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ringmethemoon
1
“準備好了就進來吧。”
門簾後傳出女聲。Lexy穿著一身黑衣,掀開簾子將客人帶進去,在手術檯般的黑色皮躺椅旁坐下,手上開始偵錯程式械。
這是一間盛滿了圖案的房子。整個空間被灰黑色刷滿,一方門簾將等候室與工作室劃開,門簾上彩色的圖騰十分扎眼。外面的灰牆釘滿紙片,每張紙片都裝著一幅手稿,黑白的花體字元、淡粉的水墨蓮花、深藍的日式波浪、五彩的卡通人物……
等候室裡瀰漫著低低的饒舌音樂和檀木香的氣味,桌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糖果。宗教、電影、動漫、圖騰、寵物、人……這是一個混雜著一切可能性的異世界,那面牆就是它的對映。
Lexy是一個文靜的女子,直直的黑髮未經燙染,垂在肩上,撩起的一邊露出耳垂。她沒有耳洞,面板光潔無痕,表情與其說嚴肅,不如說淡然。
“想清楚了哦?洗掉會很醜的。”她起身挑出一瓶墨水,輕拍皮椅,“坐上來就可以了,不用趟下。”
啪,皮椅上方的強光燈突然亮了,金屬器械反著光,讓這間屋子多了一絲手術室般的肅穆,Lexy帶著塑膠手套的手也變成了外科醫生的手,然而她並非醫生,更希望別人將她看做一位藝術家。
她挽起衣袖,臂膀露了出來,四個蒼勁的黑色毛筆字從大臂直抵小臂:“一生懸命”。這才讓她有了點俗世眼光下文身師的樣子。
“這四個字是日文,大意是‘用一輩子時間做好一件事情’。我非常欣賞日本的匠人精神。”
◎ 簡易版的文身用皮椅 | 作者供圖
◎ 店牆宣言 | 作者供圖
2
Lexy,九一年生,浙江衢州人,父親是銀行職員,母親是會計。從小學畫的她沒有考藝術生,而是老老實實參加高考,去天津學了金融,畢業後進入一家北京國企工作,包吃包住,朝九晚五。“就還蠻安逸的嘛。”
可沒過多久她就受不了了。“我當時才20出頭,身邊的同事全都是叔叔阿姨,而且全都是理科生,那個公司連前臺都是理科生。而且我不是那種喜歡被別人安排的性格,當時特別抑鬱,實在待不下去就走了,去四川,去成都。”
在成都的某一天,一個朋友看上了Lexy畫的小鹿,說想拿去文身,她就陪著去了。“我看著自己的畫在別人面板上這樣呈現出來,就感覺這個圖活過來了。誒,好想也去嘗試一下做這個事情。”
她想起看過的某個電影,名字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電影中的女人手臂上刺著黃色彼岸花,讓她驚豔。她還想起大學時,在那個染金髮都算招搖的校園裡,隔壁宿舍的女孩在澡堂大方地露出背上的龍圖案文身。
第二天,Lexy從朋友那裡打聽來一家當地有名的文身店,拿著自己整理的一大本畫冊就去了。“當時也不知道要帶什麼東西,特別緊張地跟老闆聊。”老闆直言不諱,說她太文靜了,不像文身師,學出來以後肯定要商業化地包裝一下。比如說全身文身,文到脖子那種,或者說剃光頭,總之要讓形象更鮮明一些。
“你能接受嗎?”
“當時其實有被嚇到,我就,哇,文身原來是這麼出格的事情嗎,差點就打退堂鼓了。”
後來Lexy換了一家店,遇到了師父和師孃,都是特別平和的人,完全沒有要她剃光頭扎文身。於是她跟著師父學了一年。
那一年師父總共收了二三十個徒弟,出師時留下最好的,Lexy和一個師弟,做了他店裡的駐店文身師。
她笑道:“之前的工作都是被安排好的,這是第一次自己選,所以我覺得反正就是很開心。”
3
田哥讀大學的時候也是師父店裡的駐店文身師,一邊學藝術一邊兼職文身。
“最開始喜歡上文身這個東西,我還挺小的,在網上看到一個文身工作室的圖,是那種美式傳統、oldschool的風格。因為之前見到的都是龍頭啊,滴血狼頭啊,蠍子啊這種東西,第一次看到這種風格,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後來接觸它學習它,都抱著朝聖的心態去的。”
◎ 美式復古風格手稿 | 作者供圖
文身的構圖和平常畫畫有很大不同,拿機器和拿畫筆也是兩碼事。
一開始先畫畫,畫畫也有一個過程。先練描圖。半透明的硫酸紙蓋在畫上,用中性筆或炭筆順著畫面勾線,這一步訓練手的穩定度,最為重要,因為文身師勾線時手一抖,圖就廢了。手不抖了便可以進入下一步——扎練習皮。練習皮的感覺和真皮一樣,先要穩穩地勾一遍線條,叫“割線”,然後再往上鋪色,叫“打霧”。割線要穩,霧面上的顏色要乾淨,練好以後就是最終考試。
怎麼才算真的出師了?要看有沒有勇氣扎自己,這考驗能力,更考驗心態。師父會根據扎的這個圖判定學徒是否能給別人文身,是否適合留在店裡。
◎ 植物性色料與醫用級別工具 | 作者供圖
那天晚上七點,所有人都下班了,田哥等四周安靜下來,調好色料,拿出機器,把左邊小腿架在右腿上,深深呼吸了一大口。他左手撐開面板,右手拿著機器懟上去,姿勢很彆扭,紮起來很疼,需要不斷停下來,緩一口氣,擦一擦多餘色料,一個小圖案紮了三個多小時,扎完大汗淋漓。
“我從電影裡選了一句話設計成圖,‘I made it’,最終扎完這個圖,就像這句話說的,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我可以出師了!”田哥現在說起這個文身時,上揚的語氣裡還透出一股驕傲。
4
田哥覺得文身在這個時代被賦予的含義已經完全不同了。
“以前那就是,我文一身龍,我是個狠人,誰都別欺負我。現在可能更多是一種溫馨的內涵,我文一個文身,想銘記人生中的某一個時刻。”
Lexy和田哥的顧客都以年輕人為主。用田哥的話來說,眼界開闊了,想透過這種方式張揚自己的個性,願意為自己的身體負責,有這種心態的人教育程度一般不低,經濟也穩定了,才有底氣來為個性買單。
Lexy的店裡的客人最好認的不是藝術從業者,而是程式設計師。他們大多穿著T恤衫或格子衫,背上背個雙肩包,一進門就把包放下來,小心翼翼,因為裡面裝著電腦。然後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聊工作,聊生活。在他們身邊,一切似乎都變得簡單起來。
也會有客人的職業讓人意想不到,醫生、老師、律師、公務員,甚至警察,“‘精神小夥兒’反而很少”。
“我很喜歡和客人互相陪伴著成長的過程。”Lexy回憶起自己的第一個客人,那個女孩喜歡她的設計,從她還是學徒時就等著預約文身,出師後又陸續設計了三個圖案。有的客人第一次見時還是學生,過兩年再來,變成了上班族,一個又一個文身見證了雙方的成長。
文身師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給未成年扎文身,但Lexy最小的一個客人當時17歲。
這個女生第一次來店裡時,Lexy問她成年了沒有,對方說未成年。“當時是她媽媽陪著來的,我們就聊了一下,我說孩子還沒成年,必須想清楚,一輩子的事。她媽說,那回去再和爸爸溝通一下。”
從全家透過到設計圖案,媽媽陪著跑了好幾趟,最後文那個小圖時,媽媽也站在女生身旁。
這是第一次有家長陪著小孩去Lexy店裡溝通,這位母親花了足夠的時間去尊重,去了解,女兒為什麼想文身?為什麼喜歡這個文身師?想設計一個什麼樣的圖?
Lexy還記得那位母親說的一句話:“人生中還是需要一些嘗試的,她既然喜歡,我覺得就可以適當嘗試,適當啊。”
還有一次,Lexy給一個上大學的男生文身後,有人加她微信,她以為和往常一樣,是客人推薦了新的朋友來。結果那人說,文身的是他兒子,“我當時震驚了一下,害怕要遇到職業生涯的第一個糾紛了”,下一條訊息彈出來:“我覺得不錯,想和老婆也來文個身。”
“很多人說遇到一個好的文身師是件很棒的事情,但對我來說,能夠遇到喜歡我作品理解我想法的客人,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幸福。這是我堅持做這件事,最大的原因。”
Lexy現在離開了成都,回杭州定居,擁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店。她設計的文身帶著淡淡的中國風,線條纖細,水墨暈染開,很受女生歡迎。經常有客人在線上交流好手稿,專門坐高鐵去杭州找她。
◎ 頗受女性顧客喜愛的彩色小圖 | 作者供圖
5
很多文身的故事,都與“傷痕”有關。
Lexy接待過最年長的客人,是一位61歲的阿姨,她要給自己文一個花胸,一隻彩色的鳳凰。阿姨想文身想了二十多年,她的兒女都鼓勵她來實現。“我也覺得再不文真的就老了。”阿姨說。她和其他客人一樣,有些忐忑又有些興奮,乖巧地躺在那裡。
阿姨以前得過乳腺癌,一邊胸部切掉了,胸前除了一道手術留下的疤痕外,空落落的。
“我想用文身去修飾,裝飾我的身體,文只鳳凰有種丹鳳朝陽的感覺。”
有的文身師喜歡做沉默的傾聽者,將客人的故事消化,讓它們變成圖案綻放在面板上。也有的文身師喜歡聊天,像田哥這樣的,和很多客人聊成了朋友,文完身還會約著打球。
但田哥遇到過一個本就是朋友的客人,卻讓他開不了口。
那是隔壁蛋糕店的老闆,平時田哥很愛吃他家的蛋糕。他們經常在門口一起抽抽菸,閒聊兩句。有一天,這位大哥出現在店裡,找到田哥,遞給他一張照片,說要用它設計一個圖文在身上。“在你朋友圈看見類似的圖案,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圖,我老婆抱著兒子坐在草地上。”
田哥應下了,設計好圖案請大哥來,大哥選了胸口的位置。“那個位置面板很薄,真的會非常非常疼的,很多客人都會堅持不住。”
不過,蛋糕店老闆文身的時候,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沒哭,不吭聲,只是抽菸,一根接一根地抽。田哥猜他可能是緊張,就一直想跟他聊天分散注意力,可是他也沒怎麼接話,文完就走了。
過了三四天,蛋糕店老闆又來了,他鄭重地走到田哥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說:“兄弟,謝謝你,我老婆孩子車禍去世了,謝謝你把他們倆文在我身上。”田哥一時失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他。但他明白,現在任何人說任何話都沒有意義,這件事只能自己承受。
“我至少讓他愛的兩個人留在他身上了,能夠一直陪在他身邊。”
田哥曾以為這份工作和別的兼職沒什麼不同,但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做文身師的意義。
6
施老師很高冷,剪著寸頭,帽簷壓得低,不愛看客人的臉,也不愛和客人聊天。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在自己的文身工作室裡遇到愛情。
一天,施老師接到一個修改文身的預約,顧客也是女生,身上有個被無良文身師文壞的美人魚。圖很大,只有一次修改機會,一旦出錯就只能整個刷黑。
陌生的客人帶著莫名的信任來的時候,施老師坐在二十平的小房間裡,身邊堆滿了日本達摩蛋。她一邊低頭做事一邊提問,客人卻突然打斷了例行公事的一問一答:“你電腦桌上這個十字架真好看,是給別人設計的手稿嗎?”
“是我畫的,還沒人文過。”
“可以給我文嗎,我很喜歡。”
“現在嗎?”
天色已經很晚了,客人也怕影響到文身師休息,小心地反問道:“可以嗎?”
這個十字架是信仰基督教的施老師最滿意的手稿,她突然很好奇客人長什麼樣,便抬起頭正視她的眼睛:“可以。”
後來美人魚變成了十字架,客人也變成了文身店的老闆娘兼助理,她笑起來甜甜的,讓人想要親近,“施老師平時挺忙的,有什麼急事找我就行。”
◎ 情定“十字架” | 作者供圖
有時候,一些文身會點亮新的故事,而一些文身會為過往畫上句號。
今天這位客人想用文身遮胎記。但她一度很糾結,怕沒了這個胎記,失去的親人就找不到自己了。
以往的三十年,她一直在等能一眼認出這個記號的人,但她找到Lexy時,低聲說了一句,“不用再等了”。她說自己擁有幸福的家,不需要也不想再被素未謀面的父母一眼認出了。
胎記伴著她消磨過去,蓋住胎記的文身將陪她走向未來。
Lexy正在用彩鉛畫新手稿,客人從小總會夢見一座噴泉,想把這個噴泉留在面板上。
我問Lexy,有沒有想過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
她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別笑我俗啊,我的夢想一直都是買個帶院子的別墅,一邊文身一邊種菜,我要扎人扎到70歲!”
題圖 | 圖片來自《刺青》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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