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痛心篇二十首》並序
先妻諱寶琛，姓章佳氏。長功二歲，年二十三與功結褵。一九七一年重病幾殆。一九七四年復病，纏綿百日，終於不起，時在一九七五年夏曆花朝前夕。是為誕生第六十六年，初逾六十四周歲也。
一
結婚四十年，從來無吵鬧。
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年少。
二
先母撫孤兒，備歷辛與苦。
得婦喜常言，似我親閨女。
三
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
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四
我飯美且精，你衣縫又補。
我剩錢買書，你甘心吃苦。
五
今日你先死，此事壞亦好。
免得我死時，把你急壞了。
六
枯骨八寶山，孤魂小乘巷。
你且待兩年，咱們一處葬。
七
強地松激素，居然救命星。
肝炎黃膽病，起死得回生。
八
愁苦詩常易，歡愉語莫工。
老妻真病癒，高唱樂無窮。
（以上一九七一年秋作，病起曾共讀，且哭且笑。）
九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迴腸粉碎心。
四十二年容易過，如今始解惜分陰。
（一九七五年初，其病已見危篤。）
十
為我親縫緞襖新，尚嫌絲絮不周身。
備他小殮搜箱篋，驚見衷衣補綻勻。
十一
病床盼得表姑來，執手叮嚀託幾回。
“為我殷勤勸元白，教他不要太悲哀。”
十二
君今撒手一身輕，剩我拖泥帶水行。
不管靈魂有無有，此心終不負雙星。
十三
夢裡分明笑語長，醒來號痛臥空床。
鰥魚豈愛常開眼，為怕深宵出夢鄉。
十四
狐死猶聞正首丘，孤身垂老付飄流。
茫茫何地尋先壟，枯骨荒原到處投。
十五
婦病已經難保，氣弱如絲微嫋。
執我手腕低言，“把你折騰瘦了”。
十六
“把你折騰瘦了，看你實在可憐。
快去好好休息，又願在我身邊。”
（病中屢作此言）
十七
只有肉心一顆，每日尖刀碎割。
難逢司命天神，懇求我死她活。
十八
自言我病難好，痛苦都已嘗飽。
又聞囈語昏沉，“阿瑪剛才來到”。
（滿人稱父曰阿瑪）
十九
明知囈語無憑，亦願先人有靈。
但使天天夢囈，豈非死者猶生。
二十
爹爹久已長眠，姐姐今又千古。
未知我骨成灰，能否共斯抔土。
（先胞姑諱季華，不嫁，與先母同撫功成立，卒葬八寶山公墓，先妻骨灰即埋於穴旁，功自幼呼胞姑為爹。
注：花朝，舊俗以夏曆二月十五日為百花生日，故稱此日為“花朝節”。小乘巷，北京西城區小乘巷，啟功先生內弟家居於此，啟功先生曾寄寓內弟家十五年。小殮，喪禮之一，給死者沐浴，穿衣，覆衾等。衷衣，貼身內衣。元白，啟功字元白。拖泥帶水，佛教用語，化眾生以濟世。此處借指生活的艱辛。雙星，指牛郎星，織女星。鰥，喪妻曰鰥。鰥魚，魚目不閉，用以比喻喪妻者抑鬱不寐。狐死首丘，傳說狐死後，頭總是對著它的窟穴之丘，故用以比喻不忘本或思念家鄉。先壟，先人的墳地。抔土，一捧土。抔讀pou陰平。
以上是啟功先生的悼亡詩二十首，其中五絕八首，七絕六首，六言絕句六首。詩中寫到他的夫人病前和病中的情況及病故後的情況，憶舊思先，穿衣吃飯，家常瑣事，一一寫入詩中，於平凡處顯真情。親切感人，催人淚下。啟功先生詩詞，幽默調侃，詼諧滑稽者居多。這組悼亡詩，顯示出啟功先生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從詩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重情重義，情真義厚的好丈夫！
附：啟功七律《見鏡一首》
啟功《見鏡一首，時庚申上元，先妻逝世將屆五週矣》
歲華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勞惜寸陰。
稍慰別來無大過，失驚俸入有餘金。
江河血淚風霜骨，貧賤夫妻患難心。
塵土鏡奩誰誤啟，滿頭白髮一沉吟。
注：庚申，1980年。上元，夏曆正月十五日。
附圖八幅：醫院病房，先人廬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