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弟秀才茅大用,在驛道邊依山傍水處開了家小小客店,為的是賺點散碎銀子養家餬口,這官道往來商客多,四周多少家同行都比他的店排場,加上茅大用一臉抹不開的肉,經常遇到賴吃賴喝的主兒也不好意思拉下面子,因此他的生意十分蕭條。
這日黃昏,茅大用正坐在鋪面前以茶澆愁,忽見門開處,進來三位公差,押解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囚犯。公差們大大咧咧地坐下,相互商量了一陣子,道:“今天就住這兒吧。”
茅大用聞聽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公差自古以來都是吃犯人喝犯人的,自打他開張以來,就沒有哪個肯就宿過他這等簡陋住處。他急忙親自向前迎接。
公差們包了房間,點過酒菜,不大工夫,酒熱菜熟,他們就吃喝起來。
茅大用偷眼看那個囚犯,好不可憐煞人:一張臉至少有倆月沒洗,面部的灰漬吃汗水衝成一道一道的,那脖子更是如同漆塗墨染一般!時已初夏,囚犯還穿著棉衣棉褲,不知道被汗水溼透了幾十百次,從領口處竟可以看見黑乎乎的蝨子往返蠕動,囚犯癢得受不住,雙手又被枷著,就只好眯起眼來左右晃盪那顆碩大的腦袋,與僵硬的襖領摩擦著解癢。嗅著從棉衣裡透出的惡臭,茅大用想,他身上至少得有上萬個蝨子,莫說嚴刑拷打,單是養著這麼多活物,此人不用押到省城,怕也先給咬成篩子了!
茅大用悄悄問公差,此人犯了什麼罪?
公差答,江洋大盜頭子,這回押到省城,橫豎也是砍頭的勾當!
無論強盜還是囚犯,他總歸還是人吧。茅大用不由起了惻隱之心。他交待廚子多添幾個菜,他陪著公差們,殷勤勸酒,並請求給那囚犯也喝點酒解解乏。
一公差不滿地說他:“你同情這樣的人有啥意義?就好比要殺的豬羊,左右要一刀結果了的,怎麼死法,還不全是一樣?”
茅大用就撒謊道,他小時候病重,險些命喪黃泉,父母給他許過願,倘若再生後,必得憐憫、賙濟一個死囚,才能保一生平安。現在這死囚就在眼前,如果諸位上差能成全讓他茅某人還了願,那今天的酒飯錢、住宿錢全免。
公差們哪一個不是見錢眼開的主兒,遇上這樣的好事,豈能不樂意?就任憑茅大用給那囚犯餵了酒飯。
吃飽喝足,茅大用又請求公差:“讓我燒點湯,幫他洗個澡、換身衣服吧,你們讓他穿著這身衣服,免不了讓蝨子爬到哪位身上,丟面子事小,傳染上病症,可就麻煩了。”
公差讓他這麼一說,似乎身上全都癢癢起來,就對囚犯罵道:“算我們哥仨倒了黴,只抓得你個光腚窮鬼。你死前,別忘記給這位恩人念念經吧。”就由茅家娘子燒了熱水,公差們替囚犯開了枷鎖,並持械在門外守候,茅大用自攙扶了他,去浴室洗涮一遍,還用藥汁把頭髮洗淨,以免再生蝨子。最後,吩咐娘子,找一套漿洗乾淨的舊衣服,給囚犯換上。
囚犯聽著茅大用與公差們求情,始終無動於衷,不說一個字。茅大用扶他進入浴室,他猛然一歪頭,眼裡放出兇光,瞅得茅大用膽戰心驚,良久,咬牙切齒地說:“你壞了我一條命!”換完衣服,他又惡狠狠地對茅大用吼道:“把老子的衣裳保管好,改日老子要來取的!”公差們忍不住狂笑起來,刀都逼近脖子了,他還有心思惦記著回來!
公差們押著囚犯上了路。茅大用卻招來了老婆一通臭罵,道是他呆得可恨,好不容易盼來一樁大生意,不但分文未賺,還搭上了酒食、衣服,更掃興的是,連那盜賊都不領情!像這樣的傻子,生意即使做到年終,也得賠到歲尾!
茅大用自知理短,只好說:“一個要死的人,心情怎麼好得起來,如何同他計較。倒是他扔下的那套衣裳,臭氣熏天,相煩娘子給他拆洗一下放起來,他本人不得回來討取,說不定他的家人會來討個念想呢。”
此語一出,又招來一通訓斥:“誰愛洗誰洗,這髒衣裳還不如洗尿布乾淨!”
茅大用不會洗衣,只得用油布把破棉衣裹紮嚴實以防蝨子爬出,然後,掖在廂屋裡了。
茅大用做夢也沒想到,他這口氣還沒喘完,就有本縣公差闖進小店,不由分說,拿鐵鏈子鎖上就走;到了縣衙,知縣並不拷問,當即打上死枷,派差役押去了省城。
茅大用哪裡知道犯了什麼王法,詢問公差才得知,那殺千刀的囚犯受了他的照顧,反而恩將仇報,在省城公堂上一口咬定,茅大用是他的同夥,因此,他才當做重犯抓了起來……
真真的冤下大天來了!茅大用悲痛中想起父親生前的教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為當初心腸一軟,卻招下這殺身之禍,他恨恨地想,我即使做了鬼,到陰曹地府也要揪住那賊,與他討個說法!
茅大用押到省城天色已晚,府尹不能升堂問案,就吩咐把他打入死牢。被摜到乾草堆上,見裡面有一人蜷縮於牆角,渾身血肉模糊,這不是那恩將仇報的囚犯嗎?茅大用看到他這副樣子,想打抬不起手,想罵張不開口,只能嘆口氣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可能上輩子欠過你一條命。”
“你欠我的命?”囚犯掙扎著坐起來,“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好心幫他洗澡、換衣、驅除蝨子,怎麼倒說這樣的話,茅大用莫名其妙!
那盜賊緩緩地說,不是你,我就不至於待在此地等死了。
其實那盜賊飛簷走壁,功夫十分了得。身為賊首,他帶領弟兄們做下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案,讓好幾任知縣為他丟官。不幸在一次行劫中,落入了捕快們的圈套,那些客商全都是捕快所扮!為了掩護弟兄們逃出重圍,他這才被官差抓住。一路上公差小心提防,他也不能在弟兄們徹底安全時脫身。公差們為了怕囚犯的同黨搶奪於他,就商定住小店麻痺對手,而囚犯也算計好了,接連幾天,他穩如泰山該睡該吃,公差們緊張過度已經露鬆懈之態,只要睡到半夜,囚犯便施展縮骨神功掙脫枷鎖逃走,可以萬無一失。可是,茅大用的一番良善之舉,幫了倒忙。如果他夜半逃走,公差們必定把茅大用扯進去墊背:若不是同黨,茅大用豈能對囚犯這麼熱情!為自己一條命,牽扯進恩人一大家人家,他無論如何做不下去!囚犯錯過了逃跑的良機……
“離開你的小店,不久就有官兵接管,我不能脫身;到了省城,狗官命人把我割斷腳筋、擊碎臏骨……我還能再逃得了嗎?”
“都怪我……”茅大用悔青了腸子,知道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生不出那愚蠢的念頭!
“恩公啊,”囚犯聲淚俱下,“世事都是如此,牆倒眾人推。像我身陷囹圄,親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哪個願意靠前?能得你一番憐憫,我就是死也值了,所以我把你咬進來。”
感恩,還給咬進來?茅大用越聽越糊塗。
囚犯嘆了口氣,說是為了這一次會面,他已經買通獄卒牢子,否則怎麼可能使茅大用得以與他共押一處。他明天只幾句話,就可以讓茅大用出去。囚犯說他從前也是一良家子弟,還當過鄉約。就因為一樁稅收沒及時上繳,被當地知縣誣陷為操縱抗稅而吃了板子。假如那時冷靜一些或者有好人相勸一句,事情也不至於如此。偏他年輕氣盛,忍不下這口氣,又禁不住一些為他抱不平的朋友鼓動,就拉幫結夥,到底把那知縣殺了,然後進山為匪。
“從前我誤信人言,以為殺富濟貧乃義士所為。如今死在目前,突然省悟,我當真罪該萬死呀。富人就該殺嗎?為富不仁,那是屁話!人的好壞,不能由貧富決定,而我以替天行道為藉口,不勞而獲濫殺無辜,我才是最不仁最可殺的盜賊!我那套髒衣服還在嗎?那好,麻煩恩人回去把它拆開,裡面藏有一道蘇繡秘令,我手下的徒眾見它如見我。恩公好人做到底,一定要在落雪前,去太行山下當眾傳我的號令,著我的兄弟們汲取我血的教訓,即刻散夥,回家或經商或務農,不可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
茅大用甚為感動:“義士臨危之時,還惦記著給弟兄們指一條光明大道,我敬佩之極。為此,赴湯蹈火,茅某人在所不辭。”
“我一貧如洗,無可答謝,只有來世了。”囚犯道,“恩公若憐及我無人收屍,可將我火化之後,去我為匪的那座嶺下,把我埋在一株千年老槐樹根底。記住,能幫我就幫我,不幫我也絕不強求。此事只能你一人做,不許有第二人在場,你得答應我。”
茅大用對天起誓,保證實現囚犯的遺願,囚犯才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茅大用第二天被帶上大堂時,那囚犯先已跪在堂前了。一見茅大用,仰天大笑:“酸秀才,做鬼前我讓你明白,只讀書不分是非,是要付出代價的。前些日子在你那兒住宿時,你假意接濟於我,原來是受了差役們的唆使誘我上當,讓我放棄了逃命的機會。我還把你當恩人。其實你比狗官更可恨。”接下來,他一會兒說茅大用是山寨裡的二掌櫃,一會兒又說他才是首領……主審官認定他無理取鬧不過是拖延定罪的日期,便當堂把茅大用放了。
茅大用獲釋後並不回家,等候那囚犯伏了法,他將屍體焚燒,攜帶骨灰回家。找出那身蝨子棉衣,果真拆得一方蘇繡絹兒,上面盡是奇怪的文字元號,半個也看不懂。他一心惦記著救那一大幫身陷為匪的徒眾,就揣上蘇繡令,要遠赴太行山。
老婆勃然大怒:“你怎麼對那些犯法的罪人比老婆都親!執意要去,可將休書寫就,小店及財產,一文也甭想拿走。”
時已深秋,落雪為期不遠,茅大用來不及與妻子糾纏,只好空著爪子,一路乞討著,來到了太行山下囚犯交待的去處。
茅大用找到囚犯的部下,把蘇繡令一展,眾人都拱手聽命。可當他說起要解散匪眾時,山寨上的二頭令首先拍案而起:“大哥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打下今天的江山,豈肯輕易放棄?你一定是朝廷派來的奸細,想禍害我們兄弟的。”三頭領也應聲附合。
茅大用知道他們急著要當寨主發大財,才拒絕下山為民的,便急忙再次重複囚犯的遺囑,並反覆申明自己分毫不索取山寨的財物,沒有私心。大部分匪徒受了感化,情願下山過安分日子。匪徒行中是很講究義氣的,二頭領、三頭領面對蘇繡令,不敢奈何茅大用,只發給要散夥的弟兄一小部分財物,剩下百餘人繼續佔山為王。
散夥的兄弟們感念茅大用為先大王一句話跋山涉水只混得兩手空空,又怕吃山寨新大王的暗算,一齊相伴著他走下山來。他們剛剛下山,卻見大路上塵土飛揚,朝廷派的兵將奉命趕到,將那座山圍住,點起火來,恰值草木乾枯季節,大火將山峰燒成一片灰燼……
茅大用恍然大悟,那囚犯兄弟已自知道作孽深重,官府不能不剿,而剿滅此山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縱火焚燒,難怪他再三要求茅大用搶在落雪前把蘇繡令送達,這一句遺言,救了上千條無辜性命!
與散夥的匪徒們灑淚相別,茅大用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他待官兵退去,找到那棵老槐樹,它已經被砍倒燒掉,只剩下了樹樁。茅大用揀來焚燬的兵器挖掘,深不到二尺,碰到石板,下面蓋著好幾壇金銀珠寶!他恍然大悟,其實這是那囚犯對他的報答!他哪敢帶如此貴重的財物?悄悄取出少許,將囚犯的骨灰傍罈子掩埋了。
茅大用在山腳下蓋起了房屋,仍然開著小店。那些散夥的匪眾,親眼目睹了火焚山寨那慘烈的一幕,誰不感謝茅大用的恩情?因此都來捧他的場,他的小店薄利多銷,一天天興旺起來。
轉眼到了年關,茅大用指揮著不能回家過年的夥計張羅著扎燈籠貼對子,突然見一老嫗,步履艱難地行走,一失足栽倒在雪地上。他趕緊喊人給抬到店裡,待那老嫗醒來,有人替她洗臉上的汙垢,茅大用簡直傻了眼,這哪裡是老嫗,分明是逼他寫一具體要求書,趕他隻身出走的前妻!
那個小店少了茅大用,生意更是做不下去,夥計日漸離散,想不到又起了一場火,所有財產付諸一炬。前妻只好四處流浪……如今面對茅大用,她羞愧難當,幾次以頭撞牆,不想活了。
茅大用寬慰她:“當時不是你的錯,哪個女人不為自己的生計著想呢。囚犯兄弟所為,不可謂無罪,我茅大用都能為他捨命奔波,你不過就是將我趕出家門而已,難道比那些殺過人放過火的盜賊還不值得原諒嗎? ”他把落魄中的前妻又收留下來。
茅大用的寬容仁慈登時傳遍遠近村寨。大家知道有這麼個善人,都來投靠、幫襯他。小店很快擴充套件成大客店。別的富裕人家都僱上看家護院的,唯獨茅大用這兒例外,江湖上流行這樣的話,誰惹了茅善人,那就是欺了天!
直到去世,茅大用都沒機會去動用囚犯兄弟贈送他的那筆巨資,就讓它們做為秘密永遠睡在了地下。凡有遇匪遭劫者,茅大用都盡力賙濟,他清楚,這是替那囚犯兄弟了卻一樁心願,不能再讓災難把良家子弟推到歧途上去了!
(作者:顧文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