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慧孜在2019年金像獎頒獎禮上
“曾美慧孜”這個名字第一次真正引起注意,
是在去年臺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提名單上。
她在金馬以一票之差惜敗,
今年4月,她終於在香港獲封金像獎影后。
這是她出道十幾年第一次演女主角,
助她封后的是一部大尺度三級片《三夫》,
片中她演一個奇特的妓女,
疑似低智、不太說話,
擁有超乎常人的性慾和三個丈夫。
《三夫》劇照
她出道的處女作是婁燁的一部著名禁片,
第二部片子也是情慾片,李玉的《蘋果》,
看起來即將大紅大紫,她卻陷入“九年低谷”,
直到去年才迎來爆發性轉折,
媒體驚呼她的表演之生猛大膽,
評價她“可以只用後背演戲”。
“戲比天大”是她的口頭禪,
她毫不避諱自己的野心:
“沒有演員不想紅,沒有演員沒有野心。
大家認為“野心”這個詞是一個貶義詞,
但是我覺得它是一種動力。”
自述 | 曾美慧孜 編輯 | 陳星、石鳴
攝影@Pieter Hugo
曾美慧孜終於成了明星,可是並不像明星。中午給她發約訪郵件,午夜她自己回的郵件,很痛快地答應了採訪。她在雲南的大山裡拍戲,我們也進了一趟山。
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約定的一家川菜館。她穿著綠色和粉色的運動服,沒有化妝,非常樸實,用一口流利的當地話點菜。乍一看,會以為她就是在當地生活的人,但其實她在這裡不過生活了一個多月。
她帶著我們去了很多當地的地方,芭蕉林、湖邊、排練室。在每一個場景都冒出非常多的想法,“我想創作”,“提起創作我就不會退讓”。
她平時不上妝,髮型也是很隨意地披散下來,有時候會紮成高高的馬尾。在休息的時候,會蹲在我們旁邊吃炸雞翅。我們隨意地聊天,她似乎什麼都肯講。
等到要採訪了,她換上晚裝。她是左撇子,自己用左手化好妝,造好型,在鏡頭前坐下後,彷彿換了一個人,對於任何提問都嚴肅斟酌,“剛剛我們私下聊天的,這裡不能講。”
她在雲南拍的這部戲叫《1999》,是一個西南邊境的故事。拿了獎以後,找她的人特別多,做代言、拍時尚大片、上雜誌封面。她還是願意拿出時間來扎進山裡,因為這部戲的監製是她的老友李玉、方勵。
2006年,曾美慧孜入行的處女作就是方勵監製的。導演是婁燁,主演是郝蕾,曾美慧孜在裡面演郝蕾的室友,一個懵懂的女大學生鼕鼕。女主角教鼕鼕自慰的戲,至今仍讓人印象深刻。
她的第二部片子,就是李玉導演的《蘋果》(2007)。她演一個洗腳小妹,墮入風塵後被嫖客謀殺。因為這部片子,她第一次去了柏林電影節,嚐到了走紅毯的滋味。
曾美慧孜第一次參加柏林電影節
之後就是長時間的默默無聞和努力嘗試突圍。她拍了幾部電視劇、電影,都是喜劇,反響不溫不火。和葛優合作過一部《氣喘吁吁》,飾演一個不起眼的保姆。和孫儷合作過一部都市時裝劇《辣媽正傳》,演一個叫仙仙的配角。
這些角色裡比較出彩的,是在劉震雲編劇的電視劇《手機》裡的牛彩雲。角色設定是一個鄉下姑娘,希望接觸高階的社交圈子,藉此一炮而紅。“歪馬尾、藍眼影、造型語言皆雷人”是牛彩雲給人留下的印象,她承擔了劇裡的大量笑點。
但是喜劇的路她沒有走通。到最後,她甚至去拍了一部豆瓣只有23個人看過的網劇,叫《東京血族》,是關於變種人的科幻故事。
《冥王星時刻》中曾美慧孜飾演青苔
直到2016年,她拍了文藝片導演章明的《冥王星時刻》,飾演裡面一個寂寞的鄉村女人春苔。人們突然發現,這就是她的戲路:演一種情慾勃發、生命力旺盛、所有情緒意圖怒放卻又被現實無情壓抑的女人。
她的戲一部接一部地演起來了:《雲水》、《下海》、《地球最後的夜晚》、《南方車站的聚會》……
在《下海》裡,她是一個在巴黎站街的妓女,在《地球最後的夜晚》裡,她是一個神秘前女友,在《南方車站的聚會》裡,她是一個陪泳女。
所有這些角色,都與慾望和性有關。
在《三夫》中增肥40斤
拿金像獎影后的《三夫》,是陳果導演“妓女三部曲”的終篇。因為尺度過大,導演曾經想要不要找一個AV女優來演。曾美慧孜赤膊上陣,增肥40斤,演出了一種原始地母般的“女神”之感。
細看她的長相,其實並不出眾,好在稜角分明。早年她常演天真型的小女生,但事實證明,更適合她的是咄咄逼人的攻擊性,和一種若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
她自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採訪中她更願意談“戲”,不願意談自己,“我自己的經歷說太多沒有意義”。
她以前一直沒有經紀人,理由是她更願意親自直面這個世界,接受挑戰。這個月月初,她終於給自己找了個經紀人。從此之後,她和世界之間,又多了一層屏障。
以下是她的自述:
那天我拿了獎之後獎特別沉,比我想象的要沉很多。我穿著高跟鞋,腳都是顫抖的,從臺上走到後臺。那一段路很短,但是後臺是黑的,地上有非常巨大的地燈,感覺似乎閃著萬丈光芒,那一刻眼淚就“譁”——潸然淚下。
我想過我要得金像獎,但沒想到是這一天,這一部片子。這個獎算是我人生的第一個高潮,入行十幾年,一切才剛剛開始。
其實我從小就非常清楚我要做什麼,就是當大演員,大明星。這個“大”,不是大家認為的那種Superstar,而是戲比天大。
別人說我把野心穿在身上,我覺得這種描述挺準確的。沒有演員不想紅,沒有演員沒有野心。可能大家認為野心是一個貶義詞,但是我覺得它是一種動力。
“野”字左邊是一個“裡”,右邊是一個“予”,我覺得“裡”就代表田地,“予”就意味著你必須給予這個田地非常大的力量。
我5歲開始學琵琶,12、13歲開始學京劇。感覺作為一箇中國演員,會京劇的話會特別有意義。
小時候我的聲線和鄧麗君很像,又長著和她很像的娃娃臉,然後就參加唱歌比賽,模仿鄧麗君唱歌,唱那些成熟的大人歌曲。第一次掙到錢也是因為參加這樣的比賽,好像是500塊錢,當時對於我來說是很大一筆錢了。錢拿到手,即刻就在後面的商場買化妝品,瞬間花完了。
跳舞是從小一直學的,一天踢個幾百腿。我是那種易胖體質,訓練達不到那麼高的強度就會容易胖。
我完全是來自於一個民間的女演員。網上所有的資料都是網友自行編寫的,百度百科都不是我寫的。我的年齡確實跟大家想象的不同,我比你們想的要年輕很多。
我曾經有很多被羞辱、自尊受損的經歷。每個月都會遇到一兩次。曾經有一次參加一個活動,我遇到一個前輩演員,想跟對方打招呼,只是想打招呼而已。但是我還沒開口,對方就毫不客氣地說“你讓一讓”,當時確實有點尷尬。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斷地在體驗孤獨、疲憊,每天都有一個時刻如同墜落深淵。
其實我沒有怎麼規劃過自己的演藝生涯。當演員只能被選擇。很長時間以來,我沒有PPT,也沒有經紀人,只是有一些合作上的朋友。
朋友說,這個機會可能你合適,你要不要去見見導演?我就去見。見了之後,導演和我聊的都是非常家長裡短的事情,你平時做什麼?你這幾天在幹嗎?你最近怎麼樣?好像每一個導演見完之後,都會給我一個機會。
她經常自己回覆工作的事情
拿了獎之後,想見我的人多了很多,我的工作和生活節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這種狀態是我非常渴望的。因為時間過得很快,女演員的職業生涯也就七八年,你做到頭,也就那短短的幾年。
在拍《冥王星時刻》之前,我已經有九年時間一直處於低谷狀態。拍戲不多,一年或者兩年只拍一部戲。什麼角色和型別都嘗試過。那段時間,我還不清楚自己的方向,對於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沒有一個特別擅長的方法。
2013年左右,有一個契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去了紐約遊學,在不同的表演、訓練的地方都看一看。在美國斷斷續續生活了一年半,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知道了自己有多麼渺小,是微塵當中的一粒微塵。世界很大,你自己的那些願望和想法可能真的微不足道。
《冥王星時刻》
2016年,我在章明導演的《冥王星時刻》裡演了春苔。那個角色其實靈感來自於鞏俐主演的《菊豆》,在我看來,她就像春天的苔蘚一樣富有生命力。
有一個導演御用了好幾年的司機告訴我,春苔這個角色的名字,在章明導演的每一個戲裡都有。有的時候是畫外音,有的時候是一個角色,有的時候可能是某一個人嘴裡談論的一個女人。她第一次變成一個真實人物,就是《冥王星時刻》。
那個司機說,導演應該很想拍一個《春苔傳》。我很好奇,導演對這個人物的設想是不是有一個原型。拍戲的時候他沒跟我說過,我也沒好意思問。
曾美慧孜和《三夫》導演陳果
到拍陳果導演這個戲時,我覺得是時間點、我自己的表演技術、表演經驗和角色要求都非常縝密吻合的一次表演。可以說是我對自己成長到某一個階段的一種表達。可能每個演員成長到某一刻,都是為了這樣一個屬於他的角色。
我演的這個小妹,其實不是人類。她就是一條美人魚,是美的一種代表和化身,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更簡單粗暴的形式表現出來。為了演這個角色,我增肥將近四十斤,導致不來月經。胖到連家人、朋友都覺得你要病了。
整部戲斷斷續續拍了兩個月。我有很多水戲,每次一拍水戲,就是我的生理期。五月份的海水還是挺冷的,水裡有鹽,浪花打在身上非常疼,演下來下半身基本上都失去了知覺。
《三夫》
我同學和接觸過我的人,認為我是《大逃殺》裡最後抱著娃娃出來的那一個女孩子。可能我最大的優點並不是我有多優秀,我只是忍耐力比較強。
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我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沒有人見過我憤怒的樣子。私底下也不會。就在表演當中釋放和緩解。
《三夫》裡面我的臺詞很少,會發出一種“海豚音”的嘯叫,那是我小時候就有的一種技能。那時我上完晚自習,樓道里的燈跺腳才會亮,有一次我突然想試一試能不能多亮幾盞燈,我就自己叫了一聲,結果發現一整棟樓都亮了,同學們都傻了。自此之後我就知道自己可以發這種聲音,有時叫得厲害了,很薄的燈泡會炸。
有一段時間,我接觸了一下心理學。心理學說人的性格、行為和意識,其實在很小的時候的某一個點就已經形成了。我覺得我是不是也是這樣。這麼多年下來,我外表看起來變化挺大的,但是其實身心還是停留在小時候的某個階段。
小時候我長得比較豐滿,非常害羞,於是就穿非常大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來。長大以後,知道這種豐滿可能是一種優勢,有一個階段瘋狂地穿緊身衣。
但是過了那個階段以後,慢慢就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舒服狀態。現在穿女裝是我工作時候的狀態,平時生活裡我基本上只穿男裝。
我比你們想象得要天真,也比你們想象得要狡猾。我覺得我可能比較像變色龍吧,在不同的環境當中變化。我挺喜歡變色龍的。有的時候比較像蛇,然後又很樸素地呆在樹上。
別人說我“美”,我自己覺得挺陌生的。因為我覺得美需要沉澱,需要一種敬畏之心。而我現在還沒有達到這種沉澱和積累。
還有很多人形容我“性感”,這個我非常接受,我也喜歡這個形容,因為這個特質我有。我的性感的出發點,並不是取悅別人,而是一種自信和生命力,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有大量的女性觀眾。
著名京劇女老生孟小冬
第一個穿西裝的女演員瑪德琳·黛德麗
我特別喜歡一個女演員叫孟小冬。有一次看見她的一張劇照,掛了一個鬍子,英姿颯爽,我很震驚,坐那想了很久,我說這個太厲害了。
我特別佩服這種雌雄同體的感覺。我最喜歡的女演員之一瑪德琳·黛德麗,她是第一個穿西裝的女演員。可能她們是我對女演員的另外一種意識的開啟,她們身上不是說有男性特徵,而是一種陰陽合一的渾然天成。
平時看電影,我看默片比較多。可能我的表演成長就是來自於默片。其實默片不僅僅只是卓別林那種肢體語言,大量的默片其實都是在探討人性。它不像現在的電影節奏這麼快,只能抓住一兩個點,然後去鋪陳人物的性格。
她
直言自己的偶像是瑪麗蓮·夢露
而且我覺得真正的大明星都出在默片時代,比如瑪德琳·黛德麗,瑪麗蓮·夢露——不過夢露後來有一些彩色片了。還有最早的亞裔演員代表黃柳霜,我覺得那個時代可以稱之為女星的巔峰。
三四個月前,我拍了一張黑白照片,模仿黃柳霜的造型。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自己的照片。當時是雜誌做了一個專題,找了幾個演員,讓每個人去選一個你想致敬的演員,我想致敬的就是黃柳霜。對我來說,她的東方性是做到最極致的。
黃柳霜
另外一個把東方性做到極致的我覺得就是鞏俐。這次金像獎頒獎時她也在,我沒敢跟她說話。中途大家去上洗手間,我和她擦身而過,那一瞬間,全身就像過電一樣的感覺。
我現在最希望演的角色是老上海的角色,我一直很喜歡旗袍,我媽媽以前就只穿旗袍。我會渴望去詮釋中國的爵士時代,真正紙醉金迷的那種時代。
我沒有算過自己這些年來拍了多少片子,也從來不進行總結和歸納。好幾年前開始,我只要沒有在拍戲,每年都會一個人去西藏。我很想吃素,但是沒有這個勇氣去堅持。
我基本上沒有什麼感情經歷。工作不忙的時候,就覺得還是要擁有一個家庭。年輕的時候,我想象過自己三十歲時候的樣子,希望是去了美國發展,參演一些好萊塢的片子。現在西方也去看過了,也回來了。四十歲的我應該結婚生子吧。
最近幾年我開始學會遺忘,學會順其自然,不再那麼擰巴,不糾結。如果說做一件事就可以改變人生的話,我會選擇做我自己。做好自己就是改變人生最重要的開始。
拿完金像獎之後,媽媽調侃了我一下,寶寶我們還有奧斯卡對不對?
她是希望我不要驕傲,也不要因為這個獎改變一些自己的堅持。很多時候,你看上去無比閃耀的東西,背後其實付出了非常艱辛的努力,但是可能你自己並不願意去表達這種努力。
所以我覺得拿到這個獎對我來說是個鼓勵,鼓勵我之前十幾年沒有放棄過我自己。
之後,我要花大量的時間,對得起這個獎,繼續拿獎,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