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梁山泊裡雖然統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但其實山寨中的頭領們,細化起來,頗不乏多樣的關係。談及關係,實際就是討論親疏,而親疏最硬核的衡量,便是血親、配偶與姻親構成的親屬關係。
論到血親,一百八將中,並無親子關係,儘管山寨頭領男性佔據絕對多數,而親子尤其是父子又本是傳統家庭形態中的主軸關係。山寨中號稱異姓一家,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親子關係的闕如,自然規避了既定稱謂慣式下,個體間人倫關係跳差帶來的尷尬,雖然泛稱兄弟的社會稱謂與血緣奠定的親屬稱謂,原本就是分而論之的,前者只是後者的社會化派生。
梁山上的親子關係,只發生於山寨頭領和家眷之間。造反者從家族安全計,往往於事發後第一時間便會搬取家眷上山,以避官廳追索,即晁蓋所謂人倫中大事。尤其是那些有官身的,更其如此,這在梁山泊步入正軌後基本是既定程式,以免落下如林教頭般悽惶遭際,雖然有些頭領略略滯後,譬如於吏胥體系內勾當的小牢子李逵。
考慮到李逵作為自元雜劇以來便奠定的極具影響力的主角身份,以及下山橋段的生動效應,這種滯後應該是為文者的著意預設,以便於闢出專門章回鋪排展示,順勢瓜帶眾多好漢上山。而作為李逵下山藥引子的公孫勝,閒雲野鶴,自處化外,家人自有乃師活神仙羅真人看顧,又知道在家鄉更改俗名避世,於是只去探母而非接取上山。
當然,上了山的家眷終竟只是家眷,並非江湖中人,即便如孫太樂大娘子這樣參與了山寨的軍事行動,且不乏貢獻,亦不在頭領計數之內。而如曹正的妻舅,那位使得擋叉也有些武藝的篩酒後生,無疑也必跟隨上山,只是入不得流,成不了頭領,終於只做得家眷。
說起來,婚姻關係原是一切血親關係的發祥。不過,除非置近親不婚律法於不顧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親上做親,就純粹的血緣論,互為配偶的夫妻反而不在其中,而只是非血緣個體之間建立的生理與社會聯絡,儘管在某種意義上它是最密切的。
於是配偶關係的夫妻不能不先做展開。梁山泊頭領裡的夫妻有三對,按照座次排序為:王英扈三娘,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孃。從女方的名字看,大二三的序列,儼然上山落草的緣分早已天註定的模樣。
《水滸》人物幾乎都有綽號,梁山頭領更其如此。夫妻關係雖然具有親密的特殊性,不過鑑於他們當初在江湖上各自博得聲名時,尚未婚配,所以三對夫妻彼此的綽號之間,並沒有什麼關聯。
矮腳虎取法於外形,一丈青的意義一向有聚訟,另有拙作專文論述,此處不做展開,個人更傾向於刺青。而不論刺青是否一丈,扈三孃的身材自然是高挑的,一如《陶庵夢憶》“及時雨”條所謂姣長。值得注意的是,元明雜劇中,王矮虎與一丈青是固定搭配捉對出現的,從字面論,起碼矮與一丈足以形成對照和映襯。
小尉遲來自乃兄的病尉遲,屬於同胞兄弟的連類而及,母大蟲則來自本主形貌性格及武藝的攻擊性。菜園子來自職業,然相較同是來自職業(屠戶)的操刀鬼,卻缺乏江湖人物綽號慣有的威懾力,當然這也是一路取法,或許也因此而增添了豁然的辨識性亦未可知;母夜叉則來自乃父的山夜叉,且正與母大蟲同理,彷彿姊妹對應,而且均冠以性別標識,給人以頗有些瓜葛的感覺——雖說大蟲與夜叉分屬不同歸類體系,但在俗世大眾看來,卻原本都不屬於當與母所代表的女性適配,如果忽略小說成書年代對小說描寫帶來的影響,即以小說背景的時代宋朝論,在主流話語體系看來,理學昌盛的氛圍似乎更其彰顯了這種不適配的跳脫。有趣的是,英文的dragon lady,在意譯介面,母大蟲與母夜叉兩造貌似均可。
這三對夫妻雖然在綽號上不相關聯,但登場亮相卻方便結組而出,孫顧與張孫兩對皆是如此,王扈則因上山後方才“捆綁”結親,中間頗多故事,所以延宕了些時日。
梁山的座次,大概而論,是以德能配位立身的,包括江湖口碑,武藝,出身,以及對山寨的具體貢獻等。大約是鑑於夫妻的特殊連帶關係,他們的座次均為相鄰,而且男先女後,服從於男權社會夫唱婦隨的習慣定式。
這樣的定式,其實難免有失公允:如果說孫顧和張孫的配置基本還算分庭抗禮,王扈組合中的扈三娘,則從武藝出身顏值身材諸方面都足以碾壓王英。這種配置當然有俗文藝著意與習見搭配相反相成的預設,並且這種配置早在元明雜劇中便已出現,小說雖然是對水滸故事的再造,但區域性的延續和借重,正是討巧的技法。
誠然,這樣的配置於扈三娘而言,自是委屈的。只是,連嫁人都可以屈尊,座次也就同理可得了,於是她的委屈便從而忽略了。
從三對夫妻座次的關係看,在天眼開上蒼報應空降的石碣上錄得一百八人分定的次序上,孫新顧大嫂與張青孫二孃是比肩排列的,也即大與二相鄰,而貌似序後的王英扈三娘,座次反而相當靠前:王扈為58、59,孫顧、張孫為100、101、102、103。這樣的跳差當然可以從他們的山寨職位提供理由,從梁山主要以軍事行動與官廳抗衡的群體利益論,專掌三軍內探事的重要性,果然在打聽聲息邀接來賓之上。至於職位的安排,孫顧與張孫擔任梁山四店頭領,是山外移來的本行操持,屬於所謂山寨用得著的配置,而王扈的三軍內探事,則屬於組織安排的山寨履新。
其實,從德能諸方面及對山寨的貢獻而言,堪稱翹楚的扈三娘,完全有機會進入頭部陣容的天罡序列,也就是說,她個人的座次本當更其居前,這還姑且不計後人視角的性別權重平衡。當然,考慮到夫妻連帶且夫在妻前的定式,王英的德能及貢獻,都會拖後扈三娘在山寨中的位置。
不過,即便考慮到前述諸般理由,相較孫顧張孫的100開外,王扈的60前還是略顯突兀,這或許只能另覓解釋了:江湖上最掙不脫的,便是人情世故,所以與山寨這個群體乃至與大頭領關係的親疏,便不能不有所體現。扈三娘是宋大哥的義妹,宋大哥又曾攪局而欠王英一樁婚事,於情於理,似乎都有夾纏不清言說不盡的理由。而由這個意義看,他們夫妻倒是分庭抗禮的。
眾頭領中最多的血親關係是兄弟。這與山寨中的習慣泛稱果然正相契合。造反者需要一定的拳腳槍棒武藝,以便在與官廳對抗時展示軍事肌肉,這也是梁山泊頭領之所以稱頭領的道理所在,而身負武藝又適合造反的,大略在青壯年跨度之內,所以兄弟正逢其選。
江湖人士中女性本就佔據少數,親姊妹就更其小機率,所以山寨頭領中本項闕如。
作為雁翎一般序齒排列的親兄弟,他們的綽號連類而及是最正常不過的,兩頭蛇雙尾蠍,出洞蛟翻江蜇,幾乎就是工對一般;毛頭星獨火星,也是中心詞掌控下的同類;立地太歲短命二郎活閻羅,船火兒浪裡白條,無疑是同一概念麾下的並肩;沒遮攔小遮攔,病尉遲小尉遲,字面上就有撇不清的連帶干係;旱地忽律與笑面虎,貌似不相干,但其實鱷魚與虎在俗世大眾看來,都是富有攻擊性人見人怕的猛獸,而筆記有言,鱷魚秋化為虎,三爪云云,略去其神異,則其與虎,不妨視為同儕。相較而言,鐵臂膊與一枝花不搭,已然是不同的取法路徑;而呼保義與鐵扇子,則相去更是霄壤一般遙不可及。
以傳統文學的敘事習慣,作為較為親近又年齡相近的血親,最方便的亮相形式便是成對連串登場,起碼也是前後腳接踵而至,譬如,阮氏三雄,孔明孔亮,童威童猛,穆弘穆春,解珍解寶,孫立孫新,蔡福蔡慶,都是如此,而張橫張順,也是相隔不遠。朱貴朱富是相距最遠的,這可以理解為敘事的變化。宋江宋清相距若干回,後者的登場實際附庸於前者的行動軌跡。
如前所述,梁山座次是以德能配位立身,包括對山寨的具體貢獻,不過,一如夫妻的相關,成對連串出現的血親兄弟,座次相鄰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解珍解寶,孔明孔亮,童威童猛,朱貴朱富,蔡福蔡慶,都是比肩而列,阮氏三雄與張氏兄弟因水軍系列而參差穿插(27、29、31;28、30),也算是一種均衡。
不過,作為山寨早期元老的朱貴(92),說起來德能兩方面並不遜色,其對山寨亦不乏貢獻,卻依然與表現平平的乃弟座次相鄰,這隻好從德能及貢獻之外另覓原因了。
值得注意的是,與座次的均衡排列略有不同,阮氏三雄在四寨水軍八頭領中的位序整體居於張氏兄弟之後(第四、第五、第六;第二、第三):座次也許與年資有關,而軍種序列則關涉多多,均衡之外,不免有諸多複雜元素糾合其中。譬如,三阮當初跟隨晁蓋上山,屬於奠定梁山泊新氣象的基本隊伍,論座次時他們位在王倫時期元老杜遷宋萬朱貴之前。二張則是梁山好漢江州劫法場時正巧來接應的潯陽江九籌好漢中的領銜人物,白龍廟裡眾位敘禮,後來的水軍之首李俊,還排在他們兄弟之後。
當然,《水滸》中涉及到頭領序位,不一而足,未必經得細究,姑且也算作是一種筆法的周流。譬如,梁山江州劫法場隊伍,白龍廟敘禮排序,三阮竟然在十七人隊伍中的末梢,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皆在其前,其後只有白勝一位。而返回山寨,梁山舊頭領排序,三阮又緊挨林沖劉唐之後,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均在其後。
接說血親兄弟的座次,主流的相鄰之外,也有分而置之的,譬如:孫立(39)孫新(100),穆弘(24)穆春(80),以及宋江(1)宋清(76),之間頗有跳差,這更多是因德尤其是能以及對山寨貢獻方面而拉開。
從個人資質和江湖地位考察,親兄弟中看起來最不搭的便是大頭領宋江和他的胞弟宋清,後者在閱讀者看來,完全是最沒有存在感幾乎可以忽略的人物,不過是搬取宋太公老小上山之前替宋大哥看家的而已。
儘管與乃兄座次之間跳差最大,但序列76的宋清,卻緊跟在孔氏童氏兄弟之後,位居山寨座次中的腰尾結合部,而同樣與兄長分列的穆春略在其後,朱氏蔡氏兄弟(92、93、94、95)以及另一位與兄長分列的孫新,都遠在更後,無疑的尾部地段了。再從山寨職位論,掌管監造諸事頭領中專一排設筵宴的鐵扇子,位居如穆春這樣上陣廝殺的步軍將校如朱貴這般頗富德能貢獻的元老之前,便不能不令人腹誹:山寨魁首宋頭領終究是他的嫡親大哥,吳學究等山寨頭面人物也不便讓已然偌大的跳差更其擴大。
還是那句話,江湖上最掙不脫的,便是人情世故,所以與山寨這個群體乃至與大頭領關係的親疏,總不能不有所體現,而座次的排列,尤其是山寨頭領全夥在此的終極版,其間總是需要磋商和權衡的。
兄弟之外的血親還有:鄒淵鄒潤叔侄,徐寧湯隆姑表兄弟,以及枝蔓勾連關係錯綜人員繁眾的登州親友團隊。
叔侄關係其實是隔輩兒的,為因鄒淵鄒潤二人一如那些兄弟們一樣成對登場,雖是叔侄,卻年紀相彷彿,這樣的年齡結構,一起長大終日廝混是常態,無怪尋常讀者往往將他倆視為昆仲。兩人的綽號,出林龍獨角龍,與孔明孔亮哥倆的模式彷彿。座次方面,他們叔侄也如夫妻兄弟的習慣定式,相鄰而座(90、91)。
宗法社會里,同胞兄弟自是關係最親近的,族兄弟次之,他們的排行也是走大輪次的,所以阮氏兄弟的間隔,以及孝義黑三郎的宋大哥及乃弟四郎,大機率是因此而來。而姑表兄弟雖然異姓,卻並非泛泛意義上的兄弟,而是沾親帶故迥異葭莩的近親,所以湯隆可以做賺取徐寧上山入夥的誘餌,徐寧的入彀,正出於近親間的信任而不防。
他二人出場相距不遠,而綽號則分別取法武藝和形貌,金槍手與金錢豹子,唯一可以關聯的,只好是都用金字冠頂。
誠然,鑑於二人德能貢獻諸方面存在的差異,他們的座次(18、88)相距跳差僅次於宋家兄弟,不可謂不大。山寨職位方面,也因此跳差而大為不同,馬軍八驃騎兼先鋒使之二與掌管監造諸事十六頭領之九之間,可說的只有御外和守內的不同。
枝蔓勾連的登州親友團隊,主體構建於血緣和姻親的家族聯絡,除了瓜帶而來的鄒淵鄒潤叔侄,其他人都是親戚:解珍解寶與孫立孫新都是同胞兄弟,兩對兄弟之間則是姑舅兄弟,孫新顧大嫂是夫妻,顧大嫂與解氏兄弟又是姑舅姐弟,樂和則是孫立的妻弟。
家族親屬之間,雖然都有瓜蔓一樣的勾連,又居住左近,但其中也難免有往來走動的親疏,譬如孫新既是解氏兄弟的姑舅哥哥,又是他們的姑表姐夫,而解氏兄弟卻與表姐顧大嫂更親密,以致樂和與他們攀親搭訕時,提到哥哥時說只親兄弟兩個,別無哥哥,提起孫提轄,這才想到是姑舅哥哥,連帶樂和舅也認下了,再說到自家救命,這才從孫提轄想到姑表姐姐顧大嫂,道是隻有這個姐姐和我兄弟兩個最好。實情也是,惟有粗鹵的顧大嫂最在乎這對兄弟,而孫立則是迫於無奈,這其中有親疏的緣故,而身份帶來的階層差異,或許才是孫提轄推搪的個因所在。
這一通親上敘親,眾親戚紛至沓來,各個登場,果然如評家所言,是極繁曲處清晰如畫,東穿西透,不愧絕世文情,而解氏兄弟姐親哥疏,除了各自立身的階層有差之外,便只好歸因為爺面娘面論起,宗法社會中,相較母系,父系在家族中終究更具權重。而爺面娘面交錯之處,只有樂和舅的身位最是居中,正方便發端頭緒,穿針引線,觸發勾連。
雖然關係錯綜,但在綽號上,則是分野清晰的:如前所述,解珍解寶,孫立孫新,以及鄒淵鄒潤,都是連類而及;孫新顧大嫂,則是各有取法;樂和的鐵叫子,來自他唱得好,屬於技能寫真。
至於座次,前已略略敘及,而未曾敘及的樂和,則緊跟在宋清之後,位居77位,反在孫新顧大嫂之上許多,處於山寨座次中的腰尾結合部。
連帶鄒氏叔侄,整個登州親友團裡,德能貢獻諸方面計,座次最當居前的,貌似當是年齡最長的孫立,本親友團投奔梁山,出現於著名的三打祝家莊橋段時,孫立也儼然正是領銜,他為進身之報所獻計策,誘騙同門師兄欒廷玉及祝朝奉等,攜親友團奮身履險傾力內應,實為攻下祝家莊的重要功臣,上山後新頭領序位,孫立排在大官人李應之後,其後為孫新、解氏兄弟、鄒氏叔侄,掣雙刀殺了祝家莊應有婦人的顧大嫂,卻排在扈三娘之後,而這位一丈青斯時不但寸功未立,還曾助紂祝家莊,生擒王矮虎,窮追宋公明,某種意義上實為負值:這也是《水滸》中頭領序位禁不得細究或者偏值得細究的所在。
更有意味的是,到一百八位頭領全員排座次時,解氏兄弟已晉身為頭部陣容的天罡序列(34、35),孫立雖然在地煞序列排位居前,但畢竟是第二陣容,相較姑舅弟弟的解氏昆仲,已經不止落後若干序位,而是分處兩個層級,也許私下裡他還是登州親友團的大哥,但在山寨群體中的地位,終究被解氏兄弟超越。
如果從德能配位考量,孫立本來了無缺憾,唯一可能遭到詬病的,就是對親師兄欒廷玉的欺騙和背叛,但這卻是為山寨攻克祝家莊而立下的投名狀,從梁山利益而言,其功至偉,因而其于山寨之座次,即便不能因此而增值,亦不當由此而受損。
而論到山寨對抗官廳最為需要的軍事肌肉,孫立的武藝是毋庸置疑的。即以與呼延灼對陣比較,林沖與他是兩個鬥到五十合之上,不分勝敗,孫立與他則是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而林與呼延後來均位列馬軍五虎將,座次分別為6和8,雖然山寨座次不僅僅以戰力衡量,但山寨頭領皆以秉持武藝為基準,尤其是作為軍事鬥爭的重要參與者,位列馬軍十六小彪將之二,其武藝戰力的高下,終究是一個佔比更當重要的元素,於是相較林與呼延二人,稟賦德能不乏軍功貢獻的孫立終竟委屈許多。
此外,江湖口碑武藝出身之外,上山前的社會地位也在座次排序上享有權重,譬如凡被稱為大官人者座次都位居前列,而擁有官身尤其在官廳體制內負有一定職銜的,一般都會在座次排位上有所拉昇,這當與宋大哥主持的山寨正規化建設有相當關係。
說起來,一如歷代起事造反者,梁山的機構設定當然仿照官廳建制,也即作為反政府武裝建立的內部體系,實際上脫胎於其所對抗的政府,正所謂統治階級的思想就是佔據統治地位的思想。民間對朝廷的膜拜是不由自主的,就看瀰漫於草民百姓之中的民間諸神體系構建,便不難窺破這一情結。
由此,上山前擔任登州兵馬提轄的孫立,愈發委屈:與他一同上山排在他前面的新頭領李應,作為掌管錢糧二頭領,緊隨在柴進之後,座次位居11,穩穩篤定頭部陣容的天罡前列,而他卻悽惶紆降,零落至地煞,黯然落位山寨座次體系中的腰部地段。一眚掩德,何至於斯。
如果以陰謀論揣測,上述排序,便不免如有些論者所以為的,未嘗不是宋大哥等頭面人物的某種機心:為梁山群體利益,分化最大體量小集團的登州親友團,抑制其一家坐大,最有效的措施,就是扶持居後者上位,從而旁落居首要者的權威。於是,不論江湖還是親族的德能配位均遜於孫立的解氏兄弟,之所以晉身天罡陣容,便隱隱有了那麼些存在的道理——如此安排,起碼能夠規避不確定的系統性風險。此之外,總體看,登州親友團在山寨的座次分佈,大多居後,只有玲瓏心地俊俏肝腸聰明伶俐見頭知尾天生聰慧的樂和,彷彿是地煞陣容裡的浪子燕青,雖然座次中等,處於腰尾結合部,卻以武藝之外的技能卓異,而博得朝中權貴青睞從而出位,因而置身於生死莫測的戰事之外,盡老清閒,終身快樂。
誠然,上述所云登州親友團的座次分佈,也可以詮釋為是從山寨群體可持續發展考量,全域性視域下統籌兼顧的一種均衡處置,屬於頂層設計的必需。
論到姻親,登州親友團之外,還有秦明花榮這對郎舅。說起來,這對郎舅正是宋大哥一手玉成,儘管玉成的過程略略殘酷:想那霹靂火夜走瓦礫場,見到妻小被殺,渾家的首級挑在槍上,氣破胸脯,分說不得,只叫得苦屈,而那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裝做秦明打了城子,壞了百姓人家房屋,殺害良民,結果秦明一家老小的主謀,便是人稱孝義黑三郎的宋公明,而如此行徑的理由,不過是先絕了總管歸路,不恁地時,如何肯死心塌地。這樣昭彰的理由,正如秦明所云,雖是好意要留,只是害人忒毒了些。實在說,這樣忒毒的硬著陸,其實倒是嘯聚山林者的本色作風,不動如此真格,入夥造反的歸路便做不決絕。
從結果看,秦明花榮的郎舅確立,屬於硬性裹挾落草的一個副產品——當然是具有相當權重的副產品,自是秦明放心歸順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助推砝碼,渾家虛位流水填充,人情世故處置的果然相當熨帖,端的是周全的好手段,想來也是宋大哥腹中早已籌劃爛熟的預案,順勢成為搞掂黃信,復仇劉高,後續一系列必選動作的良好觸媒。前賢雲,媒就是謀,謀合二姓是也。兵法雲,上兵伐謀。說媒古早又稱作伐,宋大哥這一番伐謀作伐,果然不愧他坐穩梁山泊總兵都頭領的天魁第一交椅。
說到綽號,雖然都是武藝高人,這對郎舅的取法並不相同:秦明的霹靂火屬於性格描摹,花榮的小李廣則是武藝比附。這也自然,二人在江湖上贏得聲名,果然遠在結親郎舅許久之前。
此二人結為姻親,實際媒人又兼主婚的宋大哥,正是操盤的籌謀運作者,自然也成為二人最可信任和親近的人,花榮甚至和吳用自縊宋江墳前,堪稱生死兄弟,做大哥的能博得江湖聲名,似這般及時雨種福田最是切當。而從後來山寨的建設看來,這無疑也是功勞一樁:位列馬軍五虎將之三的秦明和馬軍八驃騎兼先鋒使之首的花榮,武藝出身江湖口碑毋庸置疑,因而都成為參與梁山軍機政務樞密的重要頭領,山寨座次分列7和9,是頭部陣容中的頭部。
如前所述,這對郎舅次第出場,成為宋江領銜一攬子瓜帶眾多好漢上山序列的重量級參與者和精彩橋段的當事人,與其相當不俗的德能配位,果然絲毫不愧。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