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宏大、情節震撼、戰鬥激烈,加上必不可少的英雄情懷,早已成為戰爭題材電影裡一成不變的元素。拋開空洞的視覺衝擊和生硬的感官刺激,到底又有多少能引起共鳴和共情?從這個角度來說,《高山下的花環》絕對是國產戰爭電影水平的天花板了,看到B站更新了修復版,就把這部老片翻出來又刷了一遍,故事結束,電影落幕,仍深受震撼,硝煙遠去,心中的豪氣卻難平復。
電影在20世紀80年代初拍攝上映,改編自同名小說。軍旅作家李存葆曾作為戰地記者,隨部隊開赴越南。正因為這一段獨特的生命體驗,小說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沒有刻意去渲染“人人都是偉光正、天生就是高大全”,透過樸素又極具人性人情力量的語言,找到了“英雄首先是人”的內在邏輯。相對於小說而言,電影的情節更加緊湊,畫面更加生動,不僅讓我們直觀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歷史現場,更是透過一幫老戲骨的精彩演繹,塑造出簡單、真實、極具時代特色的情感表達和立體的人物形象,活生生展示出普通人物身上有國也有家的客觀事實。
我曾經一度認為這部電影是一部悲劇——因為悲劇就是把特別美好的東西打破了給人看,讓人慾罷不能、黯然神傷。在這部電影裡,幾乎所有的角色都以冰冷和無情收尾,梁三喜、靳開來、雷軍長、小北京、柱子、三喜母親和軍嫂韓玉秀等等一系列人物,每一個故事線單拿出來,會發現這何止是把美好打破,簡直是碎了一地。梁三喜,連隊軍事主官,赤膽忠心、智勇雙全、心細如髮,在戰鬥中為掩護趙蒙生不幸犧牲,這樣一個完美人物,終究圓不了和愛人孩子團聚的夢,為國捐軀後甚至需要自己的親人拿撫卹金來還債。靳開來,善惡分明、粗中有細、耿直坦蕩,戰前升任副連長,犧牲後得不到組織肯定。雷軍長,作風正派、大將風度,不得不接受失去幼子的事實。小北京、柱子,青春年少、朝氣蓬勃,一個捐軀沙場,一個血灑邊疆。三喜母親,樸實淳厚,三個兒子兩個戰死、一個冤死,可謂悲苦至極。韓玉秀,溫柔善良、秀外慧中,喜樂未有,便皆是酸楚。以上種種,不管是天道不公、戰爭無奈,還是時代冷漠、命運悲歌,每一個都抓住了人心最敏感的神經和最柔軟的部分,尤其是延伸到戰爭結束後的敘事中,催人淚下,極具感染力和滲透力。
讓人感到悲傷,恰恰是因為真實。這種悲劇的表達形式,更容易讓人痛定思痛,跳脫侷限和片面,保持宏觀且客觀的視野去審視和思考電影表達的主題——不僅是對偉大英雄的悲切同情,更充滿了對現實的控訴。戰前戰後的軍中生活,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其實都是在圍繞著事實來講真話。同時,對軍事鬥爭主責主業的抨擊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久不思戰,彈藥過期,戰場上指揮員紙上談兵,打贏後好大喜功,戰前戰後組織人事更是完全沒有體現出政治引領保障作用,“生命線”弱化到被前線戰士嗤之以鼻。從這個方面看,敢於直面時代真相,披露反面典型警示後人,才是電影上映數十年後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在真實中蘊含崇高,在崇高中走向死亡,在死亡中看到新生,在新生中擁抱光明,最終才形成完整的悲劇美學閉環。歸根結底,文藝作品還都是生活的客觀反映,從某種意義上說,電影裡出現的種種理所應當和不可思議,都屬於一個國家幼年成長的陣痛。當然,悲劇也不是那個時代獨特的氣質與風貌,直至今日,奮鬥在新中國復興道路上的每一個英雄,沒有一個不是用犧牲和奉獻書寫的。最後,電影借三喜母親的口,說出“終於看到了,哪怕只有一個,中國未來就有希望”達到全片的高潮,反覆研讀這句臺詞,不禁讓人淚流滿面。不知道她有多少次在深夜裡無比思念自己的三個兒子,她對“終於”最有發言權,同樣對“有希望”也最有發言權,這是一種出乎尋常的極度悲苦卻異常堅定。一個貧寒的農村母親,沒有任何抱怨,沒有任何不滿,在認清現實的真相後依然相信希望。可想而知,在戰爭的背後還有像她一樣的千千萬萬的家庭,他們把養大的孩子送上戰場,是對“中國是我的”最客觀的表達,愛的清澈,不外乎於此。悲劇形式表達的悲壯和崇高在此刻也得到昇華。
相較於同類型所謂的戰爭大片,影片不靠IP和情懷對觀眾進行圍困,從頭至尾電影都在聚焦最平凡的戰士和家屬,在真實感和真性情上向每一個人的家庭故事傾斜,沒有強行帶入各式各樣的俏皮話和莫名其妙的幽默樂觀,進入了越過枯燥門檻而深度感染的境界,完成了一場靈魂的突圍。因此在看過電影之後,如果放空自己,讓人記憶最深的,還是鋪滿高山腳下的花環。這是戰爭的前線,是國與國的邊境線,這群戰士都很年輕,不上戰場,他們都是兒子、丈夫、父親,是帶有性格特點和缺陷的最普通的人,一旦穿上軍裝,上了戰場,他們就肩負起整個國家,他們就以血肉之軀守護我們的國家,守護我們的團圓,為國捐軀便成了他們最終的歸宿。清澈的愛,在跨越時空後,從嘈雜的娛樂圍獵中綻放永恆的光芒,這大概才是電影的文化意義。
責任編輯:謝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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