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妥帥 來源:美篇App
這是1953年7月父親在抗美援朝時在坑道口與志願軍戰友們拍的合影(父親在中間)。這張珍貴的合影讓我總也忘不了父輩那些夢牽魂縈炮火連天的朝鮮戰場,忘不了他們用畢生摯愛的人民軍隊和綠色情懷。無論現在的我們身居何處,心底的那份情結早已滲入骨髓,融化在血液裡。
1953年3月中旬,“三八線”戰情緊急,停戰談判形勢嚴峻。為配合談判爭得主動權,志願軍發起了“夏季”反擊戰。1953年5月13日,志願軍21軍奉命隸屬20兵團輪戰入朝參加東線反擊作戰。志願軍第21軍率61師和63師進至谷山地區集結。6月25日奉命開赴東線接替了60軍的防務,7月5日到達集結地區。
父親當時在志願軍21軍63師188團3連當文化教員。部隊當時正在中線中間地域進行戰備訓練,突然奉命以急行軍向“三八線”開進,參加“夏季”反擊戰。部隊騾馬化行軍,每人攜帶50餘斤行裝,在夜幕掩護下向南進發。在朝鮮,大部隊行軍都在夜間,沒有預先的宿營地,天黑時出發,天快亮時就地宿營。因為制空權在美聯軍一方,在重要的交通幹線上,敵人都設定了多處定時、不定時的飛機封鎖區域。
在前線幾乎見不到我方的飛機和高炮部隊,只是在從鴨綠江到“三八線”的主要交通幹線上,專為夜行部隊設定了防空哨,發現敵機來時,就開槍射擊。聽到防空槍聲,公路上行軍的所有部隊立即疏散隱蔽,行駛的車輛一律熄燈前行,這是一條鐵的紀律,也是生存法則。晚上約十一點,部隊突然聽到防空槍聲,敵機隨後出現在我軍上空,盤旋不到一會兒,就聽到涮涮的聲響(敵機投下炸彈向下落時,周圍樹葉晃動的聲音)。
突然父親被胡指導員(胡桐,父親一個連隊戰友,後轉業到北京,分配到紡織工業部機械司)猛得推倒在地,部隊全臥倒在了兩側溝渠裡。一聲巨響,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了,還是胡指導員拉父親起來,幫父親拍打身上的土沙,只見離他們20米處有一個很大的彈坑。幸好未造成人員傷亡,部隊繼續前進。
入朝參戰時的父親
第2天, 夜行軍正巧碰到了一支向南行駛的汽車隊,伴隨著坦克部隊、炮兵車輛,加上我軍的騾馬化步兵,車燈明亮,塵土飛揚,一派熱鬧景象,都擁擠在了狹窄的敵機封鎖區內。塵土把鼻子都塞滿了,只能用嘴呼吸,嘴裡出來的也是泥沙。由於奔跑出汗,滿頭滿臉都是泥,每個人都活脫脫成了“泥人”。就在最艱難的時刻,防空槍響了!敵機來了!所有燈光全熄滅了,公路上頓時一片漆黑,但很平靜,各兵種按照各自佇列前進,沒有任何慌亂現象,這就是長期夜行軍中鍛煉出來的一種常態化。
入朝參戰時的父親
第3天, 夜行軍搶過金剛川大橋。大橋是南北主要通道也是敵機重點封鎖區域,指戰員們不敢絲毫懈怠,部隊跑步十餘里,一鼓作氣通過了金剛川大橋。因天快亮了,為了防止敵機轟炸,只好在北漢江南岸山溝裡宿營。下午約2點左右,公路上有汽車賓士,緊隨其後是一列火車也到了鐵橋附近,不幸的是有4架敵機向大橋方向飛來,接著就是掃射、轟炸,情況十分危急。突然設伏在橋兩側高地上的我軍高炮部隊開火了,一排又一排的炮彈在敵機周圍炸開,不一會兒,兩架敵機冒黑煙了,一架掉入深溝裡,另一架向南逃竄。打得真好!大漲了我軍的氣勢。
父親在三八線上一輛被擊毀的敵軍坦克前合影
經過三夜急行軍終於到達了“三八線”二線陣地,這裡是臨時部隊集結地,半山坡有簡易的茅草房、戰壕、交通壕、防空防炮洞等工事。距離一線陣地10餘里地,敵飛機聲、炮彈爆炸聲都聽得很清晰,夜間各種照明亮光也看得見,美軍飛機一批次、一批次從戰士們頭上向北飛去。
在這裡休整了三天,做了大量的戰前準備工作,進行了深入的政治思想動員,糧彈等物資裝備得到補充,黨(團)員,班、排、連都積極做好了英勇殺敵,為人民立功的準備,每個人口袋上都作了個人資訊的儲存記載,求戰情緒十分激昂,戰壕裡指戰員手裡捧著祖國的慰問手冊,面對毛主席像宣誓,都決心在“夏季反擊戰”中為我部隊入朝打好第一仗。所有部隊被要求一律輕裝上陣,只帶彈藥和三天的乾糧(壓縮餅乾),其他棉被等個人物品全都留在二線陣地上,各種戰前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部隊隨時準備開赴一線陣地向敵人發起進攻。這時,前線傳來好訊息,友鄰部隊反擊戰很順利,一舉攻佔敵方陣地,比預想完成任務時間縮短了。此時我方的部隊轉為接替東線部隊防禦陣地,守衛在東線文登裡兩側高地上。我方的正面是美軍在防守,中間只有一條小溪相隔,處於對峙狀態,雙方陣地最近點僅相距80米。
我方陣地南側的山坡上,經過敵人炮火的反覆轟擊,草木早被炸燬、燒焦,地上一片光禿禿的。美軍陣地上卻綠樹成林,草木茂盛,因為我方炮兵很少,加上彈藥奇缺,很少向敵方陣地暢快地開炮射擊。
父親同連指導員胡桐在三八線標誌牌前合影
我軍第一線連隊除少數人員在南側貓耳洞、塹壕內站崗放哨外,大部分人員就藏在北側高地半坡中,邊守陣地,邊打坑道,邊挖貓耳洞和防空防炮洞。坑道只有十幾米深,洞內漆黑一片,洞頂上還不停地滴著水,洞內很潮溼,低頭彎腰才能進出。工事修築好後指戰員們就坐、靠、躺在坑道、貓耳洞裡休息,武器彈藥不離身,一有情況,兩三分鐘就能進入陣地,投入戰鬥。到了夜晚,整個三八線上空敵人的探照燈亂閃,照明彈、訊號彈亂飛。陣地上時不時響起步槍、機槍聲和炮彈爆炸聲,並伴隨有火花和火光,天上敵機盤旋、偵察,有時還轟炸、掃射我後方陣地。我軍也利用夜晚派出小分隊到敵陣地活動,抓舌頭(抓俘虜)瞭解情況,同時進行換防,補充兵員、給養和彈藥。
父親身著志願軍坦克兵服(父親在左一)
7月27日這一天,敵人活動比往常更頻繁,炮火從前沿向我縱深陣地、道路口、山口不停地轟擊,尤其是夜幕來臨時炮彈鋪天蓋地亂轟一陣,前沿機構火力也很猛烈。188團作為一線部隊也從未見過如此陣勢。晚上9時50分,全線槍炮聲驟然停止,各種照明彈也不見了,天上除了有幾顆星星在閃爍,整個“三八線”上一片漆黑,頓時非常寂靜,靜得第一次能聽到青蛙、蟋蟀的叫聲,大家都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場景弄懵了。後來團部來電話說,今晚10時整是全線停戰協議生效的時刻。這一夜很平靜,但大家思潮起伏,心緒難安,誰也睡不著覺,總是不相信真的停戰了。
第二天天剛亮,美軍陣地上有幾個士兵在走動,有的還不停地向我方招手。當時我方也有幾個好奇的戰友跳出塹壕向對方揮揮手。戰士們躍出塹壕,站在陣地上望著“三八線”一帶這久違的平靜,深感不可思議。昨晚還是槍炮連天,刀兵相見,你死我活,緊張而激烈的戰鬥場面,今天卻呈現出陽光明媚下一片寧靜和平的景象,有的戰士乾脆躺在陣地上享受起早上的陽光浴,呼吸著清涼新鮮的空氣,多美啊!
戰壕裡指戰員手裡捧著祖國的慰問手冊,面對毛主席像宣誓
7月28日早上8時開始,交戰雙方從實際控制線各後撤兩公里,在72小時內撤完,並將前沿的坑道、貓耳洞炸燬、封死,剩餘糧彈等物資撤運到後方陣地。在“三八線”附近四公里寬的區域內,建立起非軍事分界線,由雙方組建200人的警備連負責軍事分界線內的行動,我軍整個一線部隊全部從坑道內搬出,在陽光照耀的山坡上開始自建茅草房。真的是停戰了!
戰鬥間隙父親和戰士們鍛鍊身體(正在做運動的是父親)
在打退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朝鮮停戰協定簽訂後,中國人民志願軍第21軍在承擔海岸防禦任務期間,還幫助朝鮮人民建設新家園,解決生產、生活等方面諸多問題,與朝鮮人民結下深厚情誼。
1954年4月,第21軍接替第15軍擔負朝鮮東海岸防禦任務。1955年10月,第21軍移防朝鮮西海岸接替第24軍在肅川地區的海岸防禦任務。為了幫助朝鮮群眾解決過冬問題。父親所在部隊將改善當地貧困群眾的過冬生活與冬防冬訓任務結合起來。為當地群眾蓋茅草房,保證當地群眾有房住、有柴燒、有飯吃,使他們能夠安全過冬。
戰鬥間隙父親和戰友方誌斌為戰友們表演京劇(父親演書童左一)
為幫助朝鮮群眾春播春種和秋收。父親所在部隊指戰員幫助朝鮮老鄉春種插秧,每人平均都在3個勞動日以上。像父親這樣的知識青年,從未乾過農活,但為了朝鮮群眾早日過上穩定的生活,從插秧、除草、田間管理到秋收樣樣學,樣樣做,當起了穿著軍裝的農民。
部隊還積極主動地為當地群眾修建和完善各種農田水利設施。全軍大力開展“送溫暖,做好事”運動,為當地群眾送衣、送糧、送藥、送文具、送玩具等。父親那時是連隊文化教員,就到駐地朝鮮小學教小學生毛筆字,師生們都親切地稱父親為先生“선생”。
父親(左二)和朝鮮人民軍戰士和兒童合影
志願軍的行動換來朝鮮群眾的衷心愛戴和支援。在父親所在部隊,幾乎所有連營團駐地,當地婦女不計寒暑、數年如一日地自發為指戰員們拆洗被褥、清洗衣物、打掃衛生。
志願軍戰士參加朝鮮駐地春耕春播和秋收勞動
1957年4月,父親所在的21軍先後出動12.7萬餘人次同朝鮮人民一起修建雲井水渠、龍山水渠、雙溪水渠等平南水利工程。
父親(前排右四)和188團三連幹部走訪朝鮮小學
到1957年底,父親所在的第21軍共幫助朝鮮修建平壤內閣綜合辦公廳、中央綜合醫院、金策工業大學、人民經濟大學、遺子女學院等432座公共建築,283所中小學校,22座小型工廠,27394間普通民房,修建包括大同江橋和清川江橋在內的大小橋樑1382座,37個火車站,貝龍、泰川等8座水庫,平南灌溉工程、勝湖裡灌溉工程等1399條水渠,艾江山1384座堤壩。僅軍直屬各分隊就為當地群眾製作1323件農具,為朝鮮工農業生產的恢復和發展奠定良好基礎。
父親(前排左三)為駐地朝鮮小學教毛筆字,這是一張父親與師生的合影
1958年2月14日,應朝鮮政府的邀請,周恩來總理率中國政府代表團到朝鮮進行友好訪問,金日成首相與周恩來總理進行了一系列會談,在關於中國人民志願軍撤離朝鮮回國的問題上取得一致意見,決定志願軍在1958年底前分3批全部撤離回國,同時任命第21軍軍長謝振華為第二批迴國代表團團長。
上圖為父親一直珍藏的"和平日記 "筆記本、中國人民志願軍胸章 、紀念章
父親珍藏的祖國慰問團發給的慰問手冊
1958年7月 ,父親回國時,朝鮮的阿爸吉(裡委員長)送給父親的朝鮮小姑娘的衣服。
在父親所在部隊188團前往平壤火車站,準備乘火車返回中國時,道路兩旁簇擁著成千上萬前來送別的朝鮮群眾。朝鮮的婦女們,一個勁兒地往志願軍指戰員懷裡塞吃的,熱情地擁抱著,哭著告別著……在長鼓舞和簫笛的伴奏下,歡送隊伍載歌載舞,朝鮮群眾將鮮花彩帶撒在指戰員的身上。有的朝鮮群眾還為志願軍戰士背揹包,或把志願軍戰士扛在肩上往前走。
火車緩緩開動了,可送別的人群仍不願離去,男女老少眼含熱淚,揮舞著長條綵帶,跟隨開行的火車緩緩移動。在車站站臺上,許多朝鮮群眾拉著志願軍指戰員們的手,跟著火車向前緩行,久久不肯放開。還有一位曾得到第21軍治療而痊癒的朝鮮老大爺,在火車開動時,跪倒在站臺,哭著向恩人們揮手告別。
“再見了,阿爸吉!”“再見了,阿媽妮!”歌聲、口號聲、呼喊聲、哭聲、鑼鼓聲響徹整個站臺,匯成中朝友誼的“交響曲”。中朝人民用鮮血和生命凝成的友誼,萬古長青!
編者按:父親所在的部隊21軍撤軍回國後,駐紮在山西太原市,63師駐紮在榆次市,188團駐紮在平遙古城。1960年9月父親由188團調任到63師師管理科當管理員、副科長。1970年5月父親調任到63師炮兵團任後勤處長。1975年6月父親轉業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九江市,組織把他分配回到原工作單位——九江市油脂化學廠任行政科科長,1990年6月光榮離休。2019年2月父親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享年89歲。另外還須補充一個細節,父親在1953年參加抗美援朝“夏季”反擊戰時,因部隊向三八線長途奔襲為躲避敵機轟炸,經常長時間浸泡在冰冷河水裡,雙腿患下嚴重的風溼病和靜脈曲張,病痛長期困擾著父親,曾經兩次入院手術治療,臨終前下肢完全癱瘓,還念念不忘朝鮮戰場上那些老戰友。
母親仍健在,由我們兄弟三人輪流照顧安享晚年。
此文是根據父親生前口述和母親提供的照片書信及物品進行整理創作的。已做了第三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