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遊記散文《從豐鎮到平地泉》
十六日(1934年7月),五時起身遇見老同學鄭秉璋君,在此地為站長。他昨夜恰輪著夜班,徹夜未睡,然今天九時左右,仍陪著我們,出去遊覽。豐鎮無甚名勝,岐王山的鬧雞臺及長城的得勝口因離站太遠,未去遊。此地連人力車都沒有。步行過鎮,沿途所見,與大同完全不同。大同是一個很熱鬧的城市,古代文化的遺蹟又多,很可以流連忘返。這裡卻一點令人可遊的地方都沒有。目的是走向鎮的東北隅的靈巖寺。幾乎是穿過全鎮。過平康里,為妓院集居之處。文廟已改成民眾教育館,但大殿仍儲存,柱上的礎石,作虎頭狀,很別緻。又過城隍廟,廟前高柱林立,柱頂多飾以花形,不知作何用。在張家口大境門外的一廟,僅見二柱,初以為系旗杆,這裡卻多至數十,殆為信心的男女們所許願樹立者歟?
廟前廣場上,百貨陳列,最觸目驚心者為鴉片煙燈槍,及盛煙膏之罐,大批的在發售。幾乎無攤無此物;糧食攤子反倒相形見拙。同行者有購煙燈歸來作紀念的。但我不願意見到它,心裡有什麼在刺痛!
沿途,煙鋪甚多,有專售煙膏的,也有附帶吃煙室的;茶食鋪兼營此業者不少。旅館之中,更不用說了。我們走進一家小茶食店,他們的門前也掛著竹篾做的笊籬式的東西作為標識,上貼寫著“淨水清煙”、“君子自重”的紅字條。店夥們正在煙榻旁做麻花。一個顧客則躺在榻上洋洋自得的吞吐煙霞,旁若無人。此人不過三十歲左右。“你們自己也吃煙麼?”我問一個店夥道。
“不,不,我們哪裡吃得起。”
又走過一家出售煙膏的大店,店前貼著大紅紙條,寫到:“新收乳膏上市。”
“新煙賣多少錢一兩呢?”
“大約二毛錢一錢。”店夥道。他取出許多紅綠透明洋紙包的煙膏道:“一包是二十枚,夠抽一次的。”
我們才知道窮人們吃煙是不能論兩計錢的,只有零星地買一包吃一頓的。
過市梢頭,漸漸現出荒涼氣象。遠見山上有一廟獨佔一峰頂,勢甚壯,我們知道即靈巖寺了。
靈巖寺從山麓到山頂凡九十九級,依山築寺,眺望得很遠。廟的下層為牛王廟,供的是馬王、牛王。只是泥塑的牛馬本形而已。這天恰是忠義社(氈氈業的同業會社)藉此開會祭神,正中供一臨時牌位是:供奉氈氈古佛神位
,人眾來得很熱鬧。最上一層,有小屋數間,屋門被鎖上,寫的是“大仙祠”。從張家口以西,幾乎無地無此祠。祠中供的總是一老一少的穿著清代袍褂的人物,且諱言狐狸。其信仰在民間是極強固的。
在最高處遠望,為山所阻,市集是看不見的,僅見遠山起伏,皆若培塿,不高,也不秀峭。秉璋指道:“前面是薛剛山,傳說,薛剛逃難時,嘗避兵於此山。”此山也是四無依傍的土阜。中隔一河。因有曹福祠過河的經驗,故不欲往遊。
“聽說,這一帶罌粟花極盛,都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問道。
“那一片白色的不是麼?”
遠望一片白花,若白氈毯似的一方方地鋪在地上,都是煙田。
這是正是開始收割的時候。
“車站附近也有。”
下午,午睡得很久。五時許,天氣很涼快,我們都去看罌粟花及收煙的情形。離站南里餘,即到處都是煙田,有粉紅色的,有大紅色的,有紅中帶白的,惟以白色者為最多。故遠望都成白色。花極美麗,結實累累,形若無花果。收煙者執一小刀,一小筒,小刀為特製的,在每實上,割了一道。過了一會,實上便有乳白色的膏液流出。收煙者以手指刮下,抹入筒口,這便是煙膏了。每一果實,可割三四次以上。農人們工作得很忙。
“你們自己吃煙麼?”我們又以這個問題問之。
“我們哪裡吃得起!”
看他們的臉色,很壯健,確乎不像是吃煙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短工,從遠地趕著這收煙時節來作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