和打仗一個道理,不能看著敵人就眼饞嘛。”不過也難怪他們,雖然一個個都是團級幹部,在八路軍官兵平等下,吃不飽飯也是常有的事。
這是徐向前最後一次回到家鄉,父親步履蹣跚也堅持將他送到村口,已年逾古稀的老人清楚,這或許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兒子了。不久後,日本軍隊佔領了村子,徐向前的父親成為敵人重點追捕目標,無奈躲到山上一座廟裡,靠家人送些米麵糧食度日,最後病死在那座小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