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30日,李敖在香港發表文章《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其中一段:
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遭遇了兩大挑戰,一個是如何避免捱打,一個是如何避免捱餓。如何避免捱打,中國人成功地做到了,雖然付出了慘烈的犧牲和巨大的錯誤,但在最後,終於做到了沒有帝國主義敢打中國了,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這種成就,一般小市民未必感覺得很清醒,這是由於小市民和政治家對利益的理解層次不同,小市民關心的重點是家庭利益,政治家關心的重點是國家利益,至少在捱打的局面下,國家利益要比家庭利益優先,這也就是陳毅元帥在日本人奚落中國人窮得沒褲子穿還要搞核子彈的時候,發出“寧要核子,不要褲子”豪語的緣故。
但是,有多少沒有褲子穿的小市民,能夠體諒這種豪語呢?
美國國務卿施沃德( William H. Seward),在約翰遜總統任內,買下了俄國出售的阿拉斯加,耗資七百二十萬美金,在當時,那是筆大錢,買下以後,舉國譁然,大罵這是“施沃德的蠢事”(Seward's Folly)。但是,幾十年後,這一百五十三萬零七百平方公里的冰天雪地帶給美國的利益(尤其是國防安全上的利益),真可謂“民到於今受其賜”了。事實證明了政治家真有眼光,可是當年卻被罵得臭死,小市民能夠體諒真正偉大的政治家嗎?
十年後,在節目《李敖語妙天下》裡,李敖作了更詳細闡述。以下是根據節目整理的部分內容:
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有的時候是衝突的。譬如說,在國家很困苦的時候,我們老百姓希望每個人有一雙襪子穿,不要光著腳。一雙襪子要一塊美金,全中國每個人都穿上襪子,就是十三億美金。十三億美金是很大的錢,可以用來幹出很多事情來。可以買一條船,甚至可以製造核潛艇了。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哪個重要啊?大家穿襪子重要還是使我們國家變得很強大,使別人不敢打我們,哪個重要?所以陳毅做外交部長時,日本人問他:“你們的國家都要窮得沒褲子了,都窮到這個樣子了,你們還造原子彈?”陳毅元帥講話虎虎有生氣,他說:“又怎麼樣?就是沒有褲子,也要製造原子彈!”這個氣魄——沒有褲子也要造原子彈。
中國從鴉片戰爭以來,兩個問題得不到解決:一個是捱打,一個是捱餓。捱打是帝國主義打我們,捱餓是我們太窮了。怎麼才能夠讓帝國主義不打我們呢?——你打我我也可以打你,我有武器,我也可以打你。美國幾次要用原子彈來對付中國,朝鮮戰爭(1950~1953)是一次,臺灣海峽衝突(1954~1955)又一次。可有一天發現中國也有原子彈,也造出來了,你美國還敢打我嗎?不敢了。——富國強兵,強兵做到了。可是富國怎麼辦?不能老是窮啊。對人民而言,他沒有那麼遠大的理想。對人民而言,他覺得改善自己生活比什麼都重要。他們的目標是這個。施沃德做美國國務卿的時候,俄國沒錢而打算把阿拉斯加賣掉。阿拉斯加冰天雪地,那個時候的美國人哪裡知道在戰略上、在地理上、在資源上,阿拉斯加有那麼重要,所以沒人要買。施沃德以國務卿的身份,以一畝地七美分的錢,很便宜地花了七百二十萬美金把阿拉斯加買下來了。全國罵他,說他瘋了——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阿拉斯加帶給美國人巨大利益。什麼利益啊?如果阿拉斯加在俄國人手裡,他根本不需要遠端導彈,他用中程導彈、甚至短程導彈就可以打到美國了。所以施沃德他有這種眼光,能夠買到這塊地,讓自己的國家,千秋萬世以後,享受它的利益。這種眼光是政治家的眼光。因為他是政治家,他的眼光是國家的利益,不是小市民的眼前利益。當陳毅元帥說,我們就是光著屁股也要搞原子彈,這就是基於國家利益而放棄一時的匹夫匹婦的利益。真正的政治家,有這種眼光,有這種魄力。
陳毅說“寧要核子,不要褲子”,是在新中國造出第一顆原子彈的前一年。——1963年10月,陳毅在接見日本記者時說:“帝修反有核子彈,了不起嗎?他們如此欺侮我們,他們笑我們窮,造不起。我當了褲子也要造核子彈!”當時在香港的金庸看到了陳毅的這段談話,他“不勝憤慨”,在《明報》上發表社論《要褲子不要核子》,表達強烈譏諷與反對:
中央一位負責首長居然說到“即使中國人民全部無褲,也要自擁核子武器”,這句話在我們聽來,實在是不勝憤慨。一個政府把軍事力量放在第一位,將人民的生活放在第二位,老實說,那絕不是好政府。我們只希望,這只是陳毅一時憤激之言,未必是中央的政策。
不知陳毅是否瞭解,一個人民沒有褲子穿的國家即使勉強制造了一兩枚原子彈出來,這個國家也是決計不會強盛的,而這個政府是一定不會穩固的。中國製造原子彈,不知是什麼用處?能去轟炸美國嗎?能去轟炸蘇聯嗎?當這些沒褲子的人民造起反的時候,能用原子彈將他們一一炸死嗎?
當英法聯軍攻打蘇伊士運河時,英國早已擁有核子武器,但蘇聯一聲恫嚇,說要以飛彈轟炸倫敦,英國只好乖乖地收兵。中國再努力十年,也決計趕不上英國在攻打蘇伊士運河時的核子成就,請問幾枚袖珍原子彈,有何用處?還是讓人民多做幾條褲子穿吧!
對於金庸的批評,陳毅表示理解,他承認當時說的痛快話,聽起來是有些片面。他跟國務院外事辦副主任廖承志、香港《文匯報》總編輯金堯如等人說:“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有什麼民族尊嚴呢?國家的安全有什麼保障呢?我們黨有什麼偉大、光榮呢?再說,有了核子,沒有褲子又怎麼打仗啊!……我同《明報》那個查先生的社論,兩家的話合起來,就全面了。今後,我們就要努力做到既有褲子,又有核子!我說褲子,當然是個比喻,就是要做到中國人豐衣足食,手上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核子彈。”陳毅話這麼說,造原子彈的決心分毫未變。
而金庸說的:“我們只希望,這只是陳毅一時憤激之言,未必是中央的政策。”他的希望畢竟落了空:這既是陳毅的憤激之言,也是國家的政策。
陳毅的豪言壯語表達了新中國的決心:造核武器雖然代價高犧牲大,但是非造不可。這不是國家窮兵黷武,而是當時嚴峻的國際形勢所迫,逼不得已。
陳毅另一段話裡有很好解釋:
為免除中國人頭頂上的核威脅,這個原子彈中國人必須要搞出來,儘早搞出來。不搞出來就挺不起脊樑骨,每天被人核威懾,都不能安心地搞生產。
新中國所受的“核威脅”,金庸的話恰好可做旁證:“當英法聯軍攻打蘇伊士運河時,英國早已擁有核子武器,但蘇聯一聲恫嚇,說要以飛彈轟炸倫敦,英國只好乖乖地收兵。”
“早已擁有核子武器”的英國尚且被“一聲恫嚇”逼得乖乖就範,沒有核子武器的新中國所受威脅之大可知,核威脅下壓力之大可知。陳毅所說“每天被人核威懾,都不能安心地搞生產”,不難理解。
金一南說:
我們近代以來,自己總結了個命題叫“落後要捱打”——因落後捱打了。我說真正捱打是因為落後嗎?我們近代以來捱打是因為落後嗎?我說你看大街上乞丐窮得一無所有,有人打劫乞丐嗎?真正遭搶的是什麼人啊?又有錢抵抗力又差,那就搶你。……窮不一定捱打,富而不強一定捱打。
依此假設兩金對話:金庸說,有褲子就好了,核子武器要它何用?金一南說,沒有核子武器,褲子越多越危險,遲早褲子不保,還捱打。
金庸的批評雖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其中多少有點“屁股決定腦袋”的侷限性。為什麼這樣說?一是他知道蘇聯以飛彈轟炸倫敦作威脅,收得奇效。二是他在武俠小說裡給主角安排各種巧合,墜懸崖、落深谷、困山洞、吞毒物、得寶典、遇神助……種種磨難,就一個目的,成就絕世神功。為什麼?因為絕世神功就相當於核武器,是闖蕩江湖的利器,小到報仇雪恨,大到建功立業,不可或缺。既然如此,為什麼到了現實社會,就不一樣了呢?說他雙標或許嚴重了,但至少也是屁股決定腦袋,身處香港不知大陸之苦。
毫無疑問,李敖和金庸都是深具家國情懷的文人,兩人展現出的不同格局,不存在高下之分,只是各人愛國的角度不一樣而已。
兩人如今都不在了,金庸還是為很多人所熟知,李敖卻似乎漸漸被人們淡忘。想到李敖的個人談話節目曾多麼受歡迎,想到李敖曾在多麼短的時間裡讓微博粉絲過千萬,如果他還活著,以他做節目的口才,以他寫微博的精力,在當下短影片和微頭條興起的時代,他肯定能帶給人們更多獨具李敖風格的知識和快樂。
很多人知道李敖罵過金庸,卻可能想不到李敖為國慶寫過文章。有人甚至會為此罵他。——有個奇怪的現象就是,一群不瞭解李敖的人在罵李敖。李敖發文慶祝國慶其實並不奇怪,如果對他稍有了解,就會知道他的大陸情是一貫的、連續的。早在李敖十八歲時,他就跟老師嚴僑相約逃離臺灣,划船回大陸,“夢想參加重建中國的大運動”,後因嚴僑被捕而夢斷。
李敖說自己是大陸型的知識分子,他希望國家強大,兩岸統一。他在《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文章結尾這樣說:
- 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五十年,要用展望未來的前瞻方式來慶祝:
- 中國人終會得到國家利益與家庭利益的諒解,中國人死也要死在我們嚮往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啊,就是中國。
(完)
備註:此文是國慶時寫的,就是同時發表的《李敖與金庸:贊與罵》開頭“上篇文章提到李敖罵金庸”所說的“上篇文章”。當時稽核沒透過,現在修改重發。